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梅花
(四川外国语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 重庆 400030)
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是一位在当代美国文坛及美国文化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作家。阿尔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曾说:“梅勒是美国思想意识的一个如此有趣和值得宣扬的部分……他决不属于那个总是觉得被伟大的美国现实排除在外的少数群体。他置身于这个现实之中并出现在它的方方面面。”(1974:150-151)的确,由于梅勒在美国文化生活中的高调出场以及在作品中对性、权力、暴力等主题的大肆渲染,学界对他的评价莫衷一是。
在诸多对梅勒个人及作品的批评中,他的女性观最受争议。在讨论梅勒对女性的态度时,大多数评论者认为梅勒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其中凯特·米丽特(Kate Millet)在她的著作《性的政治》(SexualPolitics,1969)中,从性暴力、两性战争、同性恋三方面对梅勒的大男子主义表现批判得最为强烈。笔者却不敢苟同米丽特的观点。虽然梅勒发表厌女症的言论,如“大多数彻底了解女人的男人都会对女性表示敌意。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女人就是下垂的,松松垮垮的畜生……”(ThePresidential,1963:114)但是他又对同时代的杰出女性玛丽莲·梦露深度迷恋。在一次采访中,梅勒公开承认:“我感觉我和玛丽莲·梦露之间有一种存在主义般的相似性。”(Dearborn, 1999: 315) 在他看来,只有他才能与梦露匹配:一个是男人中的楷模,一个是女人中的极品(315)。在好莱坞搜集写作素材期间,他曾多次拜托别人牵线搭桥,想要与梦露取得联系,但他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非常巧合,在梦露死亡十年之后,梅勒受委托撰写《玛丽莲的传记》(Marilyn:ABiography, 1973)。由于没见过梦露,他千方百计地通过多种方式去了解她,甚至去买梦露最喜欢的香水——香奈儿5号,以便能更真实地读懂她。或许是对梦露太过迷恋,1980年梅勒又写了一本关于玛丽莲·梦露的书——《关于女人和她们的优雅》(OfWomenandTheirElegance,1980)。
其实早在1955年,在小说《鹿苑》(TheDeerPark,1955)中,梅勒就把对梦露的迷恋投射到了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身上。2015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刘新民所译的《鹿苑》,封面也赫然印着“向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致敬之作”。该小说取材于梅勒之前在好莱坞的经历,讲述的是好莱坞的电影大亨、导演、演员、制片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的叙述者“我”,名叫瑟吉厄斯,是一名退伍军人,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作家。复员后,因无处可去,就来到了离电影之都好莱坞两百英里的一个名叫沙漠道尔的小镇。在这里,他遇见了电影明星露露·梅厄丝,和她有了一段浪漫的感情,并且目睹了好莱坞制造明星的过程。小说因明显表示出作家对明星梦露的想象性描写,故而被认为是“向性感女神玛丽莲·梦露致敬之作”,但作家在梅厄丝身上如何影射梦露,却未见相关研究成果。本文从身体研究的角度,试图在女明星露露·梅厄丝身上找寻与梦露相契合的地方。
