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劳荣枝落网了,到目前为止,她留在公共视野中的最后一个肖像,是警方公布的抓捕时的画面。几秒之内,劳荣枝的脸上掠过了好几个表情。有人说她面部僵硬,肌肉抽动得很不自然,明显有些紧张。有人说她是面不改色,对着镜头故作轻松,才露出了那一张令人胆寒的笑脸。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笑脸在网络上疯传。在江西九江,浔阳东路上挨着油库的一片职工住宅区,许多人陆续看到那张笑脸,开始回忆起劳荣枝小时候的样子。依然是有两种说法:有人说,她明显是整容了,以前是个开阔的面相,现在瘦了好多。有人说她没变,对45岁的年纪来讲,还保养得不错。
但劳家的邻居们有一个共识:“那张脸,一看就是她,一看就认得。”劳荣枝脸上的细小特征没有更改,包括1996年南昌警方发布的通缉令上提到的,她右眉上的一颗绿豆大的肉色痣,也依然还在。
正是这张特征细节没变的脸,成为警方在人海中锁定她的线索。2019年12月3日,厦门警方对外公布抓捕过程,经过人脸信息识别,警方发现了疑似现身的劳荣枝。抓捕归案后,DNA比对结论进一步证实,她就是劳荣枝,那个在世纪末的悍匪绑架案中,潜逃了20年的“漏网之鱼”。
20世纪90年代,没有人脸识别,身份证还是一张可以任意揉搓的卡片,劳荣枝逃过追捕20年。她和男友法子英从1996年起,在短短3年间,至少杀死7人。从一名教师到一名通缉犯,没有人知道劳荣枝是如何转变的。
即便是现在,劳荣枝已经归案,她的二哥劳刚还是不信妹妹杀过人。劳刚告诉他委托的辩护律师吴丹红,外界说他妹妹是个“女魔头”,令他不能接受。他强调说,在遇见法子英之前,劳荣枝是个善良、性格随和的人。她那时19岁,没有谈过恋爱,缺乏社会经验,但法子英是个有黑社会经历的人。意思是说,劳荣枝可能是被法子英软硬兼施,带上了不法之路。
劳荣枝与法子英交往时,曾经告诉过家人,父亲还让劳刚去打听一下法子英是什么为人,但劳刚没去。劳家有两儿两女,劳荣枝是最小的,但是最有读书天赋,在家里文化程度最高。劳刚说,妹妹长大了,也有了工作,他不好去管教。
劳家错过了这一次阻止的机会。实际上,如果劳刚找到法子英的家人,對方如实回答的话,他就会知道,法家的六个兄弟姐妹,几乎跟法子英断了关系。因为家中最小的法子英,早早地“在社会上混”,在当时已经“劣迹斑斑”。
面对《南风窗》记者的来访,法子英的六哥法建华最初态度激烈,他说:“法子英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法子英其他的哥哥姐姐,用同样的说法拒绝了采访。法子英的二姐说,她跟法子英没有关系,她甚至改掉了自己名字中的“子”字。法子英的二哥直言:“我跟他就没有一起吃过饭,他做那些事,是个败类。”
六哥法建华回忆,那时的条件不比现在,兄弟姐妹一长大,就要学会自谋生路,不像今天的人往来密切。小时候,他们和父母挤在一间只有30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那还是母亲在某单位卖茶水的工作分来的。法建华记得,母亲那时总是提着几个暖水瓶,到街上四处去倒茶水。这份工作挣不到钱,母亲有时和父亲一起,起早贪黑地去拉板车,做点货运生意,家里才有收入。
法家的老屋早在1992年已拆迁重建,一位当年的老邻居记得,法家在当时的生活很苦,孩子又多,一家人还住在公厕隔壁,到了夏天臭气难闻。法建华回忆,冬天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要出门捡煤渣和废木头,勉强维持家里的供暖,“过年别说是新衣服,有衣服穿就不错了”。
法建华比法子英大4岁,尽管如此,他与法子英的交往也不多。那是70年代末,十多岁的法建华开始参加工作,最初是去扫大街,他每天凌晨3点出门,下午五六点回家,很难见到法子英,更别提相处。“他那时上学,说是去学校了,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混。怎么管得到他?”
