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居易在中国诗歌史上的特殊意义在于其开发了诗歌的日常性,他的闲适诗致力于表现日常生活的细节,正视个体生命的价值,这与晚明公安派倡导的性灵文学不谋而合。文章以白居易《感时》诗及袁宏道次韵作品为例,从语言结构与情感取向分析了白居易日常诗性的建构过程及其对公安派的影响。
关键词:《感时》;白居易;公安派;日常诗性
作者简介:李映晓(1995-),女,汉族,江苏南通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3-0-02
白居易是中国诗歌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特殊贡献在于当中唐诗歌日趋僵化时,大胆破坏盛唐时期形成的蕴藉隽永的诗歌传统,开创“元和体”,以通脱流利的语言开拓了诗歌对日常生活的表现力。他将自己的诗作分为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其中讽喻与闲适两类占比最多。在《与元九书》中他解释称,如此分体的依据源于两种截然不同的境遇与心态:“谓之讽喻诗,兼济之意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意也。”研究者往往赞许前者的平民意识,对其闲适诗中流露的消极情绪多有诟病。
在晚明时期崇个性、尚真实、追求个人幸福的思潮影响下,白居易的闲适诗开始受到以公安派为代表的文人学者的关注。公安三袁推崇白居易,大哥袁宗道以香山、坡公二人之名命名其室“白蘇斋”,二弟袁宏道誉其为诗圣:“至李、杜而诗道始大。韩、柳、元、白、欧,诗之圣也;苏,诗之神也。”三弟袁中道亦响应称:“伯修今日所欲同,而吾辈亦必欲同之者,其尤在白乎,其尤在白乎!”三袁特别标举白居易闲适诗中对世俗乐趣的享受及对个体价值的肯定,袁宏道的《感时》、《放言效白》等均为次韵香山诗作。现以白居易《感时》与袁宏道《白香山三十四岁作感时诗,余今正其时矣,仍次其韵》为例,试分析白居易诗歌语言及情感取向的异质特征,讨论其“日常诗性”的建构过程,与其成为性灵文学自觉接受的历史范型的途径。
一、日常自然的语言结构
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的区别在于,诗歌是一种有节度的形式,语言结构上需服从一定的美学规则,譬如声律的平仄及语义的对仗。《感时》收在《白氏长庆集》卷五“闲适一 古调诗”条目下。所谓古调诗即古体诗,白居易标为“古调诗”者皆为五言,此首亦不例外:
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勿言身未老,冉冉行将至。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人生讵几何,在世犹如寄。虽有七十期,十人无一二。今我犹未悟,往往不适意。胡为方寸间,不贮浩然气。贫贱非不恶,道在何足避。富贵非不爱,时来当自致。所以达人心,外物不能累。唯当饮美酒,终日陶陶醉。斯言胜金玉,佩服无失坠。
诗中“地、四、至、悴、寄、二、意、气、避、致、累、醉、坠”为韵脚,“气”为未部,押去声寘韵,寘中杂未,偶然出韵。袁诗为白诗次韵之作,即用原韵、原字按原次序相和:
少年沐新发,郁若青莎地。一朝盆水中,霜缕忽三四。辟如百里途,行行半将至。视老犹壮容,比少已憔悴。是身如肉邮,皮毛聊客寄。微官复寄身,寄与寄为二。浮云崎太空,种种非作意。鳞鬣及鬘鬟,散时等一气。为乐供朱颜,及时勿回避。青山好景光,花木饶情致。我有战老策,胜之以无累。胸中贮活春,不糟自然醉。虚舟荡远波,从天作升坠。
古体诗尽管不讲求平仄与对仗,用韵也较近体诗自由,但其作为韵文的本质属性仍决定了诗与文、诗与日常语言的文体分野。白居易诗歌的日常性体现在语言结构上,即用日常语言的逻辑组织诗歌语言,具体表现为诗歌内在韵律与节奏的自然化与多样化、句法结构的口语化与散化、篇章结构的线性化三个方面。
首先,语义节奏的自然化。诗歌产生之初,其内部并无一定的节奏规律,全凭创作主体与客观生命律动的应和,将感悟投射于诗歌载体中形成。后来人们发明了一套语音结构秩序,通过平仄、押韵、停顿等指标的调节,以维持诗歌节奏的整齐、匀称。古体诗因不受近体诗创作规律的束缚,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向自然语言的回归。《感时》作为一首齐言古诗,句式上虽不如杂言体变化多样,通过句中内部停顿的调整,采用与自然语言相近的语义停顿,呈现出了漠视诗歌节奏模式的异质特征。如其“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前句是常规2/2/1的和谐节奏,后一句由三个奇数停顿组成,在平滑的语音预期中带来拗折的奇变。袁诗中借鉴了这一手法,如“微官/复/寄身,寄/与寄/为二”,且不避重字,连用三个“寄”字,通过语音的突兀形成强调,使诗歌的自然节奏不必拘泥于外部模式的条条框框,随心而发、随意而发。
其次,句法结构的散化。白居易的诗歌呈现出一种俚质的特征,袁宏道《放言效白》中亦称其欣赏“元轻白俗”的拙涩俗趣。如《感时》诗首句“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似有意模仿民歌复调的句法。袁宏道也声称自己以《劈破玉》、《打草竿》为诗,他的许多《竹枝词》都有意模仿民歌、民谣进行创作。次韵诗中,“我有战老策,胜之以无累”一句,结构完整,犹如散文。以实用语入诗,打破“诗”与“非诗”的界限,诗歌语言将不再存在禁区。
最后,篇章结构的线性化。传统诗歌语言为达到超越日常的诗境,往往会省略部分语法成分,形成名词与名词的并行结构,造成意象逻辑关系的不确定性,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或通过词性的变异扩大某一审美观感的冲击力,如“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等,由此形成审美空间在纵深方向的延伸。虚词在语法结构中虽然充当次要成分,却是使文气贯通必不可少的粘合剂。让虚词回归诗歌,是将诗歌语言重新置于现实逻辑关系之中,如白诗中的“虽”、“已”,袁诗中的“之”、“与”,出句与对句间转折、递进或并列关系被联通后,语言的自然连续性也得到了恢复。
