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欣
(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作为日裔英国小说家,石黑一雄一直把关乎全人类命运的一些普世性问题(如战争、记忆、情感)摆在其创作灵感来源的重要位置,这也是他一贯声称自己为“国际主义作家”的原因。在其文学作品中,石黑将“记忆”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策略和有力的写作武器,揭示出他对人类未来走向的焦虑与担忧。在《长日留痕》(1989年出版,并于同年获得布克奖)中,忠诚而传统的英国管家史蒂文斯,在去拜访曾经一起共事的肯顿小姐的途中,回忆了他倾其一生为达令顿府前主人服务的经历。在2005年出版的《别让我走》中,石黑一雄由对人类的刻画过渡到对非人类的描写,讲述了克隆人一生的惨淡境遇。
同样,经过十年的积淀,石黑一雄延续“记忆”的主旋律,并将记忆转换为集体失忆,于2015年带着他的第七部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回归到观众的视野。这部作品一经出版,便引起学术界及评论界的纷纷议论,各评论家褒贬不一,既有赞美之词,也夹有质疑之声。克莱尔·霍普利(Claire Hopley)在《华盛顿时报》发表的书评中写道:“读者可能会欣赏这部小说;许多人的确会觉得它的古怪之处需要再读上两三遍。不管有没有这样的再读,这都是一部赢得尊重而不是爱的小说。赢得人们赞许的,很可能是它的散文形式和抱负,而不是对它所传达的经验的喜爱。”[1]在《现实与时间的迷雾》一文中,罗伯特·韦尔塞玛(Robert Wiersema)认为,“充满先兆和象征,作势朝向突出的主题和重要的共鸣,《被掩埋的巨人》正在努力使自己更有意义,渴望令人印象深刻”。[2]就国内研究来看,自石黑一雄得诺奖以来,学者对《巨人》的研究热度不断升高,从不同的角度对作品进行了解读与阐释。有学者对小说中的人物以及巨龙形象进行解构,探究其背后蕴含的隐喻意义,体现作者对历史、文化、民族以及家庭关系的深刻思考,对“正义、爱情、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对“人类和平共处的希望”[3],诠释了一位作家所背负的责任感和正义感。有学者认为,该小说“展现了英国民族塑形时期一段晦暗的历史图景”[4],背后隐藏着作者对历史与文学的态度与思考。
该小说以中世纪时期动荡的英国为背景,重写了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的冲突历史。随着两位主人公埃克索和比特丽丝找寻儿子旅程的开启,小说带领读者展开一场记忆追寻之旅,使人们患上“健忘症”的“迷雾”这一指称成为值得探寻的对象。本文采用后结构主义文论视角,通过分析“迷雾”这一具有动态象征意义的重要意象,以期丰富对该小说的研究与探讨。
“雾”——实体,神秘的记忆和生命
小说中,“迷雾”的存在使人们忘记了过去,包括以往的快乐和痛苦,甚至亲人、朋友和敌人,以及宝贵的经历。在第二章开端,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试图回忆起有关他们儿子的一些事情,但埃克索未能在脑海中清晰地描绘出儿子的形象:“‘他的脸,我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埃克索说。‘肯定都是因为这迷雾。很多事情我很高兴自己不记得,可这样的事情不让我们记住,真是件残酷的事情。’”[5]作为能指,“雾” 原本是一个具体的物体,一个实体,包围整片土地,因此村民可以清楚地看到并感知它。尽管雾是一种人们肉眼便可以看到的现象,但此处的“雾”并不等同于现实中自然界的雾。实际上,迷雾是母龙魁瑞格呼吸的结果,具有多重指涉。值得注意的是,雾的英文“mist”与神秘的英文“mystery”发音相似,暗示着“迷雾”的神秘性,隐藏在迷雾中的一系列秘密和隐藏的记忆等待被揭开。在该小说中,掩埋的秘密指的是人物的个人记忆和所有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所拥有的集体记忆,特别是曾经两族人民共享的战争历史记忆。随着这对夫妇继续前进,迷雾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亚瑟王下令让巫师梅林对魁瑞格施法术,以便满足自己“善意的”目的:以人们患集体健忘症为代价,终止两族人民无休止的战争。巨龙只要活着,它的每一次呼吸,就会不断地产生神秘的迷雾,将过去的记忆随时擦除。没有了记忆,人们内心存有一种失落感;对于遗忘,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的,总是能激起人们对于过去的追溯。很明显雾与潜伏的神秘记忆密切相关,这样就在能指(雾)和所指(记忆和遗忘)之间建立了一种合理的联系。
