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散文诗人王德宝的作品集《一路走来》电子版时,我同时正在阅读近日刚邮购的、由台湾诗人兼翻译家陈黎张芬龄夫妇翻译的日本俳句大家小林一茶的《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一书。两位原本没有关联的诗人,因为我习惯性的交叉阅读,而在某一时空发生了重叠和比较。而这其中的第一共通的印象,就是“碎片”。
当人类世界进入所谓的“现代”以来,而又尤其是“当代”以来,因为工业化和信息化的不断加剧与深刻影响,诗歌写作愈加地走向一种广义的“碎片化”写作。这一方面不是我一时兴起的观点,而是在长期的阅读和写作之中得到的感悟,另一方面这当然也并不是我个人的发现,而是诗人及评论家正在形成的一种普遍共识。
所以,问题的关键已不在于“碎片化”写作是否成立,而是在于,“碎片化”写作是否能够成为一种主要的写作?是否能够成就经典?或者换句话说,如本文之题:一路碎片,短暂何以成永恒?这既是我对当下诗歌写作的一种思考,也同时是对像王德宝这样的专注于某一种特定体例(如散文诗、无题诗、微型诗、截句等)创作的诗人的一种探问,或者试图进行的一次解答。
同松尾芭蕉、谢芜村并称为日本古典俳句三大俳人的小林一茶,被誉为江户时代的最后一位俳句大家。因为一生命途多舛,小林一茶对于弱小生命尤其有着一颗悲悯之心,对于世界或者说人生的短暂易逝自然有着深刻的体悟。或许正因为此,翻译家将其首部简体俳句精选集取名为《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诗集中多有写到露的诗句即可证明,如“白露闪闪,/大珠小珠/现又消……”,“草上之露/溅着/我这残存者……”,“露珠/一滴接一滴:/家乡村里”等等。
像俳人小林一茶专注于“露水般短暂”的事物,散文诗人王德宝专注的,也几乎都不是什么“重大”的诗歌主题。他早年出版的散文诗集《浮出泥沼》,只看书名就知道有着这样的题材趋势与写作方向。而他近几十年的散文诗作品积攒与收获,大概主要的都在《一路走来》的汇编之列。粗略地浏览编目和篇章,他无非是写故乡或异乡的人事物,比如亲人、农具、庄稼、山等;无非是写日常的意象,比如季节、雨雪、石头、树等。而其中的第六小辑,也是收官压阵的一辑,题目即为《落地的碎片》,通读下来,大多数都是些小视角、小截面、小思想。而当这些小碎片因为有了很大的数量和篇幅(共计128章),读来也就有了不容忽视的质量和气象。
花儿一开,春天就转身了;草木一深,秋天就要来了。磨了无数个昼夜的镰刀,终于等到了收割的对象。
觊觎的目光像梳子,过滤着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岗。走走,停停,犹豫的是影子,颤栗的是欲望。
大汗淋漓过后,就想攀住一块巨石,不随季节去流浪;却又担心,大大咧咧的石头会突然松手,将自己摔得遍体鳞伤……
——王德宝《担心》
《落地的碎片》中的这第一章《担心》,题目就很意外和特别。而“磨了无数个昼夜的镰刀,终于等到了收割的对象”一句,非常具有象征性。诗人面对着由一草一木、一河一石构成的自然世界,他的“担心”究竟指向什么呢?我想大概也就是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无常吧。所以诗人说“觊觎的目光像梳子,过滤着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山岗。走走,停停,犹豫的是影子,颤栗的是欲望。”在这个万物生长和消逝的世界,诗人“走走,停停”,捡拾的不就是一些散落于大地上的诗意的碎片吗?
尽管那座山还在咳嗽,那片云还在埋怨天空,我却再也不想向谁摇头或者点头。
我的耳朵早就不会捕捉了,就像那些撤去网线的蜘蛛。我每天等待的只是一些雨露,希望它们能为我清扫出一条回到过去的路。
癞蛤蟆早就在天鹅的故事里沉沉睡去,我很奇怪为什么还能在半夜的梦呓里,听到他不紧不慢的咳嗽……
——王德宝《半夜醒来》
失眠的诗人,写了一首《半夜醒来》,原本也不足为奇。奇在于,他听见了一座山的“咳嗽”,甚至感受到了一片云对天空的“埋怨”。“我的耳朵早就不会捕捉了,就像那些撤去网线的蜘蛛。”这当然是一种正话反说,一个隐喻。失眠的人几乎都很敏感,诗人自然尤其如此。“我每天等待的只是一些雨露,希望它们能为我清扫出一条回到过去的路。”这一句是重点,或者说诗眼。半夜醒来的诗人,思考的仍然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而是“雨露”。因为只有“雨露”这样的记忆碎片,才能解救诗人,才可能带他找到“回到过去的路”。
诗人因为什么失眠?或许是失恋,也或许是失意,这不重要,它们只是一首诗的缘起或思路,最终希望回归自我才是这首诗的目的与主旨吧。这正是一首尽管在书写“碎片”,但是并不仅仅停留于生活琐碎和个人情感,更是进行了真诚自然、恰到好处的升华的诗歌,能够成其为好诗的关键所在。原本司空见惯的意象“雨露”,因此被赋予了丰富的意义与重要的价值。
油珠浮在水面。
一抹阳光路过,油光闪亮,刚好被你发现。“好绚丽的色彩,好有型的身段!”你的大呼小叫吸引了更多的目光驻足观看。湖面宽广,他们都只关注于你的发现。无数的说辞和荣耀让这片油珠金光闪闪。
沉静的湖水依然沉静。见多识广的夜风一鼓嘴,油珠不见了,大呼小叫的目光这才看到湖水的容颜。
——王德宝《油珠》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名作《天真的预言》中有几行诗,在中国读者中广为流传。其中的一个版本是徐志摩的翻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欧美诗歌原本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古体”,只有古典主义。但这首原本自由体的诗歌,经过徐志摩的再创作,很像我们的古诗,也很有点禅诗的味道。“从一粒沙子看世界/从一朵野花见天堂,/把无限握在你手掌/永恒在一瞬间收藏。”青年诗人兼翻译家徐淳刚的这个翻译版本,我认为更接近我们现在的读者对新诗的想象。
王德宝的这首《油珠》,是否受到“一沙一世界”的影响,无从考证。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是“以小见大”写法的例子。水面上的油珠,一般我们是常见到,却不会有人去写它,因为要么觉得没有“诗意”,要么是想写又不知道怎么去写。王德宝不但写了,我个人认为还写出了其独到和新颖之处。
当“一抹阳光路过,油光闪亮……”发现的人的惊叹“好绚丽的色彩,好有型的身段!”初读似乎有点突兀,但读完全诗又合乎情理,这就是诗的必要表现手法之一:夸张。不起眼的“油珠”因为诗中的“你”(实则应该就是作者即观察者“我”)的发现,而引来“无数的说辞和荣耀让这片油珠金光闪闪。”这就恰如关注于日常“碎片”的诗人,因为他(她)的挖掘而赋予看似无意义的事物以意义。这就是诗歌往往区别于其它文学的地方,可以超越现实,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散文诗是中国新诗发轫之始和发展至今一百年来,始终得到不断创造而具有重要贡献的诗歌类型,所以它并不像有的人说的是一种“介于散文和诗之间”的文学,它一直就是诗而不是也不靠近散文。从大学时代到后来一直在《剑南文学》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至今的三十多年间,王德宝是一直坚持散文诗创作的诗人,他对散文诗的执着与坚守,正是散文诗就是诗的一个好例证。同时,他的题材和手法也是多种多样的,有待评论家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