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刘昆 张淑媛 邓馨雁
石舒清是宁夏第一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他是一位扎根宁夏大地辛勤耕耘的作家,他的小说具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和宗教色彩,撷取农民日常生活中最为细微平淡之事,截取一个时间片段,围绕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作哲理的思索,并以此为基点,品味平淡生活中的细腻情感。相比同时代其他宁夏作家,石舒清的笔法更为老道、平稳,他的叙述基调不紧不慢,显得十分从容。
郭文斌是第二位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宁夏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植根于宁夏,更为确切地说,是扎根在西海固这片荒凉的土地,正是这片贫瘠苦寒的土地开出了奇葩。郭文斌生活在贫瘠之上,却不卖弄贫瘠,他与苦难生活相伴,却不贩卖苦难。艰涩的儿时生活和苦寒恶劣的环境塑造了他坚韧的性格,也造就了他笔下的人物,赋予了这些人物坚强、包容的品格,使其成为生活中的光亮、人生美好的指引和理想的标杆。他以优美恬淡的笔调书写乡土的诗境和乡民的超然,他笔下的宁夏人民拥有一种受过道德伦理浸润的人情美和人性美,体现出一种古朴纯厚的人伦关系。
毕业后任教于乡村小学的马金莲生活在社会底层,艰苦的生活是她每天必须面对的现实,与残酷现实相对的是文学的美好理想。她用文学之笔书写自己的亲身经历,她笔下的乡土并非郭文斌塑造的诗意,但也绝非是非现实生活的残酷。她取材于每天生活的细微琐碎之事,描写苦难生活中的乐趣,展现物质贫乏下的精神富足。马金莲的笔调沉稳而不失灵动,叙述从容,从善如流者不惊不躁,这也是马金莲小说的生命底色和本体特征,使得她的小说在对苦难的描写中不落窠臼,别具一格。
以石舒清、郭文斌、马金莲三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为代表的宁夏乡土小说,在时间的淘洗下逐渐沉淀,艺术地呈现出生命底色下的多元绽放,形成了宁夏作家独具的乡土风格和艺术气派。
与其他地区同类作家长于“快节奏”生活的描写,表现现代生活(乡村、都市),反映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人们的焦躁和紧张相比,宁夏乡土小说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慢”,从叙述节奏到外部环境的描写刻画、人物内心活动的捕捉,都是一种信步闲庭的悠闲。宁夏乡土小说是一种慢节奏的叙述艺术,这和封闭的西海固农村生活很相似。西海固的生活节奏是慢的,底层的农村每天的生活也基本是重复的,很少有波澜,这不仅塑造了西海固近乎停滞的外部环境,也沉淀了西海固作家的心灵,使得他们的内心非常平静,也更加关注乡村日常生活中容易被人们忽视的细枝末节和时常发生的感动。
石舒清常撷取农村日常生活中的片段,以宗教式的虔诚对待万事万物。《清水里的刀子》就马子善老人与牛的心灵对话展开叙述,在回族死亡仪式的背景中展开了人与世界关系的探讨,其中的生态伦理观念也格外显眼,既能于平淡之中生出感动,还能引发读者的哲理思考。郭文斌钟情于一种“放大镜”式的描写,他的叙述节奏慢得近乎停滞,他并不在意情节的设置和人物的刻画,而是致力于风俗的描写和风情的挖掘与开拓。《吉祥如意》中,郭文斌用大量笔墨描写端午节的采艾习俗,将镜头聚焦于五月、六月以及父亲、母亲的对话,叙述时间明显大于情节时间,使得叙述的节奏自然慢了下来。马金莲的乡土小说是“拉家常”式的,她像一个倾诉者,向读者讲述她身边的家长里短和日常生活中的感动。当然,马金莲讲述的并不是阿毛的故事(1)阿毛的故事是指鲁迅小说《祝福》中祥林嫂讲述的关于儿子阿毛的悲惨故事。,引人同情,她关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温情和感动,以从容的姿态向读者娓娓道来。在《1986年的自行车》《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碎媳妇》等作品中,马金莲关注的仍然是身边的琐碎家常,她可以围绕一件事情或一个物象聊很久,东扯西拉,但始终不离话题中心,慢的节奏也在慢的生活中自然形成。
