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丽 媛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美食家》是陆文夫具有代表性的作品,1983年发表在《收获》第一期。故事讲述了高小庭和朱自冶因“反对好吃”“好吃”而引发的四十余年的浮沉纠葛。通常情况下,小说被列为反思文学进行解读,但笔者发现其具有超越时空限制的更为深远的意义,小说所探讨的问题远超越对一段历史的反思本身,更包含着对人类生存的深度思考。
方之评价陆文夫的作品为“糖醋的现实主义”。“糖醋的现实主义”可以这样解释:看似在现实中加入幽默因素以调剂,但实则是因对现实存在的无可奈何所以只得用近乎调侃的方式回望一段历史,其中表现出明显的荒诞性。
“荒诞,是把所面对的现实理解为一种不合理状态、不符合逻辑状态的意识。” 这种“不合理的状态、不符合逻辑状态的意识”在小说中多处可见。首先体现在所选题材上。“吃”作为每个人生存发展的必需,写入小说本无可厚非,但整篇小说就在“好吃”与“反对好吃”的对立中展开情节,便颇值得关注。
小说中朱自冶是个具有荒诞特征的人物。在作者笔下,其好吃的欲望被无限放大,嗜吃如命。且“吃”被写成了他存在的唯一要务,他的其他生命活动都是为了辅助“吃”而存在的,他存在的唯一目的也是因为吃。为了吃会和“吃友”们结伴远行,甚至于进澡堂的主要目的是“找一个舒适的地方去消化那一顿丰盛的宴席”,消化的目的仅在于“为下一顿腾出地位”。更可笑的是他的命运也因自身的好吃而经历或喜或忧的改变。抗日战争之初朱自冶因到苏州外婆家吃喜酒而逃过炸弹从而幸存一命;后又为了吃到好吃的而和孔碧霞结婚;在“文革”后,被请过去讲课并因为对“放盐”一事的独特见解而被冠以“美食家”的称号而使他吃的生涯达到了顶点。朱自冶的“好吃”救了他的命,决定了他的婚姻大事,中途因“吃”而遭受批斗,后又因“好吃”而获得肯定从而名气大扬,这一系列巧合的事件叠加、串联在一起,构成了朱自冶一生的荒诞性特征。
“吃”作为一种本质性的生命需求,原本是合理的,唯因朱自冶在行使这一权力时将其推向极端,合理性才让位于荒诞性。同时,由于“吃”这一本质需求具有普遍意义,而且,它与历史是无限靠近的,从而使得这种荒诞感获得了更大的范围并被赋予了更加深刻的意义。一个人将“吃”做到如此不合常理的程度已十分荒唐,但文中还存在另一一生以“反吃”为最大任务的高小庭。比起朱自冶由于自身对吃的过分追求使其令人惊异而具有荒诞性,高小庭是更具有荒诞性的代表。
高小庭的荒诞性在自身性格中有所体现,更与时代背景有涉。高小庭是文中的叙述者,关于“对头”朱自冶的一切劣迹都是由高的眼中看出、嘴里说出,高极力将朱自冶塑造成一个一无是处、好吃懒做的丑陋形象,而对比出自己的品格高尚,使自己处在高高在上的地位。
但实际上这种品格高尚的道德模范在历史真实处境下却并非如此。随着时代的变化,他看似顺应时代人民的行为因为没有跟得上政策的改变而反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尽管高小庭一心一意致力于改革,却也难逃被批评的命运。代表道德规范的行动者在时代转换中受惩罚,这种悲剧本身就是荒诞性的显现。从头到尾,高小庭都是极力反对朱自冶的。开头便点出“硬是有那么一个因好吃而成家的人,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边晃荡了四十年。我藐视他,憎恨他,反对他。”抗战前后,我被迫为他不满于“堂堂一个高中生”给一个“好吃鬼”当小厮;被编入干部队伍选择岗位时,除掉反对吃外,对什么都欢喜,但又没有任何特长,最后只得在情急之下说出“会替人家买小吃,熟悉苏州的饮食店”从而“在一阵哄笑声中”被安排了一生的职业……高小庭反对好吃的朱自冶达到了着魔的地步。甚至到小说最后,高小庭将外孙儿吃巧克力而拒绝吃糖看做是未来的美食家的先兆,“我一生一世管不了个朱自冶,还管不了你这个小东西!伸手抢过巧克力,把一粒糖硬塞到小嘴里。”高小庭的的行为之荒诞令满座愕然。这些情节的的荒谬、悖理加剧了小说的荒诞性色彩。
