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创作的身份认同意识
——以《上海孤儿》为例

2019-12-26 12:15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33期
关键词:班克斯黑一雄租界

李 秋

(广西科技大学,广西柳州 545006)

1 引言

15世纪初,随着西班牙、葡萄牙等欧洲国家的轮船抵达其他大陆,殖民扩张活动正式在地球上掀开帷幕。19世纪中叶,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曾经沦为殖民地的国家纷纷从殖民国家独立,殖民国家对殖民地的侵略逐渐从政权、军事权等方面转向经济贸易、文化控制等软侵略领域。在这样的背景下,一种新的文化批评理论出现了,那就是“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sm)。

后殖民主义研究的是在殖民阶段结束以后,殖民国家和被殖民国家之间的文化关系。文化关系是通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表现出来,也就是殖民者原有的种族文化印记和因殖民活动而间接吸纳的其他种族文化两者共存龃龉下产生的文化困境。后殖民主义学者所关注的正是这种因殖民扩张活动而形成的身份认同问题,尤其是那些有着殖民文化经历的理论家。殖民文化对殖民地人民的影响很多时候是无意识的,因此对于他们而言,他们的种族身份是混杂的,这就导致身份认同在后殖民的文化批评中成为最重要的一环。

石黑一雄是一个英国籍的日裔作家,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崭露头角,出版了《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两部小说。正是由于这两部小说,石黑一雄的日裔作家身份以及其创作的跨国性逐渐引起世界范围内的文学批评界的注意。之后他又发表了《长日将尽》并且一举夺得英国的布克文学奖,再次引起瞩目。石黑一雄的作品主题庞大,主人公塑造性格鲜明,故事背景时空跨度大,而“回忆性叙事”是其小说最鲜明的特色。

二十一世纪初年,石黑一雄发表了自己的第四部文学作品——《上海孤儿》,该作品一出版就引起了文学界和批评界剧烈的反响。小说《上海孤儿》描写了一个叫克里斯托夫·班克斯的男孩,他与父母一起生活在上海的租界,十岁时父母相继离奇失踪,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成为英国一个有名的侦探,装着心中对父母失踪的疑惑,为了查明原委,找到真相,他重新回到当年生活的上海。在硝烟四起的上海他展开了对往昔的回忆与追寻,在这个过程中,他亲眼看到了中国人民在灾难中的苦难生活,以及西方领事对他们悲惨境遇的冷淡与漠视。几番辗转,班克斯终于找到了当年父母失踪的原委,并且找到了尚在人间的母亲,但是他却不愿与她相认了。书中班克斯层层找寻当年事件的真相,这其实就是他不断探寻自我文化身份定位的过程,哪怕到故事的结尾,他企图离开英国伦敦,说明他仍未获得自我文化身份的认同,仍在苦苦寻找个人民族身份的归宿。

2 移民作家与《上海孤儿》

1954年冬季,石黑一雄在日本长崎出生,后跟随父母移民英国,并于1982年正式获得英国国籍。英国文坛有著名的“移民三雄”,石黑一雄就是其一,与生于英国长于英国的本土作家不同,移民作家深受两种民族文化浸染,具有鲜明的母族文化和移民地文化烙印,同时在作品中嵌入无法避免的文化身份的认同问题。石黑一雄出版《远山淡影》后,他的移民身份其实已经受到相当大的关注。从小在英国长大的他接受的是纯正的西方教育,但因为父母的种族印记,他永远也不可能摆脱日本民族文化的影响。因此他的作品中始终笼罩着母体文化与移民社会之间格格不入的彷徨感,充满了自我追寻的诉求。这种书写特点很容易让读者对他的日裔身份产生兴趣,可是细读以后,不管是在语言运用,还是在创作观念上,无一不显示着他深厚的西方教育背景。石黑一雄本身带有的多元文化背景和对某种文化身份归属渴望,让他的作品一方面有超越了国家界限的庞大感,可另一方面又透露着一股细腻的惆怅。

在《上海孤儿》中,班克斯从小跟随着父母生活在上海的租界,他的父亲一直从事鸦片走私贸易,可是他的母亲却是一个强烈反对向华走私鸦片的女勇士,她年轻的时候敢于挑战权威,敢于为华人说话,是一个充满使命感的女斗士。在年幼的班克斯看来,他的父母有些时候像一对正常的恩爱夫妻,可是更多时候却是针锋相对的,终于有一天在一次剧烈的争执中,他的父亲离开家门一去不返。他的母亲四处找寻,打听丈夫的消息,可是没想到不日之后,就连母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为孤儿的班克斯只能被姑妈接回英国,依靠着姑妈生活。遭逢家庭变故的班克斯虽然享受着优越的物质环境,但是姑妈却始终不能理解他的内心遭遇,他产生了一种漂泊无根的惆怅与彷徨,并且对消失了的父母始终耿耿于怀。多年以后,班克斯长大成人,此时的他已经是英国上流社会一位著名的侦探,为了解开怀抱了多年的心结,他重新回到了上海。

30年代的上海被一分为二,租界内的世界依然是纸醉金迷,歌舞升平,而租界外的世界哀鸿遍野。班克斯为了寻找父母消失的线索,去领事馆参加他们举办的舞会,去了以后班克斯发现自己对这种场面产生了深深的厌恶。随之他几经波折打听到父母也许被监禁在贫民窟,便立刻赶往那个他臆想中的收押地。带着希冀前去的班克斯最终从贫民窟失望而归后,他和“黄蛇”——小时候的菲利普叔叔——得以相见。他向班克斯透露了当年父母失踪的真相,并且告诉他,他这些年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都是靠她母亲出卖肉体和灵魂所换来的。而小时候那个品质高尚的菲利普叔叔,却因为种种原因做出了让他难以置信的事情,这些残酷的真相让班克斯内心某个角落发生了断层。在故事的最后,班克斯重返英国,但是却又企图再一次离开英国——这便是他内心深处“孤儿”感的极致展现。《上海孤儿》其实就是一部有关殖民主义后遗症的个人史,石黑一雄用夸张的手法表现出,深受殖民活动影响的一代人在寻找自我文化身份认同过程中的努力与无果。

