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桂清扬
老专家王忠祥曾指出:“绿原文学生涯有‘四重奏’——第一乐章,诗文创作;第二乐章,文艺评论;第三乐章,翻译著作;第四乐章,编辑出版。”著名诗人沙克认为:解读与传播绿原的文化价值,必将是中国文坛的一种需要和必然。
绿原(1922—2009)原名刘仁甫,另有译名刘半九,精通英、俄、德、法语,是一位多栖文学家。20岁时即出版了诗集《童话》,被誉为中国诗坛神童。绿原自小学习英语,其大哥刘孝甫(年长19岁)英语极好(曾任远征军翻译),对幼弟学习要求甚严,为绿原打下了外语学习的基础。绿原的文学翻译始于高中,17岁时尝试英译鲁迅的《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译文颇受老师和长兄称赞。40年代在重庆复旦大学专修英语,并从盛澄华教授学法语。21岁翻译了王尔德的《狱中记》;24岁翻译桑德堡诗《致肖斯塔科维奇》,刊于《希望》杂志;25岁翻译惠特曼、桑德堡的诗及维尔哈仑的戏剧《黎明》,陆续刊于《希望》和《大刚报》副刊《大江》。于1950年创作英文小说《一个新女性》,在上海《密勒氏评论报》发表。解放初,举国学俄语,绿原业余在中苏友协附设俄语训练班学习,达到阅读水平。1953年翻译了保加利亚诗人瓦普察洛夫诗选(译自俄文期刊)。1954年从俄语翻译《契诃夫论》,又从英语翻译德国童话《冷酷的心》,后者是德国童话作家豪夫的代表作。
绿原1962年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德语文学编辑工作,审读的一部稿件是朱光潜翻译的《拉奥孔》(莱辛)。朱先生译笔老练,但因年迈力衰,有些顾及不到的误译。绿原用铅笔在原稿上一一改正后,写了—份供译者斟酌的处理意见,由出版社转给推荐此稿的文学研究所。文研所负责人冯至觉得意见非常中肯,还向出版社打听是谁提的意见。绿原的德语水平究竟如何?文研所曾把绿原译的让波尔的《美学入门》一章,送给著名学者钱钟书审阅,钱阅后写到:“译得很忠实,有些地方颇传神。”由此可见绿原的德语水平和文史哲修养。
绿原一生与诗为伴,先后获得“中国当代诗魂”金奖、鲁迅文学奖优秀文学翻译彩虹奖、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金环奖(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位中国诗人),被国际诗坛称为“常青树诗人”和“最迷人的中国诗人”,这是对他卓越的诗歌业绩的奖赏,也是对他丰厚的文学翻译成就的嘉奖。
谈到诗歌翻译时,绿原曾将外国诗歌分成若干类,认为“有的诗作偏重于格律和音韵,有的偏重于情调和意境,有的则偏重于联想和意象,当然还有的是三者兼而有之”,说到第三类“联想和意象更多一些,格律和音韵更少一些”的诗歌时,认为“不论在西方哪个国家,诗风似乎越来越自由化,第三类诗越来越普遍”。随即对这类“意象更多一些”的诗之特征作了较科学的阐述:“这类诗的特征不在于音律而在于词义和词感,在于由词义和形变通过连缀和交错所产生的暗示作用,在于它们在读者心灵中的辐射性、弥漫性和渗透性”。这是绿原从译介学角度对意象的阐释。他在评介美国现代诗时提及英美意象派代表人物艾米·洛厄尔在一篇《宣言》中提出的六条准则,其中一条就是“要呈现一个意象”,“诗应恰切地表现个别事物,而不应当从事模糊的一般事物,不论它们如何华丽或响亮。”绿原认为:“这六条未必足以概括整个美国现代诗,但从中却可见它的一般倾向,而且如果解放一下思想,也未尝不值得我国的青年诗人们参考。”从绿原诗歌创作的整体来看,他肯定是对美国现代诗有所参考、有所借鉴的。绿原还通过翻译实践得出结论:“汉语像英语一样,并不能胜任翻译任何与本国鉴赏习惯相距太远的诗作,这是读者和译诗家们都得心中有数的。”绿原写过一篇长文《“夜里猫都是灰的”吗?——一个读者关于译诗的几点浅见》,明确指出:“只是出于有限的鉴赏经验,我想向译诗家们建议:且用更精炼、更自然的语言译格律诗,最好用现代自由诗,力求把一篇外国诗作为一个诗的整体介绍过来。因此,一忌机械迁就原作结构,以致破坏汉语规律:二忌生造格律,转移读者的注意力,从而掩盖了原作固有的意义;三是套用中国旧诗的格律和词汇,把原作完全中国化,把一点异国情调消磨殆尽。”
施蛰存在《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导言”指出:“一个国家的诗歌,用另一国的语言来转译,很难取得同样的艺术效果。为此,国际间的文学互译,诗歌的译作,数量总是最少”。针对这种情况,绿原分析道:“据说德国人翻译的‘莎士比亚’可以与原著比美,而英国人翻译的《浮士德》或其它外国名著,不是似是而非,就是莫名其妙,以致不堪卒读。这并不是说,英语的表现能力不及其它语言;恰恰相反,是它已经达到的精致程度,使它不容易和其它语言相对应,不容易和其他民族的思维制品相融合,特别是在抽象思维领域。”鉴于此,绿原提出了语言和文化的“异同”性问题。在庆祝《译文》百期时,绿原的贺词为:“需将外国文学翻译和我国的文学创作结合起来,求同而又寻异:从相同处了解文明所处的位置,从相异处了解我们的特点或差距:一边肯定自己,同时丰富自己和提高自己。”许钧如此解读绿原:“绿原先生的贺词涉及到了翻译中的最本质的方面:如何对待‘异’与‘同’。‘同’是交流的基础,没有相同相通之处,就没有可能达到交流,而相同的东西是不必要进行交流的,从翻译的目的来看,‘异’才是翻译所应该关注的。绿原先生的这段话不仅仅是一个翻译家的经验之谈,其中蕴涵的深刻道理具有重要理论价值,需要认真探讨。”绿原十分尊重不同语言间的异同性:对相异的特点,能译的尽量译出,以传达鲁迅所说的“原有的风姿”;实在不能译的,或译出得不到应有效果的,宁可不译。作为一位著名翻译家,这样做是需要智慧和胆识的。
