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臻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邪恶轴心德、日等国犯下了种族灭绝、大规模屠杀、无差别袭击平民、使用生化武器等滔天罪行。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的参战具有充分的必要性、合法性和正当性。美国在反法西斯的过程中捍卫了世界秩序,由此赢得了巨大的荣誉。这一时期的很多美国战争题材电影对于战争进行了歌颂,宣扬一种为了正义、自由、民主而战的道德感和热情,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越南战争。
这一时期的美国战争电影对战争的态度停留在常规的战争主题上 :正义性与非正义性、胜利与失败等。影片往往把敌对势力塑造成专制、腐败、残忍的邪恶政权,而美国军人则担负着消灭邪恶、传播自由理念和民主价值的使命,正邪分明,而故事最终完成的标志和意义就是取得战争的胜利。
该时期美国战争电影着力于塑造带有传奇色彩的战争英雄,他们肩负着拯救世界的使命,用高超的战斗技巧打击邪恶的敌人。影片中的角色通常采用类型化的处理方式,人物性格扁平单一,缺乏思想深度。例如 :20世纪60年代初的《第一滴血》系列,塑造了兰博这个无往不胜的豪杰;而同时期的《绿色贝雷帽》则大肆渲染战争氛围,煽动青年参战(时值越战爆发)。
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美国逐渐深陷越战泥潭,美国在社会、文化层面发生了激烈的动荡。古巴导弹危机、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遇刺、水门事件、黑人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等事件,汇聚为一股强大的合力,形成一种反传统、反体制、怀疑权威的浪潮。随着美国在战争中伤亡损失不断增加,民间反战情绪日益高涨,反战思想开始活跃,很多影片开始用中立的视角去审视战争[1]。影片《我与莱州老兵的谈话》向民众揭露了美军屠杀越南平民的事件,《介绍敌人》则对战争的对立方表示同情,而《归来》则展示了越战对于普通美国人所造成的心理创伤。
同期,很多美国战争电影站到了权威的对立面上,着重用批判的眼光重新思考战争和人性。很多影片对战争的本质提出质疑,在20世纪70年代美国产生了“黑色幽默”,这种文艺手法通常用喜剧的方式讽刺和揭露战争的荒诞、不幸和可笑。代表作品是1970年拍摄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和《野战流动医院》。
对于战争的思考在20世纪70年代不断深入,影片开始探讨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和异化,使正常人走向变态和疯狂,最后成为魔鬼。1979年上映的《战争启示录》触及了人性中最为黑暗、邪恶的深处。导演科波拉在影片中展示了冰冷的屠杀和在暴力与恐惧中人性的失控,人在战争中完全被异化,变得易怒和失去理智,从而陷入了怪诞与谎言的绝望境地。
20世纪80年代的战争影片延续了这一主题。《野战排》采用了自然主义拍摄风格,真实展现了丛林中的战争梦魇,主人公克里斯·泰勒从一个纯真的大学生渐渐变得暴躁疯狂,最终成为一台战争机器。相似的影片还有《全金属外壳》《越战创伤》。
这一时期的战争题材影片着重于表达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与异化 :战争不仅可以摧毁人的肉体,更能摧毁人的灵魂,让人类彻底沦为嗜血残暴、失去理性和情感的杀戮机器[2]。战争这种残酷、毁灭的本质,必然引起民众的反感和厌恶。很多影片通过真实还原这种极度血腥的场面,来冲击观众的感官,造成其在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极度不适,从而产生对于战争的反感和唾弃。这种对于战争的批判根植于美国文化中的批判反思精神和言论表达自由,乔姆斯基认为 :“美国准确地说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文化和观念的价值体结合,这个价值体最重要的部件就是批判和自由。”美国文化崇尚多元共存的价值立场格局,反对思想钳制和一家独大。不同的导演对于战争、对于政府权威立场会有不同的态度,其中不乏辛辣的嘲讽和无情的鞭挞。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世界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会的整体氛围走向平和,年轻人对于传统和权威逐渐由反叛走向回归,政府和公共机构重新得到尊重,传统价值观念也不断复兴。
