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飞泉
我悄悄地对旁人说,别打扰她
这样一位潜在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将
修长的手指雪白放在黑色钢琴键上
一道道灰尘的影子藏在袖口
布满手镯的勒痕,而袖口捂住眼睛
她如母亲一样跳进我的瞳孔
像她这样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颤抖着手指,端不住的骨瓷碗易被打碎
她小心地端着,那些手的纹路
有的沿着苦难的曲线返乡
有的中途被迫终止
有的只在彼此对望。未归的鹳鸟
列着队,等着另一些鹳鸟
穿过寂静的沼泽地——
浮萍被风托起,漂泊在海浪上的扁舟
这样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像极我,年轻的躯体装着衰老的灵魂
套着不合体的西装
当耳朵里溢出植物的根系
或茎叶,连同枯萎的种籽与花瓣
一片从天而降的单音符“6” 随之枯萎
我接住从窗外落下的冰雹和
被我错过的冻雨。此时,时间默认为
辰时,在之前一个时辰抵达的我
比之后抵达的我来得诚实
我舒张着手掌,推开百叶窗
外面开始有晴岚。雨后的火重新燃起
被抛到盲道上,一辆报废的车被点燃
如火炬。有人欢呼,聒噪的单词
从外面递到房间;而从房间递出去的
呼号瞬息被碾压,搅碎。洗车剂的泡沫
充满整个空隙,花叶开始慢慢从枝条脱离
他不知坐了多久,收听云层低沉的大号赞美诗
随手打开收音机,北方下雨,南方有台风
中部有霜冻。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嫁接回忆
删掉拨出去的号码,嗓子里塞着一卷海藻
舟楫从水底浮出,木质的象征主义
沉入水底多年依然晃眼。骨瓷,铮亮而刺目
如同某部分记忆,从心底挖出,淤泥、冻疮
及耳软骨的挫伤,止于一次无休止的搏斗
他忘记了本该属于他的玫瑰,宝石与嚎叫
书房外,杂乱无章的集装箱
在烈日下反光的舢板与渔人孤独的木舟
渔火依然在闪烁。他记得,赤膊战斗的巨型阴影
海水决堤,而浪涌过椴木丛,漫过堤岸
他擦去嘴角一抹夕阳的蜜糖
紧闭双眼,牙齿哆嗦如战鼓
战场上逃出的灵魂,一条腿毫无价值
星夜如缀满铬金纽扣的幕布,覆盖着悬棺
从渔船狭仄的房间看到的星座,或是打鱼人的火把
要么是开在赤潮里凤凰木硕大的花朵
悬棺坚硬的外壳如远古巨兽的化石
停泊在风口的长方体货柜,将历史,血迹和无字碑
掩埋在一起。土壤之下,光芒绽出水面如睡莲花瓣
一个女人交出她的花环,披在塑像上
这个塑像立在船头,有一个春天的名字
像妈祖一样闪耀,像女儿一样甜美
时光的降落伞投递在耳朵后
如蒲公英,触摸着桨橹弹性的肌肤
低音提琴响起。一只萨摩耶华贵如嘉宝
弹着群峰的低音键舞蹈,我算着阳光交响诗
舌尖下蝴蝶跳跃。一樽比利时原酿橡木桶
掉落,裂开,莲花瓣纯洁的香味,一群群漫天纷飞的
苏威拉西蜂与玻璃翼蝶,逃离我身体的旷野
枝叶停靠着蝴蝶,舒展的微缩隐形直升机
坠落在失重的穹窿顶上。一道闪电飞驰而逝
发出重型卡车熟悉的呼救声
所有我熟悉的生物都聚拢在我的屋檐下
我不知如何摆放它们,我的子女们
当它们需要拯救,我正检阅着晚归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