绿原曾自称“少年浮士德”,而当他成为“老浮士德”之后,仍拥有一颗永远躁动的灵魂,追求文学艺术的真谛。他在《浮士德》译本“前言”中说:“就其思想性与艺术性一体并存而言,《浮士德》在中国,要从‘媒婆’为她所披的面纱后面露出真容来,恐怕仍有待于几代翻译家的努力,这是一场真正的接力赛……拙译如能参加奔向《浮士德》真谛的这场‘接力赛’,最后为得鱼忘筌的我国读者所抛弃,译者将觉得十分荣幸。”实际上,名著重译已成为世界性的历史文化现象,是没有终点的“接力赛”。捷克功能结构主义美学理论家费·沃季奇卡在他的《发展的结构》一书中指出:“我们必须尊重这样一个事实:文学翻译作品作为广大读者审美感知的对象,始终被他们阐释着,评论着。一部作品只有被阅读才能得到审美的现实化,也只有通过阅读,她才会在人们的意识中转化为审美对象。但是,审美感知是与评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评价又必须以评价尺度为前提。这种尺度是不稳定的,因此,从历史发展的观点看,文学作品的价值并非某一固定不变的量。”现代阐释学理论家伽达默尔(H.G.Gadamer)进一步指出:“每一个时代都必须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历史流传下来的文本,……文本的真实意义并不依赖于作者及其最初的读者所表现的偶然性。至少这种意义不是完全从这里得到的。因为这种意义总是同时由解释者的历史处境所规定的,因而也是由整个客观的历史进程所规定的。”
《浮士德》的汉译者中闪烁着一连串光辉的名字——郭沫若、周学普、钱春绮、绿原、樊修章、董问樵、杨武能等。重译《浮士德》是绿原晚年最重要的工作之一,绿原女儿刘若琴告诉我们:“我父亲之所以不畏高龄接受翻译《浮士德》的重任,是他多年对浮士德精神——‘永远向前’追求的结果。”绿原“在绝望中学会断念”,其短暂的人生充满一次又一次的蜕变和超越,实现了诗歌创作的“绝顶之旅”,也在《浮士德》汉译的“接力赛”中表现优异,从而攀上了诗歌与翻译两大高峰。
绿原是一位诗人,所以诗歌翻译在他的整个翻译生涯中占了相当的比重,十卷《绿原译文集》中有四卷是诗歌。在绿原大量的译诗中,影响较大的还有《里尔克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2006修订插图版,2017年二次修订)。该译本以莱比锡岛屿出版社的六卷本《里尔克选集》为主要依据,被视为里尔克与绿原心血的完美凝合。李辉指出:“我很喜欢读绿原在80年代翻译的德语诗人里尔克的诗。里尔克的诗精粹凝练,他用自己的创作证明,诗中的理性,有时往往比浓烈的情感更具感染力,更能刺激人的思维。”
瓦雷里曾这样评价里尔克:“他是世界上最柔美、精神最充溢的人。”里尔克作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在他的诗作中,诗的纯美与哲学的深思之结合几近完美。他的过人之处在于,善于把敏锐感受和深入思考的一切,都凝聚为精致而又独特的意象,如同雕塑一般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读里克尔》一诗可以看出,绿原无疑是里尔克的知音,他不仅翻译里尔克,还研究里尔克。
评论家叶橹说过:“对于绿原来说,他对外国文学和文化的吸纳融化,已经成为他自身血肉和思维的有机组成。”绿原自己说:“我们阅读外国文学,归根到底是为了发展本国文学”。所以,他的文学创作常常是和他的文学翻译同步的,尤其是他的哲理诗深受到德国读者和诗界的赞赏和青睐,这是一种世界文学的契合。绿原去世时,屠岸撰写了一副挽联:“译笔长挥歌德里尔克,诗思并驾艾青闻一多”。这个评价颇高,但并未言过其实。
绿原在一篇谈论诗人冯至的翻译成果和学术成就的文章中说:“冯先生不是职业翻译家,但他以诗人的敏感和德语学者的造诣,翻译了歌德、海涅、里尔克等大家的一些精品……冯先生在学术研究领域熔古今文学因缘、新文学创作经验和直接翻译原著甘苦于一炉……”,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描述绿原自己的著译和学术成就。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翻译史上,绿原是一位特立独行的文学大家,其人文价值和文学意义绝对值得继续挖掘、研究与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