■ 风 荷
记得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过这样一段话:“疯子劈开宇宙,向他自己的体内跳去。他顷刻间失去了踪影,被自我吞咽。……那爱是一块磁铁,整个世界吊挂在他身上。万物苏醒,冲破硬壳,展开双翅,自由飞翔。”诗歌在我看来是诗人领悟生活的一种本领。如果生活中缺少了诗歌,那必将是暗淡无光的。诗歌又是宗教,召唤着一个人的灵魂。由此,诗歌写作是一种精神昭示。
读安徽桐城诗人王妃的诗歌,我想到了帕斯。一看这本诗集的书名,就有强烈的中年意识。很自然地勾起读者阅读下去,在柴米油盐中,诗人如何找到诗意。
春天的午后,窗外鸟声玲珑,阳光明媚,我认真地读这本诗集。并沉浸在王妃营造的诗意里,同为中年女性,有很多感同身受。人到中年的矛盾、困惑,在诗歌中触动着我。
诗集《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是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诗的原点系于爱情和婚姻。似有碎冰摩擦发出的声音,把我们带到现实婚姻中,琐碎的俗世,是不是没有了诗意,在诗人眼里,好像一切的美好尽在诗外。诗歌里更多涉及的是婚姻中的一些不和谐,不甘心的声音。
王妃善于观察生活,从私人生活或者司空见惯的大众现状中,寻找书写的题材,彰显自己艺术的灵感,把独特的感受和领悟用诗句表达出来。王妃的诗多是关于日常生活和爱情,她的诗正如她本人一样,有着学者的隽永内秀。诗歌是清醒曲,而非催眠术,有明显的个人意识。叙述明白晓畅,语言干净剔透,对白与质疑是来自生活,不荒谬不夸张,真实可信。王妃从日常事物入手,不动声色地观察,态度孤决而冷傲。落笔用力,笔锋犀利,完全具备成熟诗人的腕力与气魄。
爱情
我确信她曾经来过。
像闪电,照亮我,
也毁灭我——
风一吹,一堆灰烬就散了
我无法用时长来计算她的美
那瞬间的恍惚
那凌空高蹈的虚无和激荡……
在万物荣枯的缝隙里
独自绽放的,那妖冶的花啊
而她最终还是死了。她的凋谢
仿佛也是一场表演——我亲眼目睹
她血迹斑斑
倒在我必经的路上
但有时,我感觉她似乎还在
那未流完的最后一滴血
还在我的血管里狂奔
如米沃什一样,写作里面有一种世俗性和及物性。我称王妃为新批判现实主义诗人。“而她最终还是死了”“她血迹斑斑”,诗句是尖锐的,刺痛你,刺痛现实的神经。直捣病灶,真实地描摹出赤裸裸的爱情婚姻生活。女性内心的失望和孤独长期困扰着中年。但好在这首《爱情》的落脚点,有最后一句,我读到时,似乎内心也被点燃了。那种不甘心不罢休,如石缝里探出身子的小草,倔强韧性。
尼采说:“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能留在记忆中。”王妃的矜持与庄重,反倒让其诗歌展现出极大的爆破性与感染力。王妃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生命情感融入诗行,使诗在喷薄而出的过程中,拥有了饱满的生命力。
中年的生活,柴米油盐,悲欢离合,谁不是尝到了百般滋味,琐碎的日常生活有无奈,有沉痛,也更具隐忍。人到中年,爱在我们体内千转百回,悲喜交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关于爱情和婚姻,王妃诗歌写出了大部分中年女性的心声。既有个性,又有共性。她的诗歌里有隐形的他,在远方可望而不可及,如每个女子心中的英雄。这英雄是我们在尘世的信念,或者是宽袍大袖的书生,或者是一棵树,一只水鸟,给人以力量和信心。
略萨说过,爱可以丰富一个人的人生,爱是非常私人化的,虽然爱情被人们津津乐道,但是很难对爱有准确的描述。简而言之,爱最好是去体验。里尔克也曾说:“诗不是情感,诗是经验。促使我由抒情的表现,转向经验的开掘和感悟。”现实场景在我们面前展开,情感随诗歌的脉搏跳动,我们王妃的《暖》《流浪汉》等诗,把人物形象刻画得细致入微,诗句呈现出摄像头的影像画面,借助的不是抒情,而是叙述一层层推进:“想打电话给某个人,骂一骂他”,一种痛感跃然纸上。
这就是王妃写爱情婚姻的态度,毫不含糊,那种精准,似庖丁解牛,一刀下去,有张爱玲式的捉笔姿势。我最欣赏的是她的真诚,不遮掩。对人性的剖析,对亲情的记录,保持着清醒和冷静,闪烁着智性,又有爆发,又有隐忍。
我们从哪里理解和释放爱。王妃的诗歌中我注意到了,从内心出发,在日常的语境中完善自我和内心的修炼。这些诗歌看似是个人的内心独白,带有个人意识,但却又切合了中年女性的感情意识和生命意识。有在场感,在困惑中又寻找突围。常常把针扎下来,一针见血。
我能给你看的,是我臃肿的白天
臃肿的中年:一个臃肿的身躯,拖着
一张倦怠的脸、沉重的四肢,和堆积的脂肪