小说中的荒诞性通过一系列意义被颠倒而表现出来,在总的框架情节和小细节、用词方面均有所体现。
小说中的高小庭一辈子被朱自冶这个好吃鬼的怪影所纠缠,一生致力于整治“朱自冶们”,但几经周折只获得过短暂的胜利,但随着时代风向的急转,自己几度受批评,最后整治行动以失败告终,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而朱自冶以吃为第一要务“寄生虫”般的存在,却在各个时代都能想办法吃到,甚至最后还被封了“美食家”的称号。正是因为小说总的框架情节设置如此,小说的荒诞性很容易显现出来。
《美食家》在细节、语词等方面也都展示了存在的荒诞性从而加强了荒诞效果。在特殊的语法与言说方式下,小说中人物的荒诞性得以形成与凸显。
文本中,作者很注意在用词上体现自身的情感色彩,荒诞性从几个简单的词语中流露出来。作者善于夸张用词“我只好忍辱负重了”,将小事情严肃化,用正式的语言来记叙荒诞不经的事情。“真正的美食家必须精通消化术,如果来个食而不化,那非但不能连续工作,而且也十分危险。”这里将“吃”说成是工作,将正常行为“消化”,严肃成需要“美食家”精通的“消化术”。可以看出说话者高小庭对朱自冶的嘲讽。
运用与意义相反的词来突出幽默效果,显出荒诞性。“可那朱自冶比我还积极,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坐着黄包车走了”;“朱自冶并没有消极地等待,还是十分积极地吃东西”。两处用“积极”形容朱自冶。“积极”本意是形容正面向上的事情,而从高小庭空中说出的朱自冶“积极”则是饱含讽刺与无可奈何的意味。选用这样的语词所指向的主人公的生存境遇,正好是语词本义的反面,这就更突显了主人公生存境遇的无奈、痛苦和荒诞。
此外,荒诞性还从一些议论性质的话语中体现出来,这些话语通常具有一定的消解性。或是看似突然间的智慧地醒悟、或是经过缜密地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如高小庭在劝说阿二放弃为朱自冶拉车的时候,在说完“半斤黄酒有什么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紧接着加入了一句议论的话:“我的天啊,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若干年后才喝了几口,原来是像我们在粮食白酒里多加了点水!”而此时,由着高小庭所吹嘘的“伏特加”的诱惑,阿二也心动了,觉得“哦……呃,那才有奔头。”这种对未来美好期望的希冀与发觉未来并不那么美好之间形成了对比,将事后得知事实的高小庭的心理议论加于此,体现了一种希望破灭的荒诞,而阿二还在听后深信于此,更显无知的荒诞。
《美食家》在总的框架情节荒诞的基础上,在细节、语词等方面都展示了存在的荒诞性,正是各个方面的有机结合,达成了完善的叙事整体,这叙事整体就是真实的荒诞世界在虚构的小说文本中投影的艺术镜像。作者使用夸张、反讽、戏谑等方法所产生的效果,使听话者去注意言外之意。在这样的用词下,读者也会自然而然地在笑话之外去探究深层次的意蕴。
如上所说,小说中的叙事整体是真实的荒诞世界在虚构的小说文本中投影的艺术镜像。幽默往往从荒谬中揭示理智,从可笑的悖理中揭示悲哀的实质。这些带有荒谬性的生活题材、说话者有意加之的机智的夸饰都促使读者去注意言外之意。在荒诞之外探究隐含的深层次意蕴是读者和作者产生对话的有效途径。陆文夫曾说:“从生活出发进行创作需要首先对生活‘清楚’和‘想清楚’。”能否看清楚陆文夫想清楚的世界,关键在于能否看清荒诞掩盖下的世界的面目。在《却顾所来径》更提到“我们反对概念化,并不是反对概念的本身。能从感觉到的事物中得出一个准确而独到的概念是很不容易的,是认识的飞跃,是认识的由低级走向高级,是使我们有可能进一步深入、全面地去理解事物的本质及其相互关系,这是反不得的。”所以陆文夫的小说绝不是单纯地谈吃、或博人一笑,而是蕴含着着写作者更大的抱负。“我们只能反对那种从概念到概念的‘概念’,不能反对从形象到概念的‘概念’。”这篇小说的概念需要我们去仔细探究。
