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燕
那年,虽已是九月,如火的凤凰花依旧在枝上翻飞,似乎在迎接新一批中师生的到来。艺术楼前人头攒动。墙上的花名册班主任一栏赫然写着——“黄萍”。最前面的桌子旁坐着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白色雪纺上衣,下着浅色半身裙,一束马尾低低地附在后背,淡雅、清新,犹如一朵白莲盛开在那里。初次相见,却恍若故人。
终于,我来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眼含笑意:“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来问我。”声音很轻,很细,像我的姐姐。
宿舍门口,望着父母离去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酸,眼前一片迷蒙:从今天开始,我就要独自一人在外生活了。
时光在教室、食堂、宿舍之间流动着。校园里文化气息浓厚,活动丰富:练习三笔字、排练课本剧、参加各种比赛……忙碌,充实。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黄老师的文选课。
她上课很特别。一进教室,一言不发,拿起粉笔,就先板书。有时是一句名言,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文章的优美片段,有时是名家简介或重要著作,有时引用名人对这篇文章的评价鉴赏等等。写的时候,从不看书,完全默写。记得有一次默写的是《春江花月夜》。她书写速度快,横粗竖细,笔画遒劲干练,宛若冬梅的枝丫;每个字独立楷体却又遥相呼应,如行云流水却不拖泥带水;三十六行七言诗句从右往左排开,犹如一幅书法作品,而且一笔不差,一字不漏!我的心湖起了不小的波澜:字写得真漂亮!瞬间,我对黄老师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的安静如一股无形的力量俘获了我的心。
接着,她由板书做引,与大家一起读文。她很少详细讲解,也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会请几个同学谈谈看法。总是任由我们发挥,但从不评价我们的说法。所以,课上,我们都能听到不同的想法。而当她听到有价值的看法时,又能马上引出其他书上相关的片段,并板书在黑板上,依旧是默写。而这些是教科书里所没有的。虽然她不评价,但我们心中已决出上下。一节课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听得我酣畅淋漓。 虽然课堂上静悄悄,表面上波澜不惊,实际上大家头脑的风暴一刻也没有停息,这像是一束强光,突然照进了储藏文学的暗室,让人窥见了阅读的真相。
也在那一年,凛冽的寒风刮过耳畔,刺骨的冬雨侵入脖颈。半夜里,我被绞痛疼醒了!全世界仿佛只剩我在惨叫。忙乱的脚步声中,我被送到了学校旁的中医院。打了镇痛剂,输了液,我终于安静下来。朦胧中,我感觉到妈妈在旁边。我微微睁开眼睛,是黄老师!她站在病床前,匆忙中没有换下睡衣,只披了一件大衣。“你现在怎么样?”她皱着眉问我,眼里从没有过如此紧张。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爸妈远在外地怎么可能半夜赶来!
黄老师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看护着,话依然很少。梦中感觉有人在帮我压被子,像我的妈妈一样。
出院后,我总感觉气力不足,凉风一吹就咳嗽。吃了很多药,却不能痊愈。一天下课后,黄老师走到我的座位前:“你中午吃完饭来我的宿舍。”
黄老师的宿舍在食堂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只有两米多宽,不深,住着几位老师。两边是低矮的黑瓦平房,屋檐下一排排盆花摆放整齐,虽是寻常花木,月季、文竹、小叶榕……但花枝高低错落,开花的开花,长叶的长叶,各有精神,给这个简陋的巷子增添了清新雅致的自然情趣。
屋檐下用石棉瓦横搭出来的一个小空间,这就是厨房。只见黄老师正用刷子刷着一片叶子。旁边还有好几片在排队。
“这是枇杷叶,煮水喝能治咳嗽。你西药吃太多,身体会更虚。换下这个试试,不过,要先把叶子上的毛刷掉。”
我一听百感交集:黄老师平时话不多,但我们的事逃不过她眼睛。我赶紧说:“我来刷吧!”
屋檐下,一个小炉子,一口小锅,熬着我的枇杷水,淡绿淡绿的,冒着蒸汽,升腾起阵阵枇杷清香。喝过之后,黄老师又交代我晚上还得来喝一次。
晚自习下课,我朝食堂走来。这里一片黑漆漆、静悄悄。但我不怕,因为小巷里透出了微黄的灯光——黄老师宿舍的灯。不亮,但看着特别的暖。
神奇的是,喝过几次枇杷水后,喉咙竟然清净多了。这一天中午,我如约而至。一走进小巷,一阵诱人的肉香飘了过来,不知是哪位老师在准备午餐。突然想起我妈炖的肉了,不争气的眼泪又要落下来。
见我来了,黄老师端出一碗汤来,里面满满是姜丝肉条。
“你要补一补了,身体才会好得快。”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引得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說不出话,赶紧低下头,一汤匙一汤匙地吃起来。
每次经过这条小巷,我总是放慢了脚步,看看老师在不在。驻足于花草间,静静地回忆:这个简陋的“小厨房”,不知为我开了多少小灶,不知烧坏了多少电炉丝……对于求学在外的我来说,黄老师就是我的妈妈!虽然她话很少,也从不在其他同学面前表露对我的关心,不过,那些为我所做的点点滴滴早已深埋于心,成为我心中最美好的秘密——师爱无言,真挚深沉!
转眼又是凤凰花起舞时节,飘落的乱红浸染着点点离愁,我们也将分道扬镳,天各一方。我徘徊在小巷外,泪眼朦胧——小巷里的微光曾经带给我多少慰藉与温暖!别了,我的龙师!别了,三年来默默关爱着我的老师!
时光容易把人抛,一晃回乡任教已二十年。那条花草盎然的小巷,那道温暖的微光,总是时不时地在我眼前浮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饮水思源,感念恩师!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学生涯中,我用这道微光点燃着每一位孩子的心。
那一天到漳州听课,路过龙溪师范学校时,发现母校轮廓依旧在,但已变更了校名。缓缓走过校桥,怯怯地找寻,却不见当年的小巷——老师们已搬离这里了。那道微光虽已不在,但在我心中一直是亮堂着的,烛照着我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