著名社会学家布莱恩·特纳(Bryan S. Turner)曾说过:“我们拥有身体,具体来说,我们又是身体。”(1984:7)然而,身体除了作为性别分野的载体外,还有着截然不同的涵义。一般来说,身体通常与女性联系在一起,而心智常常与男性挂钩。也就是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女性被贬低或被赞扬几乎都与身体直接相关,而男性的身体则较多地被视为精神安放的躯壳。一言以蔽之,“男人重行动,女性重外观”(Berger,1972: 47)。所以,女性身体无论是作为一种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现象,还是作为一副躯体,一套骨骼,都引起了人们的特别关注(Shilling,1993:40)。对于一个公众女明星,这种情况就更加显著。
当女人被冠以“性感尤物”这个称号时,两性关系其实已发生悄然变化。虽然女性和男性的身体都受到文化的控制,但女性价值的体现更依赖于身体的表达。小说中,露露和梦露一样,拥有同样漂亮性感的外表:金黄色的头发、性感迷人的礼服、鲜艳的红唇和碧蓝的眼睛。她是“性感甜心”,是“性感尤物”。这种将女性的身体外观物化的表现,就意味着女性沦为“欲望客体”的地位,而男性作为“欲望主体”则以欲望化的眼光来窥视女性的身体。小说中,露露第一次出场是在电影大亨赫尔曼·泰皮斯举办的聚会上。透过“欲望主体”瑟吉厄斯的目光,她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身着浅蓝色晚礼服,沙哑的嗓音与她的金色头发和碧蓝眼睛非常协调,“走起路来像是在蹦跳,肩膀的摇摆稍稍呼应着臀部的扭动。她的脖颈曲线优美,满头金色卷发飘然披垂”(梅勒,《鹿苑》:88),“双腿和她嘴巴的轮廓一样,已为人们所熟知,因为两者都曾出现在成百上千的照片中,深深印入了人们的记忆。”(83-84)上述对露露的描写完全是梦露形象的翻版。梦露曾在自传中这样描述自己:“我年轻,金发碧眼,身材曼妙,我学着像玛琳·黛德丽那样用沙哑的声音说话,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随时可以让自己的眼睛充满柔情。”( 2015:65)无论是梦露自述,还是通过男性“欲望主体”对小说中人物露露的描述,不难发现笔墨更多倾注于身体部位,如沙哑的嗓音、金色头发、碧蓝眼睛、肩膀、臀部、脖颈、双腿、嘴巴等。可见,女性以“身体”存在于男权社会,身体外观首当其冲地成为男性观看的对象。而女性身体的展示,既能满足男性的视觉需求,又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通过瑟吉厄斯回忆的一个场景,足以说明这一点:
……她由一群将军和上校陪着,从我们的军官食堂匆匆穿过。后来我又看见过她,那次我们之间相隔了上万名官兵,当时她在作海外即兴演出,说了些笑话,并信口唱了一支小曲。那情景犹如一位仙女般的性感公主,飞越太平洋,以她微不足道的礼物,诸如一股香水味、高跟鞋上脱落的一片后跟片、晚礼服上的闪光装饰片之类,来慰劳安抚我们。(35)
事实上,上述场景和梦露一次在海外为美国军人演出的场景极其相似。梦露在与第二任丈夫乔·迪马吉奥蜜月旅行期间,抽了四天时间去韩国,为驻扎在汉城参加朝鲜战争的美国士兵演出。当时她穿着一件紫色晚礼服站在暴风雪中唱歌,17 000名士兵为之疯狂。无论是梦露,还是露露,她们的演出,对于成千上万像瑟吉厄斯一样的“欲望主体”来说,带给他们的不是笑话也不是歌声,而是她们身体里所散发出来的性的魅力。她们身体的外在展示,以及身上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能满足上万官兵的精神需求。梅勒在描述玛丽莲·梦露的魅力时宣称:“所有男人都在和美国搞婚外恋。”(Wenke, 1987: 194)。这句话用来形容露露,同样适切,因为作为性感女神,她也是全美国男人,甚至全世界男人都争相追逐的对象。
物化的女性身体,除了成为“他者”被看的对象之外,还意味着身体全部或身体器官、性机能都被看作是女性本身。也就是说,女性个体被等同于身体,也就是说,女性要么因身体原因遭到贬抑,要么因身体成为让自己或者他人愉悦的存在。在小说中,露露作为好莱坞的性感女神,除了视觉上能使人赏心悦目之外,更多的是能满足全世界男人的性幻想。性即她本身。而作为男性,并不止于见到美好事物时那种崇拜,而是习惯于把这样的美丽身体与自身的欲望联系在一起。在小说中,梅勒把露露欲望化的身体机能诠释到了极致,当她和男人们接了吻,“男人们嘴唇上涂了口红,看起来就像他们刚刚发现了性似的”(17)。她性感的形象不仅能鼓舞士兵的士气,还能治疗性功能障碍。因为露露,瑟吉厄斯重获了他在战争中因为神经衰弱而失去的男性雄风。瑟吉厄斯男性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女性身体的性机能成了让他愉悦的存在,
