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1956年8月,自法国归来伊始,张仃按捺不住兴奋之心,给在北戴河疗养的张光宇写了两封信,无意之中,为后人留下珍贵的史料。
第一封信写于8月8日,内容如下:
光宇兄:
回来后哪里也未去,因为十分疲劳,大睡好几天,北京如旧。墨西哥与赤松夫妇画展先后开幕,为酷暑中令人振奋的事。我也极想休息一下,或去北戴河,或在北京近郊,正联系,尚未决定。见过江丰同志,工作还未谈。老庞(薰琹)正忙搬家建校,照过一面,也什么都没谈。郑(可)、祝(大年)来过,谈了些老问题,我也极难表示意见。郁风奔上海,黄部长(苗子)在家做隐士,如此而已。今天想去故宫看看,再谈。
祝海滨生活快乐,嫂夫人问好!
信中的“墨西哥”,是指“墨西哥全国造型艺术阵线油画版画展览会”(1956年7月31日至8月19日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赤松夫妇画展”,则是“丸木位里、赤松俊子原子弹灾害图及访华旅行写生展览会”(1956年8月4日至8月10日在中国美协展览馆举办)。张仃视两个展览为“酷暑中令人振奋的事”,先告为快。信中所述“工作”问题,在8月22日第二封信中有更清楚的交代:
光宇兄:
大年昨自海滨归来,得知你那儿一些情形。我本打算也避暑一番,但等来等去,暑已过去。也就没有什么避的必要了。我现又设法在西山一带找房,乘秋凉画一阵画。
原子之画结束,墨西哥也快闭幕了,看了人家的东西,不胜感叹。这些画都似曾相识,就是画不出了,如失了“通灵宝玉”——我想路子一定能找到的。
北京空气较前大不相同了,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鼓舞了文化界,美协昨天开了会,谈得很热烈,有的同志提出美术界应该自由结社,创立流派,举行个人展览,——都是很好气象。
中国画院,工艺学院,我都无去的打算,希望向职业化方向努力,当然还要经过若干困难。
祝你早日恢复健康,重聚京华。
岁月封存六十余年之后,两封信于2017年在“象势空间”策划的《张光宇文献展》中首次公开。应当承认,在张仃当时公开发表的文字中,很难读到这种随性的表达,这是写给知己的私房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圈内人士知道,张光宇是张仃的伯乐,也是张仃亦师亦友的知交;民主人士张光宇称张仃为“我们的政委”,并表示“张仃到哪儿我也到哪儿”,可见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
归纳起来,信中表达了三点意思:第一,张仃不打算去工艺学院(即新成立的中央工艺美院),也不打算去中国画院(他正参与筹备的北京画院);第二,北京近期举办的“丸木位里、赤松俊子原子弹灾害图及访华旅行写生展览会”与“墨西哥全国造型艺术阵线油画版画展览会”,给张仃强烈的刺激,令他感叹“失了‘通灵宝玉”;第三,党的“双百”方针和文艺界的新气象,使他欢欣鼓舞,欲重温旧梦——做一名自由的“职业画家”。
以上三点互相关联,其中最关键的,是“失了‘通灵宝玉”,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无疑是生死攸关的事。“通灵宝玉”语出古典名著《红楼梦》,为女娲补天剩下的最后一块石头,经过数万年天地精气的淬炼,变成“通灵宝玉”,具有神秘的法力。小说主人公贾宝玉出生时,口衔此玉;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一丢失此物,立刻丧魂落魄,变得痴呆。