巴特认为,他倾向于阅读和解释那些能够充分发挥所有能指功能的文本。[6]可以说,能指在文本中具有多重含义的,是动态变化的,被赋予了多种意义。年老又虚弱的巨龙魁瑞格呼吸产生的迷雾,也可以被看作是世界上生命存在的象征;也就是说,如果母龙被杀死或自然死亡,迷雾也随之消散。因此,结尾处母龙的死便不足为奇,既宣告了迷雾的消失,又暗示人们的个人和集体记忆的不断苏醒。
此外,当读者将注意力从作者转移到题目“被掩埋的巨人”时,脑海里可能会产生疑问,比如“谁或什么代表 ‘被掩埋的巨人’?”“这部新小说是对石黑的经典文学主题——记忆的延续吗?”“该小说会呈现一个不同于他以前作品的新主题吗?”或者“巨人与记忆有关联吗?”等等。可以说,石黑一雄以前的每一部小说中都隐藏了一个“被掩埋的巨人,这是一个逐渐被挖掘出来的秘密”,他曾经开玩笑地说,“我反复地写了同样的小说”。[7]从这个意义上讲,石黑一直在写关于记忆和遗忘的小说,最终成功创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记忆”王国。
雾与潜伏的神秘记忆紧密地粘合在一起,在迷雾和记忆(和遗忘)之间建立了自然的联系。迷雾一直贯穿于整个小说,剥夺了人们珍贵的记忆,也掩盖了伤痛。在某种程度上,被掩埋的巨人等同于被掩埋的记忆。对此,“雾”可以被指涉为“被掩埋的巨人”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
不列颠夫妇——记忆的隐喻预设
既然“雾”可以被视为 “记忆”,那么文中几处碎片化的记忆便暗示了埃克索可能曾是一名骑士的身份。而且,正是他潜意识的思想和话语,恰恰证明了他过去作为骑士的身份。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在废弃的宅子里躲雨时,宅子的主人——一位异常高大的船夫谈及有关战争的事情后,这对夫妇的对话便预设埃克索的身份与战争有关:
“什么样的往事呢,埃克索?
不知道啊,公主。这人提到战争和烧毁的房子,好像我也想起了什么事情。我认识你之前的事情,应该是。”[8]
对话中,船夫提及的战争唤醒埃克索内心深处的记忆,暗示船夫的话让埃克索对有关身份的记忆渐渐浮现。当读者试图寻求更多线索时,更多有力的证据呈现出来:
“实际上,埃克索真正想到的是,这个男人这样扎头发,是为了避免战斗时头发挡住视野。埃克索自然想到了这一点,但随后回想起来,他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念头里有似曾相识的成分。陌生人大步走到人群中间,一只手落在剑柄上,埃克索立刻感觉到这个动作带来的感受:自得、兴奋、恐惧掺杂在一起。”[9]
此处,埃克索的潜意识心理活动为他曾经是骑士身份的猜测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而且,这表明埃克索的记忆没有完全被抹去。同时,文中所提到的“战争”和“打斗”,不仅预示了埃克索以前的身份,而且也为以往两族人民之间的战争提供了追踪的线索,更加为迷雾消散后再次到来的战争吹起号角。迷雾的存在是用来超越和化解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之间仇恨和敌意的一种临时措施。然而,雾并不是永恒的,在魁瑞格死后就会消失。那时,所有的记忆将会被唤醒,整个国家都会被唤醒,短暂的和平退出英格兰大地,转而过渡到无休止的战争中。
同为儿子最亲的人,比特丽丝能够回忆起她儿子的一些有用但模糊的信息,但对埃克索来说,他却根本记不起有关儿子的任何记忆。儿子是这对夫妇最亲密、最亲爱的人,却并没有进入埃克索残留的记忆中。在和妻子比特丽丝讨论什么时候开始踏上找寻儿子的旅途时,就连埃克索自己也不清楚原因:“埃克索又凝视着下面的大平原。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轻声说道:‘奇怪,他的事我此刻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的脸,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埃克索说。‘肯定都是因为这迷雾。很多事情我很高兴自己不记得,可这样的事情不让我们记住,真是件残酷的事情。’”[10]显然,埃克索被剥夺了拥有儿子任何记忆的权利。这不禁会让读者产生这样的预设,或许埃克索和他的儿子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导致埃克索失去关于儿子过去的记忆。事实上,比特丽丝已经说出了其中一部分缘由:
“(比特丽丝)‘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埃克索,你心里的主意就不能改吗?你还认为我们不能去?”••••••
(埃克索)“你说的是什么话呢,公主?以前是我阻止我们去儿子的村庄吗?”