读者所能看见的是高小庭视角下的朱自冶、高小庭。对于朱自冶,读者可以在看清高小庭的基础上,将蒙在朱自冶身上的一层有色眼镜去掉,从而看清原本的朱自冶。小说中表面上荒诞性的代表是朱自冶(高小庭眼中),但作为一个跳出高小庭视角下的读者来说,在朱自冶面前,一直行动着却不断失败着的高小庭显然具有更深意味的荒诞性。
不难看出,高小庭是一个力求符合时代要求、同时代步调保持一致的一类人,从其常挂在嘴边的“现在是新民主主义”、劝说阿二“更不能为了吃饭就替资本家当马牛”等“政治觉悟”颇高的话语中可以看出。然而,在言之凿凿的话语之外,小说中不时有一个起到消解作用的声部出现。“说实在,我所以能讲苏联如何如何,也都是从画报里看来的,画报总是美丽的。”这个“我”所说的这句话,显然不是当时的高小庭所能认识到的,而是加了作者的反思在里面。实际情况是盲目地劝阿二使他丢了工作,而产业工人工作又落空。实行对私改造的时候,高小庭将名菜馆改为食堂大众菜,领导到现场给予了肯定。但好景不长,不到一年,唱反调的人出现表达强烈不满。高小庭经由个人反思终于想明白了:“忘记了变化也和背叛是差不多的,同样是违反了人民的心意。”困难年之后高小庭想正是弥补之前犯错的好时机但不曾想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到来,“我”成了走资派,运动结束后高小庭回到原来岗位,又目睹了朱自冶成为专家,直到回家看外孙吃巧克力不吃糖而硬要将糖塞到外孙嘴里,高小庭不断受着时代政治的无情碾压,在政治的风波中,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却不得而只能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诞的存在。
小说中高小庭认识到大家的味觉都是一样的,朱自冶觉得好吃的,大众也觉得好吃。但偏偏又要束缚吃、压制吃,这里体现的不光是一个“吃”这般简单更是对人性的压抑。朱自冶也不是胜利者,作为人性的“吃”也要跟随政治的方向标,但相比高小庭来说,他没有一再地追求与时代步调一致而受的责罚似乎还“有情可原”,被设置成本应犯错误的人犯错便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而其最终命运成了专家又有几分造化弄人之感,高小庭却因跟不上时代的急速变化而使自己的处境始终难逃尴尬。正如《西西弗斯神话》中的情景:西西弗斯被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每一次它都会滚下来,每次他又会推上去,这样永无休止。西西弗斯的处境是艰难而不可思议的,而“我”的处境与之相似。“现代人基本生存处境的荒诞,意味着作为意义本源的‘上帝’无可挽救地死去,从而导致现代人生存处境的无意义或虚无。”在政治巨笔挥动操控下的社会,尽管个人对意义有着不懈的追求也难免陷入意义缺失、理想破灭的虚无。
陆文夫谈到创作曾说“光有生活而没有对生活的深刻的理解,那就等于没有生活。”“理解得肤浅也不会写得深刻,理解得一般也不会写得独特。”《美食家》这部小说即将作者自己对生活的深刻、独特理解如烙印般深深融入小说的叙述中。从《美食家》的荒诞品格中我们可以读出作者对于时代政治弄人的迷惘,其追求的是人性的真正解放与自由权利的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