拥有如此漂亮的女子是足以自豪的,而更值得骄傲的是,我知道在我征服她的时候,有千百万人正在背后为我喝彩。那低声呼叫的千百万可怜的家伙!他们永远得不到此刻我酣畅销魂的感受。他们只能在外面艳羡得全身战栗,只能眼看着摆在办公桌上或草黄色相框架上的露露·梅厄丝的美人照而奉若神明、顶礼膜拜。我知道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千百万人都在羡慕我。(12)
无疑,女性年轻美貌的身体成为亘古不变的父权文化传统中男性对女性的追求,就如小说中那些男性极看重的虚名:想拥有能让别的男人大开眼界的女人(6)。男性的这种感觉正是被身体化的女人赋予的,而女性的身体化却是权力机制规训的结果。
福柯在对现代社会进行批判时,认为权力不仅仅涉及国家意义上的宏观权力,也包含微观意义的社会机制和网络。“这种权力不是那种因为自己的淫威而自认为无所不能的得意扬扬的权力。这是一种谦恭而多疑的权力,是一种精心计算的、持久的运作机制。”(福柯,2003 :193)他认为,规训权力是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可以通过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检查等手段生产符合社会规范的身体。也就是说,它把个人视为操练对象,通过规训手段使肉体的种种异己力量永远臣服,并施与这些力量一种温顺而有用的关系,生产有用而又驯服的身体,以确保权力的持久运作。在小说中,性感女明星露露正是这种规训权力下的产物。
规训权力可以根据需要生产出符合社会规范的身体。好莱坞代表的是一种权力机器,它能根据利益需要、票房需要塑造各种类型的个体。诚如小说文本所述,混迹于好莱坞的人,要么为了钱,要么为了性。首先,作为好莱坞的上层,电影大亨泰皮斯的利益需要在于获取更多的金钱。其次,梅勒笔下的好莱坞是一个堕落之城,在这里,性爱就意味成功。梦露也曾形容好莱坞是“拥挤的妓院,一个为种马备了床的名利场”(2015:57)。梅勒把小说取名为《鹿苑》,将故事发生的场景“沙漠之门”与腐败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建造的皇家鹿苑联系起来,更是暗示了其中的情欲放纵和道德败坏。所以,作为规训权力的一方泰皮斯了解人们的需要,并且根据需要塑造出了露露,让她卖弄性感。正如梦露描述的那样,在好莱坞,男人愿意花大钱买她一个吻,却没人愿意花五十美分了解她的灵魂。基于这样的生存境况,无论在电影里,还是在生活中,小说中的露露都得以性感示人,因为性感就会卖座。在一次谈话中,泰皮斯对露露说道:“我问自己:‘赫尔曼·泰皮斯,露露究竟凭什么获得票房的大成功?’我甚至不必回答。答案很简单。活色生香。’”“那便是露露所具有的”(267)。事实上,在泰皮斯看来,“活色生香”不过是一种性信号,是一种性兴奋剂,露露无论在相机面前做什么动作,都能为电影公司大赚一笔。
然而,露露所具有的“活色生香”的女性气质,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权力频繁操控和塑造的结果。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谈到性别理论时说道:“社会性别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模仿,这种模仿被当成真实的事物。”(2008:139)也就是说,社会性别是一个人变成的某种东西,不是一个名词,一个实体的事物,或者静止的文化标记,而是一种持续不断重复的行动过程。小说中,露露因为身体魅力而被称为性感尤物,就在于持续不断地操练着男性所认为的女性该有的气质。这种持续不断的重复来自于规训权力强制的纪律手段。作为一名普通演员,她的影片反响平平,因为电影公司在拍严肃影片时,从来不让她出演角色。她总是被迫演一些肤浅和放荡的女人,例如一些“天真幼稚,纯情贞洁,却诱使一位男士去追逐勾引她”(233)的金发女郎形象。