在那个放养孩子的年代,管不住法子英,家人就远离了他。1999年12月,法子英将被执行死刑时,合肥警方给家里发了通知书,但没有一个人去,“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多年后,落网的法子英告诉辩护律师俞晞,他从小调皮,不喜欢读书。
九江是一座长江边上的码头城市,尽管在80年代初还很贫穷,但重新恢复的商业经济、逐渐繁荣的码头,正在带来剧烈的变化。
一方面,货运行业的兴起,让法建华有了新的工作,他去码头搬运煤矿,搬一筐煤炭挣两分钱,他的收入增加了。另一方面,汇聚而来的人口,刺激了娱乐产业,歌舞厅、旱冰场逐一开放。在法建华看来,弟弟法子英选择了后一种生活,自然就混起了黑社会。
法建华相信“近墨者黑”,在那个放养孩子的年代,管不住法子英,家人就远离了他。法建华回忆,1999年12月,法子英将被执行死刑时,合肥警方给家里发了通知书,但没有一个人去,“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法建华的妻子说,她从80年代中期嫁来法家,却从没有见过法子英一面。
在法子英的少年时期,一场变故,让他得到了更多的自由。1979年,法子英的父亲在长江野泳时,意外卷入漩涡中丧命。不久,他的母亲出了车祸,从此留下腰疼的后遗症。
那年,法子英15岁。
再也没有人管住他了,父母的意外,让法家陷入极度的贫困,法建华、法子英都被迫辍学。法子英只读到了小学三年级,此后的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混混”。根据案卷材料,很快地,15岁的法子英因抢劫、流氓罪,被劳教三年。出来后,他再次因为抢劫、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10年,服刑8年。
按照法子英的说法,在1989年出狱后,他在九江黑道上名声大噪,得了个诨名叫“法老七”。此后数年间,他凭借黑道名气,继续跑江湖、帮人办事,成为当地黑道上的一号人物。他在1990年成家,两年后生了女儿,又过了一年,他遇见了劳荣枝。
劳刚想不通,妹妹是怎么跟法子英走到一起的。劳家的邻居们回忆,劳荣枝从小就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生得漂亮,喜欢打扮。初中毕业后,劳荣枝考上了九江师范学院,读幼师专业。在当时,中专并不好考,劳荣枝成为街坊间交口称赞的对象。
不过,劳荣枝在毕业后,被分配到子弟学校做老师,上班不到一年就辞职。她那时的工资是每月300元,属于平均水平,但她依然喜欢打扮,给邻居们留下了“时髦”的印象。劳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到,劳荣枝在教书时,上级部门经常打电话给子弟学校,让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去跳舞。他觉得,那段时间里,妹妹的心思已经“活”了。
辞职一年后,劳荣枝遇见了法子英。家人不再了解她辞职后的生活,不知道她怎么接触到了黑道人物。根据法子英的供述,他与劳荣枝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认识。法子英说,劳荣枝有“英雄情结”,很崇拜他敢于打打杀杀。
法子英把钱放在生命之前。他说:“我只为钱,不是为杀人,殺人灭口只是为了安全考虑。”辩护律师俞晞说,在他20年的律师生涯中,法子英仍然是唯一一个为了求财就会把对方杀死的人。
在那场婚宴结束后,法子英骑着当时很拉风的摩托车,送劳荣枝回到家里,这一做法让她很感动。法子英曾告诉俞晞:“你不要看我这样,我也有温柔细腻的一面,不光是打打杀杀,那是个武夫。”
20多年过去了,九江的面貌已被重新改造。在老城区、码头、歌舞厅等,都无法找到法子英和劳荣枝往事碎片。九江客运码头早就关闭,堤坝长出了茂密的野草。从前的门店,更换了不知多少代主人。