作为一位受过延安革命思想洗礼的艺术家、中央美院的领导干部,张仃在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新中国”历史背景下,借《红楼梦》中的神话隐喻,试图找回失落的“通灵宝玉”,似乎匪夷所思,也充满风险。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如果在半年之后的“大鸣大放”中被“引蛇出洞”,右派的厄运在劫难逃。这同时也表明:艺术家的思想改造,并非一些人设想的那么容易,尤其是对那些艺术根性顽强的人来说。显然,在张仃的心目中,不管社会进步到什么程度,艺术观念更新到什么程度,艺术的底线永远存在。这道底线与自由的精神主体紧密相关,“通灵宝玉”是这种自由精神主体的高妙隐喻。
1956年的时空背景下,张仃的这种察觉并不含太多的悲观。或问:在墨西哥及丸木夫妇的画作前,张仃何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略略一想,不觉莞尔:原来张仃早就画出过这种画!平心而论,二十年前他在《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等杂志上发表的漫画,艺术水准并不逊色于眼前的作品(当然远不止张仃,也包括他的伯乐张光宇及同行们的作品)。唯其如此,张仃才自信“通灵宝玉”可以找回——“我想路子一定能找到的”。
确实,张仃的乐观有充分的理由。其时,反右运动尚未启动,美好的理想依然在心头闪耀。除此之外,还有苏联、东欧“解冻”态势下的历史氛围。
在新中国十七年文化史上,1956年是一段黄金岁月。是年中共八大召开,对国内的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做出合理的判断,提出富有建设性的施政纲领。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第一次提出“双百”方针(文艺创作上“百花齊放”,学术研究上“百家争鸣”),极大地鼓舞了知识分子的工作热情,短短一年时间里,文艺创作、理论研究呈现繁荣景象。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钟惦棐的《电影的锣鼓》、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巴人的《论人情》等,一批具有思想锋芒的作品相继问世,极一时之盛。
张仃对艺术“通灵宝玉”的追寻,与这个大背景自然相关,但笔者以为,不久前他的法国之行,才是根本性的触机。1956年春,张仃以巴黎国际博览会中国馆总设计的身份来到巴黎,在法国度过四个月难忘的日子,其间有机会拜见心仪已久的艺术大师毕加索,精神受到强烈震荡。张郞郞在《一九五六,老爸故事多》中的回忆可供参考:
1956年秋季的一个星期天,父亲刚从巴黎回来不久,还在激动兴奋之中,心血来潮,便与母亲带着姐姐乔乔和我,一起去北海公园。在仿膳吃过午饭以后,就全家一起信步走到北海东岸小坡上。那里行人较少,母亲在树下铺了一个单子,大家席地而坐。看来这是爸妈事先设计的,前几天我们要爸爸讲讲巴黎,他说过几天给你们慢慢讲。
爸爸……讲起巴黎的见闻,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看来巴黎之行给他一个巨大的震撼。先讲他在巴黎如何绞尽脑汁布置出一个既有中国风味,又能体现出现代大国风度的展览,如何在艺术之都平地拔起一座独特的中国展览馆,又如何得到法国观众的欣赏和赞扬,给西方世界留下一个新中国的崭新印象。
他又给我们讲如何在博览会期间结识了留法著名画家赵无极,他和老爸一见如故,非常热情。在博览会结束以后,他开着自己的黑色老爷车带着爸爸四处走访。知道老爸最喜欢毕加索的作品,于是带他去多个收藏毕加索作品的画廊、博物馆,甚至仓库,也追寻了毕加索早年在巴黎居住或流连的旧址,老爸被毕加索大量、多元化的创作震惊了。毕加索对艺术是如此认真、勤奋、废寝忘食地探索,让他看到了真正的画家应该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的心灵受到空前激烈的撞击。父亲激情飞扬的讲述,把我们带入一个艺术童话梦境中。