露露遭遇的演艺事业困境也是梦露曾经历的。和露露一样,梦露也对饰演那些没有挑战或不严肃的角色感到厌烦,因为总是演一些“愚蠢的金发女郎”或“情妇”。她觉得20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制片人根本不欣赏她的演技,从不让她挑选饰演的角色。为了提高自己的演技,她甚至去演员工作室上课,迫切地希望加入严肃艺术家的队伍。但是不论她怎么努力让大家把她当作演员严肃看待,她依然被迫重复出演这种肤浅的女人。这样的重复演绎就是对社会性别的持续模仿,久而久之,规训权力就生产出了诸如露露、梦露般风靡全球的性感符号。露露的前夫艾特尔曾对泰皮斯说:“露露,是一个很不错的美国女孩,而你让我把她变成了大众娼妓。”(67)的确,没有任何词汇比“大众娼妓”更适合泰皮斯强加在露露身上的身份了。人们消费她性感的身体,权力一方坐收渔翁之利。
规训权力不仅造就个人,而且根据需求变化,造就多样化的个人。泰皮斯将这种工于心计,持久的运作机制利用到了极致。当露露的比姆勒排名下降时,电影公司的利益受到了影响。这时,作为规训权力的一方泰皮斯转而想把露露“大众娼妓”形象扭转为“良家妇女”的形象,也就是说,他打算将她进行回炉再塑造。他这样劝服露露:
你以为能买到名声?好的名声是上帝的恩赐。时代已经变了,露露,坦率地说,不管什么样的女孩,只要号称既是这个男人又是那个男人的朋友,就会声名狼藉、不受欢迎的。如今公众喜欢的是正派体面的人。你知道为什么吗?生活已经不那么体面了。
……
要是你能嫁给一位合适的人儿,我给你举个例,嫁一位比如说比姆勒排名第七或第九的影星,你想结果会怎样?……我不在乎那人叫什么名字,只要他的比姆勒排名高就行,那样一来你们就是美国名列榜首的天作之合,美满姻缘,而美国即是世界,你们便是世界之最。(268-69)
泰皮斯为露露寻觅的如意郎君是一位同性恋,因为他的比勒姆排名高,能为电影公司带来最大的利益。为了逼迫权力对象就犯,他利用了规训处罚手段,比如,“一种严厉态度,一种冷漠,一个质问,一个羞辱,一项罢免”(福柯,2003:202)。当泰皮斯发现露露不愿意遵从他的安排时,他以一种“冷漠”的腔调加以恐吓,“你会潦倒落魄下去,你年龄渐老,容颜衰退,工作难找,再不会有电影公司争抢你……最终你只得去舞厅做个伴舞女郎,那种不入流的下女。我要是走到这一步,简直会拿刀往脖子上一抹”(272)。最后,当露露逃出他办公室时,泰皮斯在言语上还对露露进行了“羞辱”,“你马上去死吧,我甚至连你的坟墓也不会瞧上一眼” (274)。紧接着,用了一些侮辱性的话语,比如, “滚出去吧,你这个臭婊子”(274)。
诚如福柯(1978:95)所说:“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但规训权力终究是强大的。露露对泰皮斯的拉郎配进行的反抗,表面上看来规训权力丧失了它运作的场所,实际上,规训权力只要改变一下手段,他的持久运作机制并没有改变。由于无法做通露露的思想工作,电影公司改为大力宣传露露当时的恋爱对象托尼,最终获取了利益的最大化。所以,个体的反抗在强大的权力机器面前总是趋于无力,而权力的无处不在也注定了权力的最终胜利。
毋庸置疑,权力无处不在,让人无处遁形。它或明或暗,时而有形,时而无形,审视着权力规训的对象,规训对象也因此而产生焦虑。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利用边沁的全景敞视建筑学原理解释了权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运作机制。该建筑学的构造大致是四周围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瞭望塔,塔周围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整个建筑“是一种分解观看/被观看二元统一体的机制。在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不能观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观看一切,但不会被观看到”(福柯,2003:226)。在这种机制下,被观看的人对于权力的具体实施又无法确知,也就是说被看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观看,从而时刻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
