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荡过后的反思：印度“废钞令”探究

孟 灿 张士昌

（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引言

2016年11月8日，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发表电视讲话宣布废除市面上流通的500和1000卢比的两种大面额纸币；11月11日至12月30日期间银行可以收存被废货币，莫迪说道：“被反国家和反社会分子囤积起来的50万卢比将变成毫无价值的纸币，诚实、勤劳人民的权益将得到充分保障。”[1]严重的腐败问题和持续不断的恐怖主义一直是印度政府多年面临的顽疾，而二者庞大的资金储备和流通都是以大面额的现钞作为相应手段的，由此可知反腐和打击恐怖主义成为莫迪推行“废钞令”的直接动因。由于这两种货币总共占印度社会现金流通的86%，在随后的几周内，该决策对印度人民的日常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且还遇到了各种复杂和意想不到的执行问题，对于所有以现金支付的领域都受到了相应的影响。

纵观国际金融界，印度并不是第一个对其货币进行剧烈改革的国家。在之前的缅甸、前苏联和朝鲜都进行过货币改革，然而背景不同的是缅甸发生了叛乱，苏联解体，朝鲜的农业经济受到冲击。至今据莫迪颁布“废钞令”已两年有余，改革之初的阵痛早已消褪，而背后的经验和教训却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在国内关于“废钞令”的消息大多以媒体报道为主，而相关的权威研究并不多，并且主要是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看待的，如钟震、郭立：《从印度废钞令实施效果看财政与金融失衡的危害》，载于《理论研究》2018年第2期；宋海啸：《印度“废钞令”的背景、动因与前景分析》，载于《南亚研究季刊》2017年第2期等。时至今日，如果我们再用当下的各种经济指标去衡量两年前“废钞令”所产生的影响难免有“削足适履”的嫌疑，同时也会夸大印度因废钞而产生的影响，故而本文拟从经济史的角度去探究印度这次激进的货币改革政策。

二、印度“废钞令”的基本情况

（一）相关背景

首先可以说“废钞令”的颁布和莫迪个人的作风有很大的关系，与前任总理辛格谦逊、淳朴的性格不同，莫迪身上表现得更多的是一种激进、强硬的作风，无论是其竞选期间指责辛格政府对中国太软弱还是在上任之后对邻国的单边军事行动，都显示出了莫迪个人较为冒进的处事风格。在印度国内政治斗争激烈、全球经济放缓、腐败和恐怖主义问题积重难返的情况下，莫迪的这一场“金融闪电战”就应运而生了。

（二）“废钞令”推行初期的情况

“废钞令”推行初期对印度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严重的影响，印度是一个高度依赖现金交易的国家。普通民众的日常生产生活离不开现金，由于在11月8日之后旧版的500卢比和1000卢比宣布作废，然而这两种货币又占到印度货币流通的86%，由此印度很多地区都出现缺少现金的现象。在印度有许多人没有银行账户，这就会导致两种情况：第一，手中的旧版废钞无法存进银行；第二，在缺乏现金流通的情况下生产生活会陷入严重的被动之中。48岁的家庭主妇莫妮卡说道：“废钞把我们带到了乞讨的边缘，我的丈夫在一所私立学校当保安，由于学校的现金用完了，他连续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都依靠丈夫每月9000卢比的工资生活，现在没有这笔钱，我们不得不挨饿。在这个地区我们所有人都很贫穷，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挣扎，我们没有银行账户，因为我们很穷。”她接着说：“我不知道废钞会如何帮助我的未来，但它把我目前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噩梦。”在废钞后的几周内，甚至有报道称，医院拒绝对未缴纳费用的病人进行治疗。[2]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称这次废钞是一种独断的抉择，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另外“废钞令”同样也对富豪阶层产生冲击，印度胡润排行榜首席研究员阿纳斯·拉赫曼·朱尼德表示：一些印度亿万富翁的财富不断缩水，主要是因为政府颁布“废钞令”的影响，印度银行和自动取款机的每日设定取款限额，加剧了印度经济的流动性紧缩，消费群体和房地产等行业受到的冲击最为严重，[3]因为印度房地产的交易是“抱着成捆的现金交易的”。

普通民众为了维持日常生活不得不去ATM排队取款或者去银行兑换新币。由于印度全国仅有13.4万家银行网点，20多万台ATM，这对于10多亿人口的印度来说无异于是杯水车薪。由此，很多人的生活节奏被打乱，每天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去排队取钱。此外，对于没有任何银行账户的人来说，处境则更加艰难。在银行网点冗长的队伍中，一项新的业务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即：代为别人排队），然而这也为“废钞令”的失败埋下伏笔。

