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12月6日,下午6点,上海财经大学女生小文,通过自媒体发出了一封举报该校副教授钱逢胜猥亵自己的公开信—《独家|曝光!上海财大会计学院已婚知名教授钱F胜在校园内公开将女学生锁进车内性骚扰》。
这封万字长信,披露了2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如何被当时的任课副教授钱逢胜主动加微信、网络骚扰,最后以“车上继续说(讲题)”为由,被锁在车内实行强制猥亵的经过。
举报信中描述,钱逢胜强吻小文,把手指塞进她的下体,并把女孩的头按下,去亲吻自己的性器官。车内漆黑,漫长的几十分钟,发生地点是上海财经大学中山北一路校区内某停车场内,时间在今年11月16日晚9点半到10点半之间,钱逢胜副教授《财务会计前置课程》结课的当晚。
最后发出的举报信是第十版,她反复回忆,缓慢地往举报信中补充内容,写成最后这一版。举报信发出的前一晚,小文和《南风窗》记者通了电话,这时她正在修改第九版。“如果你站在一个很客观的角度来看的话,这东西(举报钱逢胜)没什么难的,对吧?就只是把它写出来,就像做作业一样。但是每一次沉浸其中,真的很难。”
公开举报75小時后,上海财经大学发布处理通报,经查,钱逢胜严重违背教师职业道德,造成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被上海财经大学予以“两撤销一开除”处分通告,被撤销副教授专业技术职务,被撤销教师资格,以及被开除。
12月9日晚,小文在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突然看到了这份《处理通报》。她与记者协商,可不可以暂停采访5分钟。她需要独自的5分钟,来消化自己的心情。
“开心。”
从举报到处分,一共经过了75个小时。
这是小文在75小时里绽放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
过去的3天多时间里,她睡了几个小时,哭了很多次,眼睛下方一块铜钱大的乌青。她没有换过衣服。
期间,小文去了沪东高校派出所两次,在问询室超过17个小时独自面对警官,一次是配合调查,从12月7日晚上6点到次日凌晨00:30,一次是去报案,从12月8日晚上8点笔录到次日早晨7点。她反复向警方回忆和确认当晚发生的事实、细节,做下最终的笔录。
但小文两次去派出所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12月6日晚6点,《曝光钱F胜》发出。小文从未预料到这封举报信会掀起那么大的波澜。当晚,小文的微博一夜拥入了近万粉丝,数千条私信,其中有多位女性受害者向小文揭露钱逢胜其他“性丑闻”,最早可以追溯到20多年前,最严重的则是在近年有女学生为钱逢胜流产。
小文坐在房间里,整夜未眠,她不停地流泪,又忍不住不去看私信。原来这些事情早就发生过,她只是站出来的那个。
当晚,钱逢胜给小文连续打了十多个电话,她都没有接。
12月7日一早,小文听到了敲门声,一个男人在门外叫她的名字。但对方显然不确定她住在哪一间,一间一间地敲,从远到近,又敲到了别家去。
小文坐在房间里,整夜未眠,她不停地流泪,又忍不住不去看私信。原来这些事情早就发生过,她只是站出来的那个。当晚,钱逢胜给小文连续打了十多个电话,她都没有接。
是谁?
小文不知道。她的寒毛一下子立起来,一个人缩在房间里,不敢回应。
她的父母连夜从老家赶来上海。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看到女儿在微信里说有人敲门,他们远远地守在女儿所住大楼的门口,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观察他们像不像坏人。但他们不敢告诉女儿,爸爸妈妈来了。
给小文打电话的人不止钱逢胜,还有上海财经大学纪委、上海沪东高校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但无论是谁,她都不接。
小文知道这次的来者是善意的,始终给她指导、帮助的万淼焱律师也在电话里不断安抚她,但小文还是害怕。她的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发作了,陷入了严重应激反应及适应障碍。
挨到了下午5点钟,小文不得不打车前往派出所。
但《南风窗》记者询问她一路上做了什么、和志愿者说了什么的时候,她低下头猛摇,说,“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但她记得自己在进派出所之前,在志愿者的陪同下吃了一碗水饺,那是她那天吃的第一顿饭。吃完水饺后,她躲到了小店楼上的洗手间里,待了快20分钟。“我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看着,不想出去。在这里,我是自己一个人,出去就要面对很多人”。