儿童视角是中国作家较常用的叙事视角,宁夏作家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突出。宁夏作家在对宁夏风土人情的深情书写中,常采用儿童视角作为叙事视角,呈现出自然、纯朴、洁净的美学效果。在郭文斌的小说中,儿童不仅是主人公,更是作者的叙事凭借。儿童视角的特点在于,作为限知视角的儿童处于一种懵懂无知和不受责备的状态,儿童视角是无成人之累的视角,其表现的世界更加纯真、干净,其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更加单纯和真实。无论是《吉祥如意》中的五月、六月,还是《农历》中的五月、六月,都拥有一套属于儿童的话语体系和思维方式,正是凭借此套体系,儿童在节日习俗和人伦物理中所犯的话语禁忌和行为禁忌往往可以逃避成人的责备。儿童以自己的眼光和方式打量成人的世界,并对此形成一种预估,以支持自己的行动。正是这种预估支持的行动,造成了成人世界的悖谬,从而在儿童与成人间形成一种软摩擦,这正是小说趣味的来源。正是儿童的无知犯忌逗乐了成人,成人也对此表示原谅,并借此教育儿童,促成了双向思考。“姐,你吃我吧。六月突然说。五月惊得两个眼睛鼓成铜锣,说,你咋能吃?”[1]在这里,“用孩童的视角看取世界时,一切都变得十分美好。”[2]马金莲常用儿童的回忆书写底层生活的苦难和琐碎:“儿童视角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西海固生活中的贫穷、沉重,使文本世界中弥漫着童性的美与纯。”[3]爷爷的去世、弟弟的死亡也被处理的很有宗教仪式感:“我们娃娃就不一样了,我们和大人完全相反。孩子们都兴冲冲的,此刻,我敢说,除了伊哈的那三个娃娃,所有的孩子都是高兴的。”[4]对于孩子而言,生死、贫穷与苦难尚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他们有的是一种的朦胧的失落和回忆中透露的自责。马金莲把那些具体的自然条件造成的苦难处理在人性苦难之下,将那些人性苦难安放在美好安宁的心灵之下[5]。
宁夏作家的乡土书写表现出现代与传统冲突的矛盾,这也是宁夏作家在封闭的乡村环境中遭遇的现代性转化的困境,同时呈现为作家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自我身份确认的困惑与焦虑。郭文斌、马金莲笔下的人物都不能进城,一旦进入城市,他们便感到一种不适应的焦虑,感到无所适从,对自我的身份认同也发生了困难。宁夏作家普遍囿于一种乡土经验的书写,在乡土经验的确认和表达中,普遍存在着现代性转换过程中的艰难选择。现代文明对乡土的冲击已不可避免,进军城市还是坚守乡土,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如何让乡土书写融入现代文明的视野,这是一个目前难以解决的问题。不论是郭文斌的《大年》《农历》还是马金莲的《1987年的浆水与酸菜》《长河》,都没有彻底解决这个双重矛盾,他们笔下的人物是碎片化叙事的产物,可以在乡村世界安然无恙,但城市却让他们焦躁不安。
概言之,宁夏乡土小说普遍呈现出一种诗意叙事、散文化书写的倾向。小说立足宁夏的乡土世界,追求一种慢节奏的艺术书写,虽然表现出现代性转换过程中的焦虑与困惑,但仍能坚守本心,坚忍地守望着人类的精神家园。
郭文斌、马金莲是现今最具影响力的宁夏作家,两人都从西海固出发,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旅程。贫穷和苦难是他们的亲身经历和生命体验,也是他们诉说的话语中心,他们的小说中却表现出不同的书写策略和审美特质;同样是书写美好,两人的表达方式和精神诉求却大异其趣。这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既有作家自我精神价值追求的差异,也与作家生活经历和对人生、世界、宇宙的独特理解紧密有关。
就叙事策略而言,郭文斌和马金莲都热衷于儿童视角的探索。不同的是,郭文斌更喜欢运用两个儿童的不同视角进行转换,二者之间能形成一种叙事关系上的对话和复调形式,营造出一种多声部的对话世界和童真式的诗意境界,突出其文学的祝福功能。《吉祥如意》中的五月、六月和《农历》中的五月、六月,都是在农俗的背景嵌入中展开多声部对话,并在二者间形成叙事角度的转换。因二者都是儿童,故转换并不突兀,反而显得流畅和自然,无矫揉造作之意。而马金莲选择的儿童视角多是单一的,小说中的对话机制形成于儿童和成人之间,并在二者之间形成温柔的交锋,这也使小说的情节更加曲折,能够形成时间节点,以便于在时间节点上进行转折性叙述。《父亲的雪》中,当“我”多年后从母亲口中得知,当年一直送“我”到村口的那个人是“新大”时,叙事发生突转,“我”的内心深受震动。虽然这一时间节点延后了许多年,但仍不妨碍作为儿童的“我”的内心成长,对亲情的体认反而更为深刻[6]。
