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言
近日来,社交媒体最热的一组数字便是“996”。996是一种诞生当下,尤其盛行于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兴行业里的工作制度,大意是工作日早9点上班,晚上9点下班,中午和傍晚休息1小时(或不到),总计10小时以上,并且一周工作6天。围绕996工作制度一系列的讨论中,既有官媒的定调,也有互联网大佬卷入口诛笔伐的漩涡。
首先得承认,996工作制在法律上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由于各种社会因素的交织导致996工作制以一种“隐匿的同意”中被默许和执行。其实,朝九晚五、工作五天的955虽然被奉为合法的工作制度,但在实际执行层面却不一定占据主流。
针对996的讨论打开了这样一个有益的窗口:它促使我们反思目前社会中各行各业从业人员“非正常”的工作状态及其产生的根源。这其中,影视行业便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行业:虽然996在行业不占据主流,但非正常的工作状态却极大地影响着每一个人的职业生涯与生活世界。
影视行业的从业者,有一种特殊的职业认同,那便是“我们不一样”。
这“不一样”的背后,意味着影视从业者的工作内容与其他行业不一样,它紧紧围绕着拥有丰富娱乐资源和价值的个体;同时也意味着影视从业者的工作制度与其他行业不一样,由于它一切围绕创意出发,因此在工作时间上更加弹性,但并不意味着更加轻松。
小Q和小Z都是某一线卫视节目制作部门的员工。小Q是一枚新晋编导,而小Z则是一名摄像。他们两人在台附近与另一个从事公务员工作的同邻人合租住一套三居室。不过,虽然三人同为室友,但身在电视台的小Q和小Z一个月可能鲜有日子能与公务员室友打上一个照面。
小Q坦言,“我们的工作节奏完全不一样”。编导和摄像的工作频率和强度,完全由节目、项目的多寡和重要性所决定。当小Q和小Z加入到一档大型季播节目团队后,他们或许在未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无法享受到周末的假期。节目的录制大多放置在周末,夜里三四点收工更是家常便饭,他们只能通过调休方式来享受片刻的憩息。“对比公务员那哥们,我们上班的时间完美错开。总感觉我们是‘影子室友’”。
“别看这行光鲜亮丽,其实我们也是民工”。作为摄像的小Z,更愿意用“电视民工”来定义自己的工作内容。小Z的工作内容大多数以跟拍季播节目为主,偶尔也会被借调进入纪录片团队。在他看来,自从参加工作以后,由于工作作息时间的差异,它与许多朋友正常的社交都很难被保证,总会觉得自己的休息时间与朋友“完美错过”。
除了社交,更大的影响还包括婚恋。“打比方说,女生都希望男生在睡前道一声晚安,这样才有安全感。可是很多时候她睡觉的时候,我依然奋斗在节目组,根本无暇使用手机。她便会怪我心里没有她”。小Z的上一任女朋友就是在和他这样积少成多的矛盾中关系渐行渐远。当谈到是否要找一个新女友时,小Z持悲观的态度:“没有正常联系的男女关系,很难长久维持”。
“你看,在电视台内,有许多员工都找台内的人组建双职工家庭。因为不找台内同事,外人很难理解你的工作性质和工作节奏”。“那些天天负责频道运营的领导、制片人,要么离婚率其高,要么丁克。”这种婚姻状态,恰恰从侧面道明了影视人的工作性质,很难真正为家庭留下一片不受打扰的净土。
看似实行弹性工作制,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工作时间,但却很难有自己独处的时间从事工作以外的活动。这种“有自由、无自主”的工作生活状态,正是一线节目制作人员的生存写真。
令我并不意外的是,许多影视从业者谈到工作时,“热爱”一词是大家在描述行业和工作时毫无争议的高频词汇。
毕业不到五年的J仔,已经成为影视行业某个业内重要自媒体的操盘手。J仔是一个彻底的弹性时间工作者。能够自由支配时间的她,甚至可以享受古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式的写作环境。而她对行业的热爱,不仅缘于追星,也来自于对自我优秀程度强烈的自我认同以及对影视行业赤诚的热爱。
“这个行业以前的作品更多地靠抄袭、模仿,看似是捷径,其实野路子。而我试图传递给行业的,是更加专业化、工业化、系统化的东西”。正是这份对行业的理解,不断促使她严格把关文章质量的同时,不断开辟自媒体新业务板块。在J仔看来,她并不care加班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她热爱工作,另一方面则是在某种意义上,默许加班,已经成为行业的潜规则。
“我其实是一个比较享受目前工作状态的人,而且我觉得,从事这个行业领域,加班是必不可少的,在这个行业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另一个多次提到热爱的,是浸淫在新兴OTT行业里的小K。自带仙气的小K看上去十分柔弱,但你很难想象她上周平均每天的工作时间长达11个小时。从事品牌工作的她,认为自己和身边的同事在面对加班时“还挺开心的”。一方面是影视行业的需求瞬息万变,而她工作的内容便是与时间赛跑,争取第一时间给到客户需求反馈;另一方面,团队里都是年轻的8090后,大家相处起来很融洽。
