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凌
“带点酒。”每次去看爷爷,准备再多的纸钱再多的东西,奶奶都会叮咛这么一句。
40年前,奶奶话音一落,我就会从父亲手里接过钱,跑到村里的合作社打点散酒。这酒,得过奶奶那一关。她凑近,闻闻,而后长叹一声:跟水一样,凑合吧,劲不大。妇人家是不能去坟前的,奶奶会看着儿子们远去的背影,满脸抱歉地说一句:“下了一辈子苦,都没像样的酒喝。”
儿时的我并不理解奶奶的唠叨,却知道巷子里的人喊我“小客户”。对,巷子里的人把外来的都叫“客户子”,才不细细追究你是来自山东还是河南。听父亲说,爷爷是跟着他的伯父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若干年后,我看《红高粱》时,莫名地有种亲切感。毫无缘由地喜欢莫言的作品,会不会也源于祖籍山东?
爷爷倒不是典型的“山东大汉”。瘦而高,少言,内敛,脸上总是一抹浅浅的笑。高兴时,喜欢抿口酒,不是喝,是抿。一说“喝”酒,我就想到乡邻们,不是挥动手臂猜拳,就是扯着嗓子吼叫。爷爷只是独自轻轻地抿。
爷爷抿酒时,喜欢搂着大我两岁的哥哥,他的大孙子。说泰山也说水泊梁山,说蒲松龄也说潍坊的风筝……好像那么大的山东都是他的家,每一片地他都深爱。临了,爷爷也会说,陕西也好,能养人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爷爷心情很糟糕时也抿酒。那年21岁还未成家的小叔突然病了。从县医院回来后,爷爷不放心任何人,每次都是他用架子车拉着小叔去十里八乡找医生寻偏方。似乎他越累越心诚,小叔的病才能快快地好。那段日子,爷爷也抿酒。抿着抿着,脸上的阴云就厚得划拉不开了。
记忆里奶奶非但不反对爷爷抿酒,还是积极备酒的。赶集时卖买东西,再抠再算计,也少不了给爷爷带点酒回来。
奶奶曾给我说,对你爷爷来说,酒是好东西:有愁事了,一抿酒就解开了;高兴了,抿点酒就消化了,也不会张狂;难过事来了,抿点酒也就慢慢放下了。现在回忆起来,又变得模糊起来,不知奶奶是自语还是说给我。可不,我,一个小屁孩,懂啥?
爷爷嗜酒,这是千真万确的。记忆里却没有爷爷喝醉的形样。
酒,从没伤过爷爷?还是酒压根就是爷爷的贴心知己?莫非爷爷端起酒杯时,就是跟自己对话的开始?
每每看到有人酒后失控丑态百出,就想起爷爷:嗜酒却不失了自己,只是在酒里化解着纷扰,与自己温柔相处。爷爷与酒,是彼此愉悦。如此想来,那些耍酒疯的,耍的是自己的疯,何曾与酒有关?
“带瓶酒,好酒!”奶奶说这话是30年前。
那时已不再打散酒了,整瓶买,也就整瓶带给爷爷。奶奶都说“好酒”,自然是选家里最好的酒了。我們带给爷爷的东西——不像别的人家,在坟前一摆又拿回去——会都留给爷爷的,酒呢,就一杯一杯倒给爷爷。
只要去看爷爷,是必须带酒的,可奶奶还是会叮咛的。
是不是就像她年轻时叮咛爷爷,记得抿一口自己赶集回来打的酒?明知她不说爷爷也会抿的,还是要殷勤地叮咛。奶奶该不是把自个的心,泡在了给爷爷打的酒里?
前年冬天。九十八岁的奶奶临走前在床上躺了一周。没说多少话,也没痛苦,一脸平静,宛如赴约。那晚,父亲、叔叔、姑姑们都在跟前,奶奶环视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叫了乳名。“不敢忘了,你大爱喝酒。”而后,奶奶笑了。
那笑像昙花,瞬间就零落了。
去年清明。哥看见父亲取出一瓶酒,急了,说那是我专门为您带的20年西凤,咋能……父亲笑了,说你奶奶要听见你说这话,不得敲着你的头骂?40年西凤你爷爷也配喝,你奶奶也舍得。
摘自《内蒙古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