二、庸常自适的情感取向
诗性对日常生活的超越,一方面体现在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逻辑的背离,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审美取向的理想化,倾向于反映崇高主题、伟大人格等超越社会现实的审美价值。白居易的闲适诗对“自然诗性”的回归,在于他描绘平淡无奇的现实生活并流露出平静满足的自适情绪;正视庸常与卑微的个体生命,还原其真实的生存状态,不做无谓的拔高或刻意的掩饰。
二诗以《感时》为题,据白诗颔联及袁氏诗题可知,均为作者三十四岁时感伤人生苦短、生命流逝的作品。与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那样超常奇特的比喻不同,二诗写得真实质朴。诗歌围绕着常见的生活场景——晨起梳理时对镜的自我对话展开:“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一朝盆水中,霜缕忽三四”,面对镜中衰老的面容产生了忧生嗟老的情绪。此后白诗不避琐屑地袒露了内心的忧虑:“白发虽未生,朱颜已先悴”,三十四岁正值壮年,白发未生,一般很少作此等嗟叹,白乐天也自我剖析称其“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四十至五十,正是退闲时。”或许揽镜自照时眼角几条浅浅的皱纹让诗人偶有所触动;“虽有七十期,十人无一二”,人生七十古来稀,而能享此高寿者又有几人?顺着这条思路,自己行年三四,人生已过半途,面露愁容也不算无病呻吟了。这样的心绪,处在由青年向中年过渡的人群或多或少能与之共鸣,却因其过于私人化和转瞬即逝的体验而被多数人忽略甚至掩盖。
据朱笺,该诗作于德宗贞元二十一年、顺宗永贞元年乙酉(公元八〇五年),陈谱、顾谱、朱谱均系于此年。王拾遗《系年》推測当完成于二月前后:“正月,为德宗皇帝写挽歌四首。二月,为人上书新任宰相韦执谊。《感时》诗,或写于上书前后。”《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贞元十四年,始以进士就试,礼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四月,宪宗策试制举人,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策入第四等,授盩厔县尉、集贤校理。”可知三十四岁时白居易仍居于长安,担任其释褐后的首份职务——秘书省校书郎。校书郎一职清贵,如其《常乐里闲居偶题》所言“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可以说当时的白居易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元和初年任满后(即写作此诗的后一年),白居易也确实得到了升迁,“授盩厔县尉、集贤校理”。盩厔即今陕西周至县,属于长安、洛阳、太原管辖下的畿县;集贤校理即集贤院校书郎,中唐时集贤院藏书比秘书省多一倍以上,集贤校理地位也比秘书省校书郎更高。三十四岁的白居易未来一片光明,可他却在诗中吟咏“朝见日入天,暮见日入地”,以冗沓的笔调书写太阳每天的东升西落,任岁月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流走,在诗中展现出毫无理想光辉可言的士大夫形象。
袁宏道继承了白居易对卑微个体的正视和平庸姿态的书写。万历三十年,三十四岁的袁宏道正经历着他人生的第二次归隐,在此之前他已目睹过宦海的波折,遭受了至亲的离世,相比白居易富足且清闲的京官生活可谓多灾多难,因此香山“白发虽未生”,中郎却已“霜缕忽三四”了。他对生命自然本真的追求,不仅体现在《感时》中能泰然面对自己“视老犹壮容,比少已憔悴”的衰老面容,更在于其对自性的发现与接受。中郎不仅一次提到自己“疏懒”的个性,如“冗懒遂成性,人皆笑此翁”、“一官因懒废,万事得禅逃”。白、袁诗中生活化的生命情态,是盛唐诗中崇高象与境的降格,同其诗歌语言结构的通俗流利相辅相成。
作为次韵诗,袁诗与白诗在诗境和感情取向上都趋于一致,但并无意模仿或附和,若将二人写作时的心境等同起来或许也不太妥当。香山作为前人,难以预知自己日后的遭际,他的“感时”更倾向于对目前低潮情绪的表现,他的“闲适”在写作此诗的阶段也不是经历过穷境的醒悟与洒脱;而中郎作为后者,却能观照香山的一生,从他的诗中获得勇气甚至解脱的法门。
三、小结
以《感时》诗为例,白居易对诗歌日常性的开发,一方面体现在对诗歌语言模式的打破,如声律的拗折、虚词的使用、散文化的语法结构及口语风格;另一方面,白诗倾向于描绘平淡无奇的现实生活并流露出平静满足的自适情绪;正视庸常与卑微的个体生命,还原其真实的生存状态。尽管白居易与晚明公安派领袖袁宏道在诗歌创作手法与价值取向上存在的相似性,但后者并无意于将香山置于文学样板的地位进行模仿,二者在“日常诗性”上的相契,正是公安派推崇白居易的原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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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瑄.开放诗世界的无限可能——袁宏道的诗歌语言观与中国诗学传统[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05):10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