事实上,即使是加班,她也有着“便已从全”的权力:
“一般工作内容加班都是自己来看,紧急的都会处理完再下班。加班这种事情,一是要看任务的性质,二是需要自己判断真实情况,看看加班是否能够解决”。
对类似J仔和小K这样的行业热爱者而言,加班可以算作是“甜蜜的负担”。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热爱影视这门行当。
小Y在电视台内的职能部门工作。她的工作内容,往往是上传下达各类宣传任务,并参与策划组织一些大型活动。在她眼里,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由于涉及到“宣传”领域,往往比较枯燥,且自己更像是一个宏大组织架构里的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职能部门的工作,没有多少创意元素。只有一条核心原则:服务台领导”。
虽然工作时间不少,但由于工作内容很难被量化,因此在薪酬上,小Y吐露了一丝不满:“其实我们工作的性质,就是防止犯错。有错误,领导会责怪你。但如果没错误,领导也很难看得见你的努力”。在小Y看来,自己经常加班,即使和一线工作人员相比,自己在节目安播、宣传口径的传达等方面责任重大,但却没有更多的绩效体现。这让她不禁无奈地感叹:“在职能部门工作的性价比,其实挺低的”。
工作内容与工作热情,决定了影视行业的从业者们以何种态度面对工作,尤其是各种加班。即使美其名曰弹性工作,但我们往往发现弹性的尺度,仅仅指涉压缩个人的休息时间。“如果你不热爱这个行业,那么薪酬相对较低、工作与生活难以切割、唯领导意志是瞻等等都将会消磨你的热情,你便会陷入难以挣脱的痛苦之中”。
对996工作制度讨论一个颇具重要性但又极易被人忽视的点,是那些“制度外的工作者”。而这些人员在影视行业各类创造活动的执行层面,事实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所谓制度外的工作者:大致包括外聘人员与实习生。
例如在电视台,台聘与外聘,仅仅因为这一个字的差别,坐在同一办公室的两个人便会在收入、福利等方面南辕北辙。尤其是节目组中,电视台往往会把一些技术含量较低的工作外包给第三方,这些人虽然为电视台干活,但由于没有与电视台签订劳动合同,因此外聘人员与电视台并不存在直接雇佣关系,其工资也处于较低水平。
另一个易被忽视的群体是大量通过校招方式进入到电视台、视频网站以及第三方公司的实习生群体。实习生没有编制、拿着低微的工资与补贴,却承担着诸多繁重的任务。
在一篇《另一种娱乐至死?——体验、幻象与综艺娱乐节目制作过程中的劳动控制》的论文里,作者以项目实习生的身份,在上海市C节目制作公司W导演团队进行了八个月的田野调查。作者发现,C公司的正式员工被限制在300人左右。为了完成不成比例的任务,公司招募了大量项目实习生。“寒暑假等热门档期里,在多个大型项目同时运作的情况下,C公司实习生数量往往在300名以上,甚至超过了正式职工的数量”。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让实习生充满热情地投入工作,而不去计较低廉的薪资,便成为了一门有关“劳动控制”的“学问”。在影视行业,尤其是从事内容制作的端口,正式员工往往倾向于与实习生之间建立更加游戏化、娱乐化而不是科层化、等级化的关系,通过让实习生倾向于认为自己的工作就好像是“玩”、“游戏”、“很嗨”、“很酷”的状态,从而让实习生对于劳动和娱乐的认知界限逐渐模糊。
一旦游戏式的工作关系难以建立,那么领导便会诉诸“情怀疗法”。事实上,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对实习生的职业教育上,也存在于正式员工的职业培训中。J仔、小K和小Y都提到一个共性问题:影视行业中的经济主体,常常将奉献与快乐这两个词汇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建立一种“付出式快感”的工作伦理。你的快乐来源于在工作中无私的奉献,同时,这种奉献本身就构成了工种里的快乐源泉。
996的一面,是工作市场。而另一面,则是对工作时长进行严格的监控与管理。而对于影视行业的从业者来说,从行业本身的属性来看,围绕人与创意的影视行业并不适合严格执行996的工作制度模式。但目前影视行业从电视台、视频网站到第三方公司,对从业者进行更加严格的管控,则与996精神一脉相承。
最近,编导小Q发现,领导开始频繁地提到“奉献”一词。这让他反而有些厌恶:“如果我热爱这份工作,我肯定会全身心地投入。但言必称奉献的这种说教方式,真的会适得其反”。而身处OTT行业的小K则认为,“员工的利益要么是实际的薪酬,要么就是潜在的提升个人价值,如果都没有,那光靠奉献的口号,是无法留住人的”。
最直接的时间管理方式莫过于打卡。一些视频网站平台已经明确要求员工必须上下班打卡,执行更为严格的考勤制度,并与个人绩效挂钩。在电视台,即使是一些能够执行弹性工作时间的节目部门,也开始慢慢强调打卡的重要性。
行业内各个主体不约而同地强调时间管理,归根结底还是源于经济下行压力下,经营压力被转嫁至日常工作的一种重要体现。至少从目前来看,即使围绕人与创意,影视行业也很难逃脱掉“钉钉化”的大潮之下。
没有实行996工作制度,却不得不按照996背后的精神逻辑面对每日的工作,这恰是最悲哀与最无奈的命运之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