这种无孔不入的权力机制被放置在形形色色的好莱坞,对明星演员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演员们不仅以表演美学赢得观众,许多时候,他们的容颜、身段、表情、性感程度必须有意无意地投合观众的窥视癖”(尹小玲, 2010:54)。对于小说中以性感闻名的露露来说,身体外在的东西更容易被监视。正如福柯所说:“用不着武器,用不着肉体上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制,只需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这一凝视的重压之下变得卑微,就会使他成为自身的监视者,于是看似自上而下的针对每个人的监视,其实是由每个人自己加以实施的。”(1997:158)最终,人人都成了监视者,监视别人,也监视自己。作为性感尤物的露露,深知背后有很多凝视的目光,这种凝视让她时时体验到一种不时发作的焦虑:她嫌弃自己海报照片太丑;嫌弃自己身上的味道,结果成天都在冲澡;嫌弃自己嘴唇太薄;怕变胖;担心自己患上乳腺癌;害怕自己胸部下垂,想去做手术,但又认为手术后的胸部没有生气。焦虑的后果是她越来越关注自己的身体形象,甚至利用现行的身体标准(比如节食、美发、化妆、整容等)对自己的身体实行管控,担心如果不实行管控,她的经典形象就会尽毁。不仅露露如此,同为性感代言人的梦露也遭受到因身体原因所引起的不安和焦虑,而这种不安和焦虑直接导致梦露习以为常的迟到,不仅工作迟到,约会、公共演讲也迟到。迟到的主要原因就是赴约前她会反复地洗澡,接着花很长时间不停地往身上抹乳液,然后再慢腾腾地穿衣和化妆。她会因为在登机口停下来涂抹口红而错过飞机,在阑尾切除手术时迟到,为了一次无足轻重的采访,她要化五、六次妆才满意。事实上,在好莱坞微观权力监视下,作为性感象征的代言人,一方面她们感受到身体时时刻刻处于他人目光下的煎熬,另一方面她们又体验到成其为身体而带来的快乐,哪怕这种快乐不能真正抵达她们内心。
事实上,女性个体因身体原因所引起的焦虑或者表面上的愉悦,归根结底在于她们除了身体,别无其他,身体被当作了自我认同。诚如吉登斯所言:“自我,当然是由其肉体体现的。对身体的轮廓和特性的觉知,是对世界的创造性探索的真正起源。”(1998:61-62)但是,“身体不仅仅是我们‘拥有’的物理实体,它也是一个行动系统、一种实践模式,并且,在日常生活的互动中,身体的实际嵌入,是维持连贯的自我认同感的基本途径”(111)。也就是说,身体直接介入自我认同的建构过程中,而自我认同本身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伴随时间而建立的一种“自我意识感”。根据拉康所说,自我意识的确立源于镜像阶段。“这个镜像最初是镜子中‘我’的影像,尔后则是‘我’周围众人的目光、面相和形体行为构成的反射的镜式形象。虽然这镜像来自于外部的介体,可是这个镜像始终是自画像。这个自画像的本质就是自我认同。”(张一兵,2004: 13)换言之,人的一切自我意识的行为都来源于镜中的身体,这个镜既指自然物质之镜,又指“目光”之镜。
在小说中,露露对自我认同的追求都是通过镜子完成的,一是自然之镜,二是他者的“目光”之镜。如果说自然之镜一度让她感到迷惑的话,那么他者之镜反射的肯定目光却让她找到了自信。小说中,曾有两个场景描写了露露在镜前审视自己的脸。一次是瑟吉厄斯邀请她出门骑马时的场景:她举起镜子,像美容院的化妆师那样,研究自己的脸,并以一种专业的,容不得半点说谎的口吻问瑟吉厄斯不化妆的她看起来是否漂亮?在得到他的肯定答复之后,露露拥抱了他,并许诺要跟他一起出去骑马。另一次是露露和瑟吉厄斯将要离开多萝西娅举办的晚会时的情景。在离开前,她让瑟吉厄斯等她补一下妆:
她对于掩饰自己不很在意,因此只就着卧室的镜子化了一下妆,观察了自己的体形、服饰、脂粉的颜色及眼影的浓淡。一时间我觉得她对镜端详的太久了,而镜中那张脸比照镜人显得更光彩,我能感觉到她是多么烦恼,仿佛我能听到一阵风中细语:“那就是你,真的是你。你在盯着看的就是你自己,你永远不可能扔弃自己的脸。”因为在我们下楼的时候她默默无言,焦虑不安,仿佛在追寻生活在镜子中的那位女孩。(257)