3 边缘人的身份认同

纵观石黑一雄的小说创作,可以看到他笔下的主人公都带有某些鲜明的共性。从他们的职业(或社会角色)来看,都不是现代社会的主流职业(角色),而且他们都远离故土,在居住地和母国两种文化中游离:一方面脱离了母本文化去到他国,但却无法摆脱母本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另一方面接受居住地的文化浸染,却始终未能真正融入当地文化。比如班克斯,他虽然是个英国人,可是在他的英国同学眼中却是一个另类。石黑一雄通过“回忆式”的叙述,展现出他对自己文化身份的苦苦追寻。

班克斯从小就生活在一个“一分为二”的世界里。童年时期他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具有浓厚西方氛围的租界,有美丽整洁的别墅,欧式风情的建筑,以及养着鸽子的花园草坪。而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上海华人生活的街区,污秽肮脏的马路,瘟疫横行,盗贼不绝。这种截然相反的对比令年幼的班克斯产生了好奇与不解。班克斯的母亲对华人十分友好,她经常对一些诋毁华人的言论表示怀疑,这对班克斯又多了另一重影响。班克斯作为一个在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英国孩子,他对文化的认知是模糊的,在亲眼所见、道听途说的一切有关中国和英国的或褒扬或诋毁的文化信息中,他逐渐形成了终身无法摆脱的双重文化背景,并且在这两种文化的影响下,他的生活也变得艰难重重。

当他以精英的身份进入上海都市的上层社会圈子,和身边的人谈古论今,积极融入这种标准的英国社交文化,他为这种精英式的生活感到沾沾自喜。可是当空袭来临之时,租界之外哀嚎连天,血流成河,这些所谓的“上层精英”依旧在一片祥和之中进行着自己的舞会,班克斯却难以抑制内心的焦虑和怜悯,对上层社会的排斥感油然而生。凭借班克斯的背景和地位,想要融入“精英们”的圈子丝毫不难,可是在他身上,却偏偏变得十分艰难。他一方面想要与英国建立起根与叶的联系,因而应邀参加一些聚会、舞会,可是从聚会上归来之后,又对那种浮华空洞的“英国式社交”感到失望透顶。可见他内心是想要为自己找到一个归属,可是却在归属的过程中一次次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属于它。

班克斯从小在中国生活了十年,他对中国有着复杂的认知。受个人经历以及其母亲的影响,班克斯对华人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再次回到上海后,他在找寻父母失踪线索的过程中,曾多次收到中国热心人的帮助。在班克斯的潜意识里,上海的租界仿佛就是他的故乡,而和姑姑一起生活的英国,不过是他某个阶段的居住地而已。然而班克斯记忆中的上海仅仅只是上海租界内的世界而已,对于租界外真实的上海,他的态度却是自然而然的“英国式”的高人一等。成年以后再度回到上海,他对上海华人的种种陋习感到无法容忍,觉得他们的行为举止是如此“失礼”,以至于他对这个想象中的“故乡”又产生了另一种隔阂。

复杂的文化背景和双重的文化观念,使得年轻的班克斯游离于两个国度的文化之外。一方面与自我认定的身份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又与他人赋予的社会属性产生疏离,在这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惆怅中,班克斯急切地探询着自己的文化之根,寻找着自我的身份认同。可直到故事的末尾,他仍然没能为他的寻根之旅画上一个句号——他准备离开伦敦,去到格洛斯特郡。

在《上海孤儿》中,班克斯找不到个人归属的失落感是通过其他人的言说表现出来的。他小时候敬仰的菲利普叔叔告诉他,从小生存在这个种族混杂、不洋不中的上海租界里,注定无法成为一个纯正的英国人。同时他也说过,“人需要归属感,属于某个国家,属于某个人种。否则,我们所拥有的文明也一样会崩溃。”[2]和班克斯有着相似经历的朋友山下哲重返故国后,发现自己的“移民”身份已经无法和日本的文化兼容,只能重新返回上海,然而在上海,无非又是另一个“精神异乡”。文中也多次写到,无论是赶路的路人,还是夜夜笙歌的上层精英,内心充满的都是对“家”的渴望,都努力地找寻属于自我的文化印记,努力地将自己划归到某一类文化身份中去,并扎根与此。

4 结语

石黑一雄的笔下有着众多的文化边缘人形象,他们有着两种或多种文化生存背景,努力地为自己的文化身份找到一个归宿,班克斯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作为一个纯种的英国人,在中国上海的租界长大,深受多重文化的浸染,加之家庭的遭遇经历,他的内心充满了对生命的彷徨与绝望,在孤单的漂泊中渴望一个生命归宿。他无法放下失踪多年的父母,执着踏上寻找双亲的路途,实际上就是他执着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过程。他渴望回归自己英国人的身份,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伦敦糜烂的上流生活;他渴望回归童年时代的美好生活,却又对现实中租界内外的上海感到汗颜。他在双重文化身份中进退维谷,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融入,成为一个不被接纳的“孤儿”,身份认同也成为一个永远“在路上”的命题。

班克斯只是众多文化边缘人中的一个,身份认同困惑也只是殖民扩张活动遗留下来的众多国际问题之一。只有在正视历史的基础上,拒绝一切形式的不合理、不公正的文化霸权,以和平共处、开放包容的心态对待各国文化的差异,才能实现国际文化良好的融合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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