第一个24小时,小文在愤怒、恐惧、病症中度过。
12月7日下午6点,小文第一次进入沪东高校派出所,配合调查。
有几位记者在派出所门外等候小文。上海的初冬,夜晚沁着寒冷,记者们一直等到了凌晨,小文却在调查结束之后,从派出所的后门溜走了。她不想面对记者。
到了第二天上午,小文的父母盯在门口,始终不见自己的女儿出大楼,微信也不回复。母亲总是担心得多,她害怕有什么意外,冲进大楼打开了女儿的房门。
一进门,看到女儿睡着了,躺在床上满脸都是倦容,妈妈安下心来,但眼泪出来了。
小文醒了,没来得及管妈妈,就开始不断地和律师打电话。万淼焱得知她在PTSD的状况之下思维不清地做下了笔录,鼓励她再去一次派出所,在正常状态下,正式报案。
小文做不到,她不想再去派出所,但又觉得万律师说得对。
就这样拖着,第二个24小时过去了。
这一天,小文消失了,没有一家媒体可以找到她。她躲在房间里,为了让自己变回一个正常的状态而努力。
12月8日晚上7点,小文告诉自己,现在已经是周日的晚上,不能再拖了,因为明天她还要去上班。
她出门了,8点到达派出所,正式报案。
这一晚的状态,和前一晚太不一样。在这次笔录里,小文详细回复了警方的问题,最重要的两点是:
一、事发前,她之所以没有拉黑钱逢胜,是不敢得罪钱老师,毕竟,这是授课老师;
二、事发当晚,自始至终她一直抗拒着钱逢胜的身体接触。
笔录进行了11个小时,一直到第三天早晨7点。
12月9日,小文在朋友圈说:“在派出所大厅等了好久都打不到车……终于打到了,看了预计行程时间,能在9点上班前赶到公司(耶)。”等到小文下班,第三个24小时也过去了。
这天晚上,《南风窗》记者终于见到了小文。
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黑色柔顺的长头发。刚见面的时候,她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去薅自己的头发。她是没有意识的,但是一下一下,薅得特别快,不到5分钟,因为短暂的等候,她耷下眉头说了4次“对不起”。但聊着天,看到那份“两撤销一开除”的《处理通报》之后,她就像一朵花突然瞬间盛开了。
在网络上,大家称赞上海财经大学是“史上最快反应高校”,称赞这一次高校性骚扰事件的演变链条如此明朗,受害人勇敢发声—社交媒体引爆舆情—媒体深度推进—学校公开回应—警方主动介入—上市公司迅速切割—学校调查通报,才是正常社会该有的常态反应。
但对于小文来说,这短暂又极其漫长的75小时,终于结束了。
在随后的一个多小时采访,她会突然一下子笑出声来,开心写在脸上。她开始跟《南风窗》记者诉说自己的理想。
事发之后,钱逢胜在哪?
当晚,小文受记者所托,向网友募集钱逢胜的电话,随后不久,那个号码就连续呼叫了她。小文不知道钱逢胜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电话的,但是她并不想再与对方有任何私人纠葛,没有接通。
一位热心微博网友当晚给小文发送私信,定位显示,钱逢胜当时人在越南。
12月6日当晚,上海财经大学会计学院大四女生小桃在朋友圈转发《曝光钱F胜》之后,说“终于有人举报了,等很久了”。但很快,她收到了钱逢胜的微信消息,“撤一下”。
《南风窗》记者先后多次拨打了钱逢胜的电话,都没有接通。
找不到钱逢胜在哪里,但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却越来越多。
12月6日当晚,上海财经大学会计学院大四女生小桃在朋友圈转发《曝光钱F胜》之后,说“终于有人举报了,等很久了”。
但很快,她收到了钱逢胜的微信消息,“撤一下”。
小桃没有回复钱逢胜,并且把聊天纪录截屏,发到了微博上,和会计学院女生宿舍楼的全楼群聊里。
小桃对钱逢胜的反感,是有源头的,而且她不是孤例。
钱逢胜教授的一门《高级财务会计》,是会计学院本科生大部分专业的必修课程,一个潜规则是,只有在期末前请他吃饭的班级,挂科率才会低一点。
这个酒席被莫名其妙、一届又一届延续下来了,慢慢地,大部分同学们都以为吃这顿饭纯粹是为了“老师和学生联络感情”。
这个请客吃饭的酒席,就是钱逢胜骚扰女学生的温床。
小桃之前并不知道钱逢胜的名声,在那个酒席上与钱逢胜互加了微信,同时与老师加微信的还有其他几个女同学。
期末之后的暑假里,小桃频繁收到钱逢胜的微信消息,与小文在举报信里写的如出一辙,“可爱的宝宝”“親亲”“喜欢你”。小桃一开始就感到反感,但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她从未指责钱逢胜,而只是小心翼翼地与他斡旋,尽量保持距离。直到8月份,小桃有事去找钱逢胜,在办公室里钱老师竟然抱住了她,小桃不知道这个拥抱的意义,但是心里觉得不太好,快速离开了。
小桃最后并没有向学院举报,“因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没有留下证据,我还没有毕业,担心学业受影响”。