(比特丽丝)“当然是你啊,埃克索。当然是你。”[11]
显然,正是埃克索阻止了比特丽丝寻找儿子。虽然比特丽丝并不完全理解埃克索反对寻找他们的儿子的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埃克索与儿子被困在一个尴尬的处境中,这直接或间接地导致儿子离家出走。著名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曾说过,“痛苦是维持记忆的最有力的手段”,这样就形成一个圆圈:“惩罚——痛苦——记忆——仇恨——理智——责任/良心——责备/罪责”;并且坚持认为道德,包括“责备”“良心”“责任”和“神圣的责任”等等,它们的萌芽,就像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事物一样,本质上是用血浇灌的[12]。在这种情况下,惩罚被证明是产生责备和罪恶感的逻辑起点。考虑到这些,埃克索没能回忆起他的儿子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惩罚措施,通过这种手段,埃克索对有关儿子的不愉快记忆会随着情节的发展而展开。后来真相被回忆起来:有一段时间比特丽丝对丈夫不忠,儿子因为看见“那怨恨的一幕”而离开家,最后“被肆虐全国的瘟疫夺走了”;而且,埃克索“不仅阻止妻子到儿子的安息之所哀悼,甚至连自己也不去”[13]。这是更加残酷的做法,隔断了与亲人的联系,那么作者便抽离埃克索记忆中有关儿子的部分,以示惩罚。
与埃克索不同,对小说中唯一的女主人公比特丽丝来说,她更愿意揭开迷雾的面纱,去面对现实和未来。正如叙述者所发现的:“你可能也会注意到,遇到窄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总是比特丽丝,不是埃克索。”[14]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埃克索对他妻子的保护,使她免受潜在的危险。一方面,遇到危险的时候,男人要挺身而出;另一方面,这样的前后顺序或许预设了比特丽丝在面对过去的记忆、他们的旅程和未来的命运时比埃克索更有勇气。作为向导,比特丽丝渴望见到儿子,不断上前鼓励丈夫,在他犹豫前进时带领他勇敢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变化,这都表明作者对女性强大内心意志的赞美。接近尾声时,埃克索对未来仍然抱有恐惧,这恰好是对先前预设结果的证明。在他们决定把有毒的山羊带到母龙附近时,他要求比特丽丝承诺,记忆恢复后也不要忘记彼此的爱:“请你答应我,公主,你不会忘记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无论迷雾消散之后你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永远记着这一刻你心里对我的感情。”[15]
小说的结尾处,母龙由威斯坦杀死,压倒性的雾气将日渐消散;夫妻俩的记忆,所有其他人的记忆,逐渐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毫无疑问,所有先前的预设都表明,遗忘是短暂的,被掩埋深处的记忆终将被唤醒,得到恢复。
借助充满幻象的元素,如食人兽、精灵和母龙等,石黑一雄引导读者深入角色,共同探寻过去的记忆、迷雾的多重指涉及残存记忆的隐喻预设。凭借《被掩埋的巨人》,石黑成功地向读者传达了这样一个事实: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集体记忆,都永远不会被遗忘;被掩埋的记忆(巨人),纵使被埋在山谷,终有一天会回归脑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