晃动在文件、会议、菜蔬、清水里
笨拙地晃动。
最后,瘫倒在床上……
——《飞行记》
中年的臃肿、倦怠、沉重、笨拙、晃动,瘫倒。王妃把女性沉重的生活和盘抛出。但接下去的部分,诗人决绝地抛弃了自己的肉身,着黑衣,做一只轻盈的不死鸟。飞行,飞行。诗人不甘心被有形或无形的东西拖着,渴望心灵的游弋和飞扬,将生命引向高处。
好的语言是会撞击灵魂的。王妃的诗歌中那种疼痛感,闪烁着自己的刀锋,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王妃的诗歌里常常出现悖论,她喜欢将反义词成对使用,如禁锢与自由,激情与空虚,生产与损耗,遇合与分野等等。词语对比排列。这是不是一种心理暗示,读者自有论断。语言是诗歌的外衣,又隐含着内在,常给人惊奇惊艳之感。王妃常把主体经验放进诗句里,把生活经验活生生地搬到纸上,“一边是绝望,一边是希望”,在时间的河流上,欲罢不能。但也写得内敛含蓄,王妃懂得如何审视和表达。
王妃的诗歌遵循自己的美学,形成一种积极的诗艺,在婚姻的对立面、生活的困顿中寻求和解。那些信仰与狂欢,上升与下坠,现实的迷乱和梦中的向往交织在一起。她把她个人意识里的东西或声音,通过诗句强有力地传递给我们,诗人有恰切的表达,读者有多重认领。提供一种新的解读意味,对诗歌赋予生活烟火,读者有深刻的精神回声。王妃在诗中停留的时间不多,更多的是带给读者的震撼,让读者的脑海里开出不同的花,结出不同的果实,也许这是一首诗直抵读者内心的媒介。
我在梦中写诗,送给我爱的人/我给诗取名为:蜜蜂。/我不写它的勤劳、它的翅膀,它的刺,/我只想写到深入——/“只有深入,它才能探知/花的真味”;/“也只有深入,这朵花才会决定/如何给予”。
——《梦》
写作有感而发,但这首诗与其他的诗歌不同,王妃有意捉住“梦”这个场景,在诗中放入了思想和呼吸。一层一层深入,有场景感,更有哲思。读来,遐想联翩。但《梦》里的隐秘表达,读者自有各自的解读。王妃有时大刀阔斧,有时又笔触细腻。把灵魂深处的孤寂,美的不可抵达,爱情的秩序史,格局的力量,隐忍地表达,自有另一番味道,体现了一种中年女性自省、自信的一面。
中年女性精神上的饥渴,使诗句有难以名状的引力。诗行简洁坦率,绝望与希望随时翻转。王妃说,“诗歌没有根治的功效,它只是提供了一种自救的方式和缓解的可能。原来学着爱自己,犹如遭遇爱情,为了那瞬间的觉醒,却要付出一生永无休止的体内斗争。”是的,与婚姻爱情的博弈,更是与自己的博弈。照顾好内心里那深藏的火焰,那永远不熄的光。
用一束情诗,来对抗衰老。王妃给自己,也给中年女性提供了自救的方式。她的节制内敛、沉静优雅,体现了诗人在处理情感书写上的适度,很好地贯彻了自己的美学主张。她认为:“诗歌是一面魔镜,在它的面前我愿意现出原形;诗歌是从现实圈囿突围的出口,只有静心的人,才会在黑暗中看到那一线光明。如果没有诗,我就安静地坐着。”
修心,与自己和解。作为中年女性,王妃自己常以步行来冲淡生活给予的重压,也在书写中获得一种平衡。蹲下身子看紫花地丁在阳光下盛开。自然的美会消解工作带给她的困扰,因而使身心获得一种自足,一种平衡。诗歌亦具有排毒养颜的功效。专注一项活动让你可以忘记一切,冥想可以清空心念中的杂碎,让自我回来安居,最后找到内心的恒定。
是的,中年阶段有诸多困惑,工作辛苦,家事繁琐,爱情已不再保鲜,令女性朋友疲惫。王妃始终认为爱的意义在于唤醒。她正是用诗歌这种艺术,唤醒爱。她用文字点灯,为中年女性输送光芒和温暖。
当爱你的人还没出现,就好好爱自己。“如果你没有哭过,你的眼睛就不会迷人。”
附:王妃的诗(二首)
中年赋
我尽量保持端正的坐姿,任夜色
爬上眉梢,挂上厚厚的霜
将墨色窗帘轻轻合上,我好想睡
文件夹、水池里的碗筷、儿子的作业本
还在耳边,发出窸窣的响声
像家鼠鸣出的警报
有时,我真的想:不管了
我这就倒下去了,你们别想用什么词语
来撑开我的眼皮!我真的
真的想睡,却越来越不敢睡。尽量保持
端正的坐姿。即使顺应人间的意志
躺下来,也是睁着眼睛做梦、呓语
偶尔,在凌晨
三两点钟,从记忆里惊出、盗汗、潮热
“虚胖的中年”,在枕边人起伏的鼾声里
既得安慰,又得恐惧
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
省略姓氏。有时也会省略名字
直接说嗳或者嗯
争吵,或者不理不睬,但不影响在餐桌边
围坐、就餐、叮嘱孩子
在拧灭台灯之前,把明天再次认真地算计一遍
最后,用呵欠的尾气拖出一个长音——
“睡吧”
省略“晚安”,省略所有的肌肤相亲。
若是寒夜,就在各自的被窝里想念
空调、电热毯、暖手宝、热水袋……
这些能散发热气的名词,会让冰凉的被窝和身体
慢慢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