在上述描写中,露露对于镜中的自我并不确定。自然之镜太虚幻,她必须借助他者之镜获取一种自我认同感。当她和瑟吉厄斯离开多萝西娅家,遇上凌晨四点等候在外的十多位少年粉丝的时候,她的自我认同在那个瞬间得到更强烈地确认,于是她不厌其烦地为他们签好名,送上祝福的话。因为受尽粉丝们的恭维,她声音中透着几分兴奋,高呼生活如此美妙,而瑟吉厄斯发现她脸上早前的忧虑不安早已荡然无存。正如露露在面对自己粉丝时的感受那样,梦露每次出场都足以煽动一场暴乱,她说她觉得就好像站在灿烂的阳光中一样温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没有什么是可怕的。在以上两个场景中,露露通过自然之镜和他者之镜建构自我。也就是说,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他者。女性在看与被看的过程中不断审视自己的身体,时刻关注、时刻焦虑它与美的身体规范的差距,而在背后起着操控功能的却是一种看不见的文化权力。作为好莱坞性感代表的露露或是梦露,更是比常人更加关注自己的身体,她们已经完全内化了他者目光对她们的界定,把他者对自己的印象当成自己身份认同的主要因素。
然而,无论是看与被看,露露或梦露都不可能拥有她们真正的自我。在庞大的好莱坞,她们始终处于一种紧张而焦虑的状态,正如小说里描写露露的那样,“她担心自己错过一句闲言碎语,一条内幕消息,一个影片角色,一次金融交易,一份……不论那是什么,反正别的地方在发生一些事,一些重要的事,一些她万万不可错过的大事”(136)。她的紧张与不安放大了她在追寻自我过程中的困惑,她曾说真正了解她的人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获得的自我认同感也是一种虚假幻象。玛丽莲·梦露也曾对《洛杉矶时报》说,“我正努力找回我自己。成百万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找到自己……”(克鲁恩,2007: 123)无论是露露,还是梦露,她们的命运之所以如此,用女权主义者格罗利亚·斯达姆(Gloria Steinem)评论玛丽莲的话来解释最为贴切,“她生活在一个视她的身体比内在的精神更有价值的时代。她的身体成为她的监狱”(克鲁恩,2007: 115)。
自从身体理论被创建以来,身体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作为“欲望客体”的女性与作为“欲望主体”的男性相比,其价值的体现更依赖于身体的表达,身体所受到的规训程度也远大于男性。女性身体,作为视觉对象,被赋予了性别的特征,通常是被凝视的对象,而男性则是凝视者。法国社会学家考夫曼(Kaufmann)用他其中的一本书的名字明示了这样的差异关系:《女人的身体,男人的目光》(考夫曼,2001)。作为异于普通女性的好莱坞性感女明星,她的身体更是被推向前台,为大家的视觉消费提供产品。梅勒曾经生活在好莱坞,为自己的写作搜集素材,他非常熟悉好莱坞这个庞大权力网络怎么塑造明星,特别是如何塑造一名性感女明星。小说中,露露身体的物化、规训权力对她的塑造以及她挣扎着寻找自我认同的努力,都与梅勒所迷恋的同时代好莱坞明星玛丽莲·梦露有着高度的契合性。尽管梦露和梅勒没见过面,但梦露通过自己朋友韦斯比读到了《鹿苑》的稿子,她的第一反应是:“梅勒对权力太过迷恋。”(Lenon,2013:241)这样的评论,并无失当之处。在后来的采访中,梅勒说自己原本打算写一部梦露如何成为巨星的故事,结果事后才发现不过是想和梦露玩一下“皮格马利翁效应”。他承认自己不过是众多男人中的一员,想利用梦露这个“性感宝贝”,但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只是梅勒的一厢情愿,却不是梦露所喜欢的方式(Lennon,2013:241-42)。通过上述分析,说明梅勒在小说人物露露身上确实投射了电影巨星梦露的影子。作为一名梦露迷恋者,梅勒在小说中还原了梦露的性感与美貌,此外他还深度刻画了权力对女性身体的操纵与规训,进一步揭示了女性个体艰难的生存困境。从这一点看,女权主义者对梅勒的大男子主义批判就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