但小桃很快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有一天,小桃的好朋友突然跟她倾吐,说自己和另一个同学都被钱逢胜骚扰,小桃才惊然发现,原来钱老师同时用同样的手段骚扰了这么多女同学,而大家的反应大多都是沉默。有人先打破了沉默,其他人才敢说出口来。
这些女学生们在黑暗中牵起了手,多年历来如此,“钞票老师”的坏名声在私下传来传去,小声警戒,似乎并没有人跨前一步,站上台前。
这时,小文出现了,《曝光钱F胜》。
当晚,多位曾经被侵扰过的女孩拥向了小文的身边,包括二十多年前和钱逢胜有感情纠葛和为其流产的女同学。小文在微博上公布了上海财经大学纪委办公室的投诉电话,她鼓励其他的受害者们拨打电话,向学校举报钱逢胜。
事实上,在小文公开举报钱逢胜之前的几个小时,她已经向学校纪委发送了相同的举报信。
《南风窗》记者发现,在其他的一些场合上,钱逢胜也展现出了他的另一面。
他曾经入选过上海财经大学“我心目中的好老师”,推荐语中说道:“老钱是为数不多能记住全班同学名字的老师。”“老钱是个好老师,高财很难,但选老钱的课不会后悔。”
对于小文来说,钱逢胜是小文进入上海财经大学会计学院攻读在职研究生的第一节课的第一位老师。他身上承载着小文对于老师的尊敬,和对上海财经大学的初始期待。“钱逢胜是亲切的”,在他没有侵犯小文之前,小文也这样想过。
《南风窗》记者在12月8日白天走访了上海财经大学中山北一路校区,距离举报已经2天,午后的校园里仍有同学在扎堆聊起钱逢胜。
一位MPAcc中心的会计硕士研二的女生告诉《南风窗》记者,不同于主校区本科生同学们的声势壮大,她们班的同学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非常的震惊,因为钱逢胜老师给她们原本留下的印象是亲切的、幽默的,“爱问同学家是哪儿”。她们希望尽快找到钱逢胜,期待他作为当事另一方,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不知何时,钱逢胜的微信用户名,已经改为了“沉默”。
《南风窗》记者根据小文的回忆,找到了钱逢胜当时停车的“小路”。
小文看过警方调出的监控录像,那并不是一条小路,而是一个校园小停车场,空阔、不隐蔽,距离小文当晚上课的第五教学楼,大约只有50米。
《曝光钱F胜》当天,“北四仙女奶茶拼单群”里“炸”了。
这个群里有300多人,是上海财经大学主校区会计学院本科生所在的宿舍群,其中除了会计学院,还有商学院的女生。
当晚#钱逢胜 性侵#快速登上微博热搜,但很快又降了下去,这些女生们在群里号召室友们去微博转评赞(转发、评论、点赞),把热搜顶上去。她们监控着相关热搜的热度,并即时转发到群里,鼓励别的同学一起@官方媒体,甚至在群内召集,“可以筹钱买热搜吗?”
“钱逢胜看错了我,他以为我懦弱。”小文说。
季洁是商学院大四的女生,她并不是微博深度用户,但当晚,她在微博上与持“阴谋论”猜测小文的网友辩论了大半个小时。
群里的绝大多数女生都是从未被钱逢胜骚扰过的,甚至有一大半是不认识钱逢胜的,但是她们基于女性、校友的身份,希望学校发声,认为“现在学校装死才是自损声誉”。
她们热切地希望保持热度,以此呼唤解决办法。
事件最初,小文通过网络,找到了帮助她的万淼焱律师,而举报之后,更多的女孩通过网络,来找到了小文,想要帮助她。
几位过去不久的国内知名性侵案件的受害者,主动前来,为小文做心理建设,提供各种应对外界的策略。
林爽曾经是李阳家暴案件中妻子Kim的志愿助理,她也联系了小文,通过朋友拉朋友的方式,快速成立了一个志愿者群,里面大多是律師和记者。
这些女孩们,在小文失眠、痛哭甚至怀疑生命的艰难的75个小时,陪伴她,为她提供帮助。“我不睡觉,她们也不睡觉,就陪我聊天”。
小文当初坐飞机去成都求助万淼焱的时候,答应了对方一件事。如果她的案子成功了,最后她会帮助万律师手上的另一个当前处境更加艰难的女性性侵受害者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这样的小文是双面的,她一方面极度脆弱,另一方面又绝对理性、自律,甚至理想主义。
即使是11月16日被性侵之后,除了前去找律师的那一天,她没有缺过课。她一边上班,一边仍旧去上课,写举报信的工作都放在晚上。刚开始无法动笔,她就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就像做作业,就像写论文”,但还是要先哭,哭到一两点再动笔,最后连续改了十版。
“钱逢胜看错了我,他以为我懦弱。”小文说。
她告诉《南风窗》记者,这份学校的通报处分,更坚定了她期待此事刑事立案的决心。
如万淼焱律师所说,“中国女大学生被性侵的案子太多了,但总是有勇敢、坚强的女生站出来。这一次,是小文出来了。”
(为保护受访对象,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