在印度，11月正是农业的播种期，大多数农民必须放弃农耕时间去排队换钞，从而耽误了农耕时间。在2017年第一季度期间，大概有150万人因“废钞令”失去工作，因为印度的很多工厂企业都是依靠现金运作的，由此大约25万家中小企业倒闭。[4]手机产业在近期的“废钞”运动中同样也遭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以印度的富士康为例，由于现金严重短缺，印度富士康工厂被迫做出了让部分员工带薪休假两周的决定，印度其它的手机企业也将减薪、裁员提上日程。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12月印度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PMI）跌破荣枯线50以下至49.6。这一情况的出现与“废钞令”的颁布不无关系。

（三）废钞的成效

2017年8月31日，印度储备银行发布的年度报告称：禁止流通的面额为500和1000卢比的旧版钞票，存入银行或着换成新币的金额共计15.28万亿卢比，占所有被废纸币规模的99%，也就是说莫迪颁布的以反腐为目的的“废钞令”完完全全地以失败告终，印度政府苦心孤诣打击的“黑钱”最终以合法的形式重新洗白。莫迪原先说道富人需要安眠药，穷人只需要安然入睡即可。可惜他错了，在过去查获的非法财富中，只有3.75%至7.3%以现金形式存在。失眠的人需要现金来维持生活，而真正富有的人一路笑着抵达他们在伦敦的公寓。[5]BBC评论称，传统的解释是大多数“黑钱”持有者委托其他人去银行存钱，这些“黑钱”最终以合法的方式存进银行。印度政府通过“废钞”希望对不法资金进行清算，然而富人却通过雇佣他人排队的方式将资金存入银行并顺利合法化。另外废钞令颁布后，印度黄金、比特币都出现暴涨的现象，这又成为了新的资产藏匿的渠道。

三、印度“废钞令”的影响

（一）“废钞令”刺激了印度的无现金交易

莫迪挟裹民粹主义所作的决策主要的正向溢出效应就是推动了印度的无现金交易。以印度金融科技公司Paytm为例，Paytm公司于2010年在新德里郊区成立，起初发展缓慢，在2015年又将多数股权出售给中国电子商务巨头阿里巴巴(Alibaba)。然后是2016年11月8日该公司迎来了自己命运的转折。在消费者难以适应无现金经济的情况下，许多人把视线转向了Paytm公司。在两周内，其用户数量翻了一番达到1.5亿。在“废钞令”颁布之前，它唯一使用的语言是英语，此后又增加泰米尔语、泰卢固语、马拉地语等语言。Paytm高级副总裁迪帕克 • 阿博特表示：“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超过一半的流量已经转换为非英语，同期，农村或半城市地区的用户比例从2%上升到25%以上，今年有望超过50%。”[6]印度关于“废钞令”的舆论导向已经由反腐和打击恐怖主义转变成了推动支付体系的现代化，舆论导向的改变也说明“废钞令”并非一无所获，然而印度无现金交易的发展成果仍然是不值得炫耀的，因为金融体系的现代化应建立在完善的基础设施之上，一纸禁令首先带来的是阵痛，其次才是成果。

以中国为例，中国手机支付的发展是以互联网发展程度作为依托的，截至2017年12月，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NNIC）最新发布的第4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中国网民规模达到7.72亿。这是互联网技术和应用的相对成熟，才推动了中国手机支付的发展。与中国水到渠成的发展成果相比，印度更有一种歪打正着的色彩。另外印度民众使用现金的习惯在短期内难以改变，“废钞令”虽然促进了无现金化交易，但现金主导的地位却难以改变，激荡过后印度还是原来的那个印度。

（二）“废钞令”带来了税收的增加

在“废钞令”颁布之前印度有3%的人缴纳个人所得税，作为一个GDP每年超过7%增长速度的国家，在2015年政府规定的申报系统里，仅有42800人申报年收入超过1000万卢比，印度地下经济和逃税额约占GDP的比例相当巨大。“废钞令”让原先非正规渠道的资金进入银行体系中来，加强了银行税务部门对资金的监管，莫迪说：“去货币化并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但它改变了议程，带来了现金经济的减少，增加了税赋评估人的数量，并挤压了恐怖活动的资金来源。”[7]自“废钞令”颁布以来使得纳税人口增加了910万，这不仅扩大了税基也提高了印度经济的透明度。印度财政部声称在废钞运动结束之后，总共有1752.6亿卢比未申报的资金被税务部门发现，2017年11月，印度47个城市的税收是上年同期的2.5倍。[8]

在短期内废钞的反逃税效果较为明显，在税收方面收获颇丰，并实现了“把现金逼近银行”的目的，但长远来看，政治腐败、金钱政治和权力寻租等问题未加改变，那么现金只会再次“逃离银行”。