在对待苦难的态度及对苦难的书写方式上,两人也有区别。贫瘠干旱的西海固并不缺乏苦难,但郭文斌、马金莲直面苦难与残酷,采取了不同的言说方式。概括地说,郭文斌是在消解苦难,萌生美好;马金莲则是温存苦难,在苦难的夹缝中开出美妙的花朵。郭文斌热衷于童性世界的营造,利用儿童的纯真与限知视角,用简短明快、灵动有趣的笔墨,书写童话般的理念世界。他用诗意消解了生存的苦难、人世的矛盾和痛苦,虽不时透露出苦难的本色和生存的艰难,然而却是隐忍和节制的。郭文斌的苦难表达与儿童时期的经历有关,深受文革的影响;在经历了文革劫难的洗礼后,郭文斌笔下的人物对苦难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能力,表现为对“文革”经历的温柔反讽和揶揄,如《我们心中的雪》中“我”对“四个现代化”的嘲弄;也表现为对美好世界的向往,如《开花的牙》中“我”对爷爷去世后的幻想。郭文斌笔下的苦难之地是真正的塞上江南,是理想和心灵的地坛。与郭文斌不同,马金莲作为一个乡下妇女,每天面对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她的生命体验中,不仅是苦难,还有近乎停滞和琐碎的乡村生活。马金莲的独特之处在于她在承认苦难,还善于发掘苦难生活中的乐趣和感动,在苦难的土壤中开出了甜美的花朵。在《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中,最为普通的浆水和酸菜也能激起人们内心的波澜。同样,在《1990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窑年纪事》等小说中,马金莲在对苦难、贫穷、琐碎的生活描写中注入了诚挚朴素的情感,塑造出许多具有大地情怀和朴素品质的底层人民,发掘出平淡生活中的意趣。
值得注意的是,郭文斌、马金莲营造乡土世界时采用的语言策略并不相同。郭文斌与周作人、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一派相合,以诗意书写营造简明空灵的意境。从小说达成的语言效果来讲,这与郭文斌选择的语言策略有关。郭文斌“通过超常搭配与炼字来营造阅读的陌生化、佛教词汇的引入以及短小精悍的短句和精炼传神的动词”[7]实现了空灵的语言风格;“巧妙地运用拈连、通感、比喻、引用、留白这五种辞格而表现出语言的含蓄美”[8];大量方言词汇、地方性詈骂语以及民谣和谚语“使得小说的语言显现出鲜明的地域风格,这些土生土长的语言通俗而富有地方特色,为读者呈现了一场丰盛的民俗文化盛宴”[9],也使郭文斌的乡土小说更具地域色彩和乡土气息。与郭文斌不同,马金莲的语言十分沉稳朴实,深深扎根于现实和乡土,并从中汲取营养和力量。马金莲使用的语言以长句为主,间以短句,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厚重感和安全感,部分短句的使用又保证了语言的生机,不致陷入停滞和死亡的泥淖之中。马金莲小说的语言具有当家妇女的温度,是一种“软”的耳侬细语,既能深入人心,又可以关怀人生。“人残疾也就罢了,家里穷得比狗舔了还干净,穷得屁腥气呢!”[10]大量运用方言口语、谚语,读之便能感受到生活的真切与实在,可以近距离、慢节奏地亲近生活,体悟生命。
总而言之,郭文斌和马金莲的差异并非简单外显的差异,而是体现在叙事策略、语言艺术风格、苦难的书写方式、题材选择、人物及情节设置等方方面面,既有投射于外部的方法和策略选择的差异,又有文本内部语言、人物、主题方面的差异。
新时期宁夏乡土小说已经走过了40多个年头,经历了几代人的薪火相传,成为了宁夏大地长得最好的“庄稼”,出现了以石舒清、郭文斌、马金莲三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为代表的乡土小说作家,也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共同构成了宁夏文学的中坚力量,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