美国民众对于战争的厌恶情绪逐渐缓解,开始用一种平和、理性的眼光去看待战争,并关注其中所体现的人性价值。这种思想成为21世纪美国战争电影的基调。战争影片从展现战争毁灭性的一面,逐渐向展现战争中的悲情过渡[3]。美国社会对于军队的态度不再是看待扭曲的人格,而是将其视作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鲜活个体,并抱以同情的态度。
这一时期以《拯救大兵瑞恩》为标志,出现了一系列带有人文主义情怀的战争影片。很多影片运用极具真实感的视听手法还原战场“原貌”,让观众感受到战争的极度残酷。普通人不得不全副武装,变成战场上的一台台杀戮机器[4]。在《拯救大兵瑞恩》中,原本是小学教师的主人公约翰·米勒上尉,不得不带领士兵冲上滩头,踏着战友的尸骨前进。《黑鹰坠落》中,军事行动的策划荒诞不经,致使士兵白白送命。《风语战士》中,主人公乔·安德斯终日被战场上战友牺牲的梦魇所折磨,精神和身体都出现了严重的病态。《敦刻尔克》中,一个英军逃兵在极度恐惧下行为失常,杀死了无辜的少年乔治。这一个个极度血腥的场景让观众对战争有了感性直观的恐惧体验,从而打消了盲目乐观的战争臆想。
此外,相较于之前,新世纪美国战争影片更加表现出对于生命的强烈尊重,以及对于个体价值的高度肯定,甚至在信仰层面呼唤人性的救赎。
美国文化对于生命的尊重源自清教徒博爱无私的基督教精神以及启蒙思想家对于生命价值的肯定。很多影片表达了对生命的总体性的尊重和珍视。影片认为,战争中的每个生命都是无奈的,都应当被拯救,甚至包括敌人。《拯救大兵瑞恩》中为了拯救一个年轻战士的生命,马歇尔上将不惜派出一支小队深入敌方腹地,体现了个体生命无比宝贵的理念。《黑鹰坠落》中士兵在枪林弹雨中抢回战友的尸体;而在《血战钢锯岭》中,主人公多斯说 :“你们上战场是去取命,我上战场是去救命。”他不仅救下了战友,甚至还救了敌对的日本士兵[5]。在这些影片中,我们能反复听到“我们绝不抛弃战友”这样的台词。
美国文化中对于个体的关注和肯定,源自西方文化传统中对个体价值的推崇。同样,在战争影片中,个人主义在战场上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每个士兵都被看成一个鲜活的个体,他有名有姓,有着丰富的感情和内心世界,也许他只是战争这台可怕机器中的一个齿轮,但他却有着独立的人格和灵魂。《风语战士》中,主人公乔·安德斯在他人眼中是一个沉着老到的战场老兵,私下里却承受着巨大的心理折磨;《血战钢锯岭》中列兵多斯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宁愿和整个军队机制及国家机器相对抗。
战争既能把人变成魔鬼,也能让人获得救赎。新世纪以来,随着传统价值的回归,很多影片更倾向于召唤人性重建。《风语战士》中,主人公乔·安德斯在放弃了天主教信仰许久之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祈祷,恢复了对于宗教的虔诚。《血战钢锯岭》中,多斯用行动把对于上帝的信仰转变成对众人的福音,当他的战友们在进攻前肃穆地注视着他的祈祷时,他已然成为人们的信心源泉。《敦刻尔克》中,当飞行员法里尔耗完最后一滴燃油安然降落在德军的包围之中时,当道格先生带着英国的男女老幼赶赴敦刻尔克救援士兵时,我们看到人性的光辉再一次穿透了战争阴霾,点亮了我们对于真、善、美的信心。
新世纪,美国战争影片采用了多种叙事策略对人文理念进行诠释渲染,尤其在叙事视角的选择和叙事结构的安排上独具匠心。
美国电影在叙事上往往侧重于表现个体生命的情感表达、命运变迁和个性气质。即便是表现战争,也是以个体的视角去观察体验,通过个体人物的生命轨迹和心理变化来从侧面反映大的社会历史变迁。《黑鹰坠落》中通过士兵的亲眼所见来见证荒唐的军事行动所带来的死亡和悲剧。《敦刻尔克》中,英国普通民众驾船奔赴前线昭示了法西斯的末日,这种视角选择方式可以营造较强的代入感,易于让观众在情感上对作者的态度产生认同。
在时空处理手法上,戏剧式结构更能调动观众的代入感,使其得到情感满足和升华;而碎片化的叙事结构则能营造压抑、无奈的情绪氛围。
新世纪很多美国战争题材电影在叙事结构上回归了好莱坞的经典范式,《血战钢锯岭》中多斯多次面临困境,从被怀疑到被起诉,再到最后的生死考验,他一步步克服困难,人格不断升华,从不被人理解而招致打击,到最后成为众人的精神领袖,故事张力不断增加,最后多斯成功践行了基督教中的神话原型,完成了救人、洗礼、上架、下架的仪式过程,成为战争中的神性英雄。
《敦刻尔克》则选择了后现代的叙事手法,将时空、故事切割成碎片,并且放弃了戏剧式结构,设置了开放式的故事结尾。影片中分别设置了飞行员法理尔、陆军士兵汤米和道格先生三条叙事线,而每条线都不具备完整的戏剧结构,影片中的场景和时间也是不连贯的,但正是通过这一个个碎片化的场景,观众不断积累压抑的情绪,从而感受到战争中个体的无奈和渺小。随着故事的推进,每条线中的主人公都逐渐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并坚定自己的信念[6]。飞行员法理尔、陆军士兵汤米和道格先生以不同形式领悟了战争的本质,实现了认识的提升。《敦刻尔克》的结局是耐人寻味的,给观众留下了悬念,让观众对战争陷入冷静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