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 巫鸿
1950 年,故宫博物院工作人员在清点原紫禁城库房时发现了十二幅无款画像,每幅画像中都有一位美人,或居室内,或处室外,虽然没有画家署名,但其中一幅画中的闺房陈设着一面书法屏风,上题“破尘居士”“壶中天”和“圆明主人”的款识,而这三个别号都是清雍正皇帝登基前所用的名号,这组画像也因此被定名为“胤禛十二妃”或“雍正十二妃”,后来又有学者指出画中人物并非雍正皇帝的妃子,因此画像后改名为“胤禛美人图”。
《胤禛美人图》以单幅绘单人的形式分别勾勒出十二位宫苑女子的生活情景,包括“博古幽思”“立持如意”“持表对菊”“倚榻观雀”“烛下缝衣”“倚门观竹”“烘炉观雪”“桐荫品茶”“美人展书”“裘装对镜”“消夏赏蝶”和“捻珠观猫”,同时以写实的手法逼真地再现了清宫女子的冠服、发型、首饰等当时流行的妆饰。
《胤禛美人图》面世后,人们对画中美人的身份曾有过诸多猜测,有人认为十二人均表现的是胤禛的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也有人认为十二幅画应为原存于寿皇殿的雍亲王妃《御容十二张》,还有人指出此套绢画并不符合清宫后妃像的绘画形制,清宫后妃画像皆书以名号或概称为“喜容”或“主位”,且这十二位美人均身穿汉服,只佩戴一对耳坠,而清朝满族女子的习俗是在两耳上各戴三个耳环,即“一耳三钳”,和现存雍正帝后妃画像对比,相貌也无一相似。
在古代,“美人”一词多指理想化的、虚构的美貌女子,是文学、绘画等艺术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胤禛美人图》正是此类画作中的一员。画中的十二美人端庄娴静、仪态不凡,云鬓、柳眉、凤眼、樱唇……特别是那从衣袖中露出的纤纤玉手,肤若凝脂,指若青葱,不论是斜倚榻上,把玩玉环,或是临窗而坐,观雪赏梅,抑或是手持书卷,低吟沉思,都宛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般如弱柳扶风,秀丽而纤弱,有一种引人怜爱的美感。
美人着装引争议
关于画中女子的服饰,目前学者持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她们所穿的是当时的汉装,另一种则认为她们穿的其实是清人所谓的古装。两种看法都有道理,但也不完全正确,首先如果与当时的满装相比,她们的装束确实是汉装,但如果与当时汉族妇女的服装样式相比,她们的装束又不尽相同。
清初汉人女子服装的特点包括装饰繁缛的打褶裙和领下所戴的云肩或柳叶披肩,这些特点在《胤禛美人图》中都不存在,却见于故宫收藏的一幅《胤禛与福晋、格格》的写实肖像画中。胤禛出现于画中的圆窗内,头上编辫,身穿蓝色长衫,完全是日常打扮。而站在他一侧栏杆后的两位女性均着典型旗装,头上戴钿子,屋前靠左的女子身穿齐膝长背心,下露百褶裙,领下戴柳叶披肩,这是当时的典型汉装,她旁边的女子则是满汉结合,虽然按照满族习惯头戴钿子、耳饰三钳,但又穿着上加云肩的汉式披风。这张画中的汉装服饰与《胤禛美人图》中的女子服装相当不同,后者穿无褶长裙和广袖对领上衫,腰间系腰带和荷包,因此有学者认为这并不是当时汉族女子的服饰。
此外,我们也不能把这种服饰看成是历史上的古装。在明朝甚至更早期,仕女画和美人画中已经发展出相对固定的美女模式,所穿服装汇集了各代样式,因此也超越了任何特殊时代,《胤禛美人图》就是这一艺术传统的产物。与满族服饰相比,画中的美人穿戴可以说是广义上的汉装,但与当时汉族妇女所穿服装相比,则可采用学者扬之水的说法,将其形容为“集萃式的可以适用于各个时代的古装”。这种混合时态在《胤禛美人图》中不但反映在服装样式上,也在室内装潢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如屋内的摆设和美人的玩物如三代彝器、汉唐古镜、宋明书法,直至最新式的西洋怀表、自鸣钟和浑天仪,因此这些女性既不是历史人物,也不是当代现实形象,而是超越古今的美人。
将诗句藏进画里的雍正
最能证明雍正皇帝参与了《胤禛美人图》设计和创作的证据,是他在画中留下的书法和印章,这些画中画般的书法作品出现在“裘装对镜”“美人展书”“持表对菊”和“消夏赏蝶”四幅图中。这些书法都被设计成室内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书写在“裘装对镜”中座榻之后的立屏上和“美人展书”中墙上的叶形贴落里,在“持表对菊”和“消夏赏蝶”中又分别被设计成黑底泥金书条幅和大字对联。设计者费尽心思表明这些题字属于画中的建筑空间而非一般绘画上的题跋,因此或显示一幅书法的局部,或以花瓶和其他物件遮挡其边角。
在作品上题诗或书跋于古代帝王中已是稀有,更何况把自己的题诗当作背景中的一件陈设品,好像被无心地摄入镜头,不要说是帝王,就是书画艺术家们也未曾想到过,这应当是胤禛的首创。为追求自然真实,一幅完整的书法作品边线被切割、部分被遮挡,弄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也只有胤禛本人才能做得出来,画家是绝对不敢自作主张的,但这个创意又必须事先与画师沟通,预留空间,胤禛才好创作,因此《胤禛美人图》在创作构思和部分制作上是画师与胤禛合作完成的。
美人视线所及之处或是象征爱情的并蒂莲,或是一对对禽鸟和宠物,十二位佳人没有一位面带笑颜,她们忧伤的面容透露着思念的心绪,这种心绪在“美人展书”中得到了最直接的表达——图中佳人手执的书卷道出她的心境。根据学者张波的考证,书中露出的诗作见于明末竟陵派诗人钟惺所编的《名媛诗归》,但画家并没有抄写原书,而是将印在不同处的三首詩汇集在打开的两页上。正如这部书的书名所示,这三首诗都出于古代女性之手,右页上的第一首是杜羔妻赵氏写的《闻夫杜羔登第》,描述丈夫中举后自己的复杂心情,结尾两句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同页上的另一首诗是描述痴情女子暗恋心上人的《青溪小姑歌》:“日暮风吹,叶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左页上的诗则是传唐代杜秋娘作的《金缕衣》,劝告情人珍惜美好的青春年华:“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三首女性诗歌无疑意在传达画中人的心意,因而与墙上胤禛题诗之间构成了对话,胤禛诗中写道:“一种心情费消遣,缃编欲展又凝思。”画中美人则通过手中的书卷,直白地表现出她“费消遣”的心情——“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由于这一对话由胤禛策划和导演,这位未来皇帝在此构想的应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剧,他的才学通过其俊朗的书法展露无疑,她的美貌与才华则凝聚在其迷人的姿容和手握的诗卷之中,而她在等待他来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