关于张仃对毕加索的迷恋,随张仃赴法策展的助手李瀛的叙述更具现场感:“在巴黎期间,张仃先生想看有关毕加索的电影,恰好有位帮助我们工作的老华侨,知道有个专门放映旧纪录片的小电影院,于是带领我们前去。张仃先生终于看到毕加索作画的纪录片(即法国著名电影导演亨利·乔治·克鲁佐拍摄的纪录片《毕加索的秘密》)。这部片子拍得实在太好,大小画面、全景特写互相穿插,摄影师拍摄的方法很特别:毕加索在直立的白纸上用黑笔作画,摄影师从正、反面拍摄,毕加索画每根线的过程,都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影片把毕加索旺盛的精力,惊人的艺术劳动场景,表现得淋漓尽致。张仃先生十分佩服毕加索,看完这部电影非常兴奋、激动,说:‘这次回去要画画,做职业画家。”
三十年后,张仃曾对记者讲述拜访毕加索时的情形:“那是一天的下午,我们来到了毕加索的工作室,是在海边的一所别墅。当时毕加索睡完午觉,从楼上走下来,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他领着我们先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原以为他的工作室一定很华贵,因为他是世界上最有钱的画家,他卖的一幅画的价钱,可以购买了他一生用不完的绘画材料。可是,在这位世界著名的大画家的工作室里,除了他的作品是新的,一切陈设全是破旧的,墙上是不断脱落的灰迹,沙发旧得已经露出了彈簧……所有这一切,这位艺术家好像一点没意识到。他的工作室里,所有的墙上、地上都挂满、摆满了大量新作。可以想象到,他的全部注意力、思想、感情、心灵和生命都投入到艺术的世界中去了。他惊人的艺术劳动和异常旺盛的精力,十分令人佩服。”
时过境迁,记忆经过筛选,留下最珍贵的颗粒。张仃对毕加索的全部感应,一言以蔽之:艺术至上。在回忆父亲讲述代表团一行人去法国作家维尔高尔家做客时,张郞郞这样叙述:张仃没想到,身为法国作家协会的会长,居然没有工资,靠夫妻两人的手艺养家糊口;维尔高尔用稿费买下一个农村废弃的磨坊,因地制宜,改造成一个朴素大气、具有艺术品位的两层住房。在磨坊的粮仓里,安装一台半自动丝网印刷机,半手工复制高清名画,过着清贫而充实的生活。在这座磨坊里,维尔高尔写出他的获奖大作、长篇小说《海的沉默》——“老爸讲到这里,高兴地对我们说:画家、作家只有在这种生活方式下、这种精神状态下才能创作出真正的佳作。我和你妈妈也决定了,以后我们就不再拿国家的工资,不再住在单位的宿舍里。我们都成为自由的艺术家、作家,就用我们作品的稿费来养家糊口”。
不难看出,张仃的真情表白中隐含一个构想,那就是相信“通灵宝玉”一定能够找回。张仃的办法很简单:脱离体制化、集体化的生活方式,像毕加索、维尔高尔那样,做一个自由的、自食其力的职业艺术家。
张仃坐言起行。据张郞郞回忆:老爸变卖心爱的徕卡相机,加上家里的仅有存款,买下景山东街中老胡同的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于1956年底搬出大雅宝胡同二号中央美院的集体宿舍,搬进新的居所。后来又在香山脚下发现新的世外桃源,于是砸锅卖盆、东凑西拼,加上向张光宇先生的借款,终于在香山北辛村后街买下一个标准的四合院。与此同时,他与昔日艺友张光宇、张正宇、丁聪、郁风、黄苗子、吴祖光、华君武、胡考等一起,积极筹划同人杂志《万象》的复刊(已经民政部批准),拟定的第一期目录上,打头文章就是他的《会晤毕加索》。
回顾张仃的一生,令人慨叹万端。做一名自由的职业画家,是张仃原本的初心,也是他一辈子的梦想。时代的激流,救亡的使命,却将他早早卷入革命的队伍,成为革命机器上的一颗比较重要的螺丝钉。即便如此,职业画家的梦想依然萦绕不去。当年在鲁艺的东山窑洞闲聊时,胡考问张仃:“革命胜利了,准备干什么?”张仃不假思索地回答:“种几亩地,然后,画画。”
所幸的是,张仃躲过了“右派”的厄运,他的“通灵宝玉”也被埋藏到心底,许多年之后,才真正释放出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