社会青年曾经热衷的旱冰场,在90年代的九江曾有四五家,如今仅存一家“王子旱冰”。在这里工作了24年的一位服务员说,90年代的“混混”其实无处可去,当年的旱冰场,人推着人在场子里绕圈。附近学校的年轻女生会来光顾,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只要学会倒滑、花样滑,就一定能交往到姑娘。
不过,旱冰场的工作人员不认识法子英、劳荣枝,更不知道他们是否光顾过。如今的旱冰场依然能容下百来号人,但在最热闹的周末,也只有十个人左右的客户量。空空荡荡的旱冰场,只有90年代风格的彩色吊灯还在旋转。
黑道人物的感情,注定不能长久安定。1995年下半年,两人相识才一年左右,法子英的黑道生意出了问题。根据法子英的供述,有人绑架了他的老板,他被迫交了2万元赎金。随后,他召集小弟去围殴绑架者,用鱼叉将对方捅伤。
他从此开始了逃亡生涯。法建华回忆,在老屋被拆迁重建后,政府按人头给每人分了一套房。当时,法子英变卖了房产用于挥霍。在法子英带着劳荣枝离开后,他在九江已经没有一砖一瓦。
但法子英对于金钱,显然有着极大的欲望。被抓捕后,法子英曾对办案人员说,他与劳荣枝每月的花销1万~2万元,这在当时是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法子英对钱的偏执还体现于他在合肥被警方包围时警匪双方的对话。警方劝他投降,说:“(你和我的)生命都很珍贵。”他回了一句:“珍贵什么啊,你才拿那一点工资。”
在陈述作案动机时,法子英把钱放在生命之前。他说:“我只为钱,不是为杀人,杀人灭口只是为了安全考虑。”俞晞认为,这是法子英强烈表现欲的体现,他要么强调极端地爱钱,要么强调他与劳荣枝的感情。在一次见到检察员时,法子英见对方是女性,开口便是:“我也有爱情!”
不过,两人离开九江后,失去了外界依傍,要维持高消费只能“杀人越货”。从1996年到1999年,两人身背了至少7条人命。俞晞说,在他20年的律师生涯中,法子英仍然是唯一一个为了求财就会把对方杀死的人。
为了证明自己敢杀人,法子英在路口挑中木匠陆中明,他本想在殷建华面前杀死木匠,但木匠动手反抗,他于是扑倒木匠,手持长刀将木匠捅刺至死。
他的手段极其残忍。根据判决书,1996年在南昌作案时,劳荣枝负责用美色勾引,在歌舞厅钓上了中年男性熊启义,将他诱骗到出租屋内,法子英随后将其控制。他们肢解了熊启义,按照地址来到熊启义家,劫掠了所有财产后,又将熊启义的妻女杀死。
为了制造熊家是第一现场的假象,法子英返回出租屋,将肢解后的尸体分装在四个袋中,提着其中一个袋子,把尸块扔在了熊家。或许是作案手法太过恶劣,这一细节被夸张放大,谣传为法子英将尸块直接扔在了熊启义的妻女面前。
1999年在合肥作案时,法子英更是随机杀人。他们故技重施,绑架了中年男性殷建华,为了证明自己敢杀人,法子英在路口挑中木匠陆中明,把他骗到家中。据法子英供述,他本想在殷建华面前杀死木匠,但木匠动手反抗,还高声呼救,他于是扑倒木匠,手持长刀将木匠捅刺至死。
殷建华屈服了,配合了。第二天,法子英去殷建华的家中取钱,随后被合肥警方层层围住,一代“悍匪”终于落网。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法子英坚持不松口,让劳荣枝成功逃过追捕。法子英得知时,露出俞晞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
法子英曾经供述,除了3起命案、7条人命外,他还在常州杀死过1人。他还向律师透露,在广州也曾杀死3人。由于法子英被执行死刑,此前劳荣枝没有归案,这些案情未获认定。死刑复核时,法子英表现轻松,对法官说:“再见。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法子英不会想到,劳荣枝会在20年后落网。90年代过去了,新兴科技创造的安全系统,让悍匪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如果是在“十八年后”的世界犯下此案,他们的逃亡生涯,很难超过20天。
(文中劳刚、法建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