（三）“废钞令”导致大量的失业

2017年11月8日，在印度首都新德里，印度主要反对党国大党的支持者在加入废钞一周年抗议活动时高呼口号。批评人士抨击说这是在经济以健康的速度增长之际试图采取的最具破坏性的经济措施之一，印度前总理辛格直接批评说：“这是一场有组织的、合法化的抢劫，世界上没有哪个民主国家采取过如此强制性的举动，废除货币政策对本国的中小企业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废钞运动开始之后生活领域的经济遭到严重的打击，另外，建筑、黄金、房地产等严重依赖现金的行业也同样受到巨大的冲击，而这些行业也是能容纳劳动力最多的领域。

印度经济监测中心(Center for Monitoring of Indian Economy)估计，在2018年1月至8月期间大约有200万人失业。该中心称：失业成为“废钞令”最大成本之一。尽管印度政府辩称在禁令出台之前就有放缓的迹象，但经济学家们表示，“废钞令”是导致经济增长放缓的原因之一。GDP也较前两年相比跌破7%。[9]而印度经济学家就曾表示，GDP每增长1个百分点，就能增加100万个就业岗位。近些年印度经济的发展主要靠服务业、制造业和建筑业等行业，随着经济不景气，数以万计的失业者仍在努力寻找工作。废钞运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腐败和逃税的行为，但却是以宏观经济持续低迷为代价的。

（四）“废钞令”对地方邦选举产生重大影响

在2017年3月，以莫迪为首印人党在五大地方邦选举中胜出四邦，在同年12月，印人党又赢得了古吉拉特邦和喜马偕尔邦两个地方邦选举的胜利。因为在印度的地方选举的选举资金以现金为主，而“废钞令”不仅打乱了其它党派选举的步骤，而且还有利打击了印度社会长期存在的“贿选腐败”问题。2017年的地方邦选举被普遍视为2019年印度人民院大选的“半决赛”，这关系到了莫迪能否连任成功。因此有分析人士指出：废钞令除了在初期通过反腐的舆论获得支持外，打击整治对手的意味也愈发明显。[10]

四、评价与总结

废钞的目的是为了打击黑钱的现金库存问题，印度政府希望通过“废钞令”一次性解决制约印度发展的“黑色经济”，但彭博社专栏作家MihirSharma认为废钞运动与其说是一场反黑钱运动，还不如说是印度政府开展的全世界最大的合法洗钱运动。莫迪的思维逻辑是普通人将少量积攒的旧钞存入银行，富人和不法分子囤积的现钞将无所遁形，最后等相应期限一过，印度政府将获得一笔“意外之财”。然而在此过程中莫迪始终以静态的思维去看待资本，认为大量的“黑钱”将坐等报废，他在北方邦表示：“废钞后，穷人享受着良好的睡眠，而富人则忙着到药店购买安眠药。”他还说：“我从小就被训练去制作浓茶，我知道穷人喜欢这种茶，而富人则能感受到这种茶的苦味。”[11]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穷人也感受到了这种茶的苦味。马克思曾说过：“资本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它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与肮脏的东西。”资本本身拥有极其复杂的特性，尤其是在印度这样矛盾郁积的国家，腐败问题、税务问题和恐怖主义问题更无法仅凭一纸禁令就能加以杜绝，相反会引发出更多意想不到的棘手问题。例如在2016年11月8日宣布废钞的同时规定11月11日之前，各机场、火车站和医院可继续使用被废货币，就在这短短3天之中，就有许多人用已废的旧钞购买本不需要的火车票，待之后退票从而达到换钞的目的，这也使社会资源遭到不合理的占用和挤压。

另外就打击恐怖主义而言，在2017年恐怖主义和暴力事件仍然是影响印度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印度的暴力恐怖事件和死亡人数在最近5年内总是处于波动之中，并未因废钞运动而有所改变。[12]

莫迪企图以“废钞令”这一剂猛药祛除困扰印度多年的沉疴，然而短期的“休克疗法”无法解决长期的结构性矛盾。虽然这次废钞运动推动无现金支付，但这也背离了当初废钞的初衷。“废钞令”已经过去两年时间，在激荡过后留下更多的反思，无论是反腐还是打击恐怖主义其目的都是为了提高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平，以打击腐败人员和恐怖组织囤积的资金为手段进而给民众的生活带来不便，使得这次废钞运动有种“舍本逐末”的色彩。大面额现钞并不是引起腐败的原因，相反腐败只是导致了大面额现钞被囤积，莫迪企图以一种“以牙还牙”的手段去打击腐败而忽视市场经济与货币流通的特点，其后果必然由普通民众买单。废钞运动以“劫富济贫”的初衷却造成了“劫贫济富”的结果。另外诸如以更新货币流通版本进行反腐同样只会造成“画饼充饥”的效果。以此为戒，作为发展中国家应该采取更加稳健的宏观调控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