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同时推出当代杰出诗人臧棣的三部诗集《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情感教育入门》。这在今天整个出版业十分低落,尤其是市场对纯粹的诗集避之犹恐不及的现实景况下,可谓一种空前的出版壮举,既显示了出版方超绝的文化前瞻意识,更是彰显出诗歌作者在当代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毫无疑问,臧棣作为一个具有诗歌写作者和诗歌研究者双重身份的诗人,在两个方面都代表着汉语当代诗歌的高度,但更为不凡的是他在两个方面都表现出的写作的可持续能力和超稳定性发挥。就对诗歌的思考和个人思想表达而言,臧棣近十余年通过博客、微博、微信等途径发布的海量“诗话”(具体数量,暂无确切统计,但可以作者发明的“诗道鳟燕”一语作为总命名)涉及了与诗有关的所有话题,而每一话题都经过了作者以不同方式、从不同角度的反复申述,其广度、高度、深度都堪称当代诗学建构的神话般存在。在诗歌创作方面,臧棣诗歌惊人的数量和写作的自觉意识及其达到的成就,也是极少有人可以比肩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1999年从“协会”诗开始的“丛书”诗和“入门”诗三个庞大的系列诗作。
为什么要对诗歌进行“协会”“丛书”等类似于电子文档的“.com”扩展名式的命名,诗人曾经几次做过公开的解释。2014年,诗人在接受《生活周刊》陈陌的访谈时表示,“开始时,只是想发明一种我称之为系列诗的东西,来缓解大诗写作对我的诱惑。…‘新诗历史上,写作长诗构成一种暖昧的文学情结。”“我也有这个情结。但另一方面,我又想破除这个情结。”“对我来说,像协会诗这样的系列,就是长诗的一种变体。或者说,一种变奏。”也就是说,系列诗的写作是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就存在的一种认为汉语诗歌缺乏史诗传统的认知焦虑和弥补冲动的自我缓解。但随着写作的持续深入,这种原始动机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系列诗,可以形成一种独特的类型长度,从而形成足够的总体意义上的风格力量。”
至于为什么选择“协会”一词作为诗歌题目的扩展名,诗人也是有充分的考量的,“就是用貌似官方的、体制化的、正式的、权力化的‘协会,为我们的存在中那些细小的、瞬间的、偶然的、易逝的、平凡的、备受忽视的、频繁遭受剥夺的事物,伸张它们的生命主权。我写的协会诗都很小,有些可能是一个词组,当时内心的一个句子,我把它叫协会。”因此,“几乎每首协会诗,都闪烁着一个隐含的抵抗线索”。如果读者足够敏锐和细心,在阅读臧棣的“协会”诗时,除了每一首诗的即时性主题,这些隐伏在作品中的共时的、背景式的主題也并不难发现。臧棣诗歌并不像某些读者所指责的那样,只是一种学院性、知识化写作,其背后的时代主题和社会批判意识同样是广泛而强烈地存在着。
比“协会”诗稍晚出现的“丛书”诗则代表着诗人的诗歌文化意识某种程度的转向,即将诗歌的主题意识从对外在社会的关注转向诗歌本身,通过具体的诗歌写作和诗歌的题材选择,将一种个人的诗歌观念和语言观念加以实践性的验证或实现:“我将自己的诗命名为‘丛书时,确实有一个自觉的意图:一首诗就是一本书。而一首诗触及的内容的深邃,即使动用‘丛书的规模,也无法将它的含义穷尽。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给一首诗加上‘丛书这一后缀的缘由。”“这也反映出我对诗的主题的开放式的理解。一首诗触及的不可能是一个单一的主题,而是复合的主题。丛书的命名,也包含这样的想法:一首诗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生成性的,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正如诗的素材和诗人的眼光之间的关系的不断更新。从意图上讲,丛书的意思就是,一首诗,是写不完的。每一首诗,都是处于一种丛书状态。”显然这些话,不能仅仅看作诗人对自己的写作的某种供述,同时也是他对诗歌的总体认知,因为诗人臧棣同时是本时代最出色的诗歌理论家和批评家。这一点,读者从《尖锐的信任丛书》中的许多带有“诗”或“诗歌”字样的诗歌题目就可以感觉到,《新诗经丛书》《街头诗丛书》《诗歌动物丛书》《世界诗人日丛书》《当代诗学丛书》《启蒙诗学丛书》《环境诗学丛书》《循环诗学丛书》《诗歌友谊学丛书》,等等。当然,这种将诗歌的意识本身作为诗歌主题之一的做法,远不止“丛书”系列,而是贯穿和弥散在臧棣诗歌写作的整个过程和每一角落里。批评家会把这种写作意识称为“元诗”意识,尽管这个名称不再是一个时髦的说法,但仍不失为一种认识诗歌的重要方向。
《情感教育入门》所收录的作品最早始于2014年8月的《蹁跹学入门》,但2014-2016年只有极少的几首,大量集中的写作是2017年之后完成的。“入门”可以说是对“协会”诗中即已存在的某种诗歌意识的再次扩张和张扬,即“为我们的存在中那些细小的、瞬间的、偶然的、易逝的、平凡的、备受忽视的、频繁遭受剥夺的事物,伸张它们的生命主权”,也就是说,诗歌关注的重心再次回到“物”的层面。对此诗人也有自己的说明,他在《诗歌和进入——有关“入门诗”系列的写作动机》这篇短文中强调“生命的意义在于追寻”,而“既然展开了生命的追寻,就意味着有重新认识世界的可能”,“新的认知假如还能开启的话,新的世界面貌注定只能基于我们坦然于自己的无知,并愧疚于我们尚在门外的处境”。重新打开世界,重新认识世界及其万物,是为“入门”;这里面同样包含着对诗歌的重新认识和重新“入门”。而诗人则将重新“入门”,“归入一种最迫切的自我救赎”。
由此,可以看到,臧棣近20年来的诗歌写作,也是这三本书的一个相对清晰的脉络,这是一个不断向下深入以及向物的世界掘进和还原的走向。最后,我选一首诗歌《挖掘丛书》结束这篇短文,但愿我们都能从诗中“倾听”到诗人在现实与语言、新闻与真相、我与你、人与世界等所有层面同时“挖掘”的声音:
第一锹,像我挖你一样,挖我。
第二锹,也是第十万锹,清晰得像
请把我从瓦砾中挖走。
第三锹,请把我从语言中挖走。
再没有比语言更深的坑中
才会有一次最深的飞翔。
第四锹,请把我从新闻中挖走——
我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姐妹,
但是,挖,会改变我们。
第五锹,比第六锹更像一个闷雷,
请把我从真相中挖走。
第七锹,咔嚓,短促而精准,
巨大的悲痛中一个回音的切片。
第八锹,不是很深,却结束了每个人
都曾有过的一个巨大的渺小。
第九锹,事情始于挖,但不会终于挖。
第十锹,请继续挖我身上的你,
直到挖出你身上的我们——
一个巨大的倾听始终会在那里。
向卫国
男,土家族,广东石油化工学院文法学院教师,从事文学理论和汉语诗歌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