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昌成
如果说二十世纪的中国诗坛是现代抒情诗的时代,那么在二十一世纪初,在诗坛的语境蜕变与冲击下,作为新兴产物的叙述诗处于怎样的位置呢?是超越、领先、蔓延、流行,还是作为诗歌生态圈共存的一员?放眼当下诗坛,在诗歌的具体呈现上,有一个不得不承认和面对的事实,叙述诗已经从容兴起,不少青年诗人是主要的追随者,也有部分非青年诗人自觉或主动漫步和深入其中。诗学观念的转变,折射了审美格局本身的微妙、可能的重启及审美的维度取向,而这,恰恰符合文学艺术的多元化需求。诗歌界限的扩充,能否打破惯性的审美视角或被兼容与否,直至产生积极的意义,则取决于叙述诗革新的渠道与伦理走向了。
逐步成型成熟的叙述诗,很快随着自身的发展规律演绎和繁衍着各自的发展图谱,叙述诗可谓孕育着后现代诗歌的一个未知数。目前比较明显或常见的有三种类型:一是口语叙述诗,二是叙述与现代抒情相结合的叙述诗,三是单纯或纯粹的叙述诗。这些正在发展过程中的叙述诗品种,以奔流之势汇入并契合着当下诗坛的抒写意向,有序地铺开并成为事实的写作现象。
菊女的诗歌,便是显而易见的叙述诗。有意思的是,她的诗像入海口一样囊括了上面所列的三种类型,这个状况表明,叙述诗的灵活性与柔韧性,其一出现就处于挖掘或被挖掘的状态。菊女的诗一方面从属于经验,另一方面又力求摆脱经验避免陷入模式化,于是即便在一种同类语境下她也进行了非常规性的拓展操作。这里似乎还提供了一个佐证:菊女从一开始就写叙述诗,或许可解释为前瞻意识的驱使和反映,但我觉得她应该是一种自然语感本能的选择。这对诗歌的产生却有决定性作用,其让诗歌的基调确立起来并从中有效地延续下去,直到形成标志性的风格。
文字总产生镜子的效应,常常反射出写作者的映像、影像、秘密和意图。菊女诗歌透露的信息,似乎隐含了一种矛盾之所在,这种矛盾与她的“前瞻意识”一样,我认为是一种本能的驱使。事实上我想说,菊女的诗歌写作,很大程度上是性格所致,率性的人生缔造了天然的语感,试图进入繁杂的现实并从中寻求某种调和,最终形成了她诗歌的两个特点:文字的淡泊和情怀的真实。所以她的诗歌也是自我的考证与论证,诗人与诗纠缠成相互的密码和解码。菊女有意无意地充当了一个尘世的观察者或旁观者,从中查找到当中存在事物的诸多根源、因缘,她淡泊的描述留下一行行澄澈真实的印记,还原和呈现了她的心态与性格。这样我们不难理解,菊女为什么选择了简单而没有华丽修辞粉饰的叙述的写作手法,让文字淡装素雅出镜,她本来就是想把世间所见所闻和个人所感所思毫无遮掩地释放。如此看来,文字的淡泊与情怀的真实被菊女从矛盾的双方处置成一种写作的高端搭配,同构一体后消除了反差的结果,获得了诗意的扩张,由此还凸显与确立了和个人品质相关的主题高度——菊女的诗歌处处绽放人性的关怀与温暖,这个主旨反过来令她那些朴素的文字组合渗溢出脉脉温情,充满了张力、爱与大爱,这其实是另一种美感膨胀,如:“可是,女儿/这一生裸露的血泪,在荒诞人世里/让我确认了我在。我的爱在/那么,就是有效的”(《有效》)。
现实的“出世”与诗歌的入世,从根本而言还是入世,借助文本,诗人的入世显得那么卑微、微弱浮尘。但即便这样,也对世间美善疾苦有着情感的介入与天然的维护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菊女饱含温度的诗歌潜藏的意旨,应该还蕴含着一种忧患意识和某种超验的非逻辑性体验。印证这个结论的,还有菊女关于死亡的诗歌,一方面利用相关事物死亡的替代品正视了死亡的存在,另方面则对死亡表示了尊重:这时,一片云影落下/仿佛天空伸出双手,正在抱起它(《孤坟》)。天空抱起了不知埋着什么人的“孤坟”,言外之意除了滋生的温暖,还散发出了一种神圣的意味。种种这些无疑都是人性关怀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现实诱发的超现实使其对应的死亡的神秘也变得真实起来。
“诗歌的见证要比新闻更可靠。如果有什么东西不能在更深的层面上也即诗歌的层面上验证,那我们就要怀疑其真确性。”米沃什的这句话,指明了诗歌抒写“真实”的重要性。我不知菊女有没有读过米沃什的诗歌,因为菊女诗歌的真实性让我作了这个联想。菊女诗歌的真实既是那种直观的真实,又能从形成的形象抽象图景中看到真实,在其接近澄明的叙述语境里,事物及其呈现的过程甚至是以原生态的面目输送,这样的抒写一旦产生诗意,无疑还原、发挥与扩展了汉语的本真,体现了汉语的诡秘的回转功效。例如《想娘了》《脊梁》《路过疯子深夜的爱情》《风葬》这些诗,不论选取事物的全部或截面,不论表达的是亲情、爱情、事情等,伴随阅读的都是真实的来临和最终意旨的心灵震颤。这种务实的诗歌表现与诗歌感受,确实打造与加固了菊女诗歌的真确性。
此前我曾对米沃什的诗歌作过如下论述:米沃什一直在告诉我们真实的抒写过程和必要性,并且让个人的感受填充生命的理解。他的诗歌有一种“绵力”,舒缓的节奏由一层接一层的叙述助力完成,进而实现了深度的渗透与哲思的发散。当事与物的真实描绘成为诗歌或语言的契机,随之而来的感想或诗意的提升便有了平稳而可靠的基石,这里还让我们看到如何从叙述中进行理性的转换与传递,看到由此带来的思想和反思,诗歌的精准从平面化开始,缔造的立体诗意也是可感而精准的。诗从而产生了诗性的哲学。
这一段文字,除了“产生哲思的发散”“诗性的哲学”这一相似层面外,把理性的转换与传递换作“感性的”转换与传递,菊女的诗基本适合这些观点的论证,顺理成章可以共享之。当然,在叙述手法上,二者不尽相同,米沃什更多隶属于复合叙述、复合抒情。菊女的则倾向于单向的叙述或叙述、抒情相互交差的线性纸上布局。而以叙述后所获感性为主体的菊女的诗歌,还能产生一种稳定的漂移,不管随着她的诗意把思绪带到何种远方,最终她都会用一个切身的感受把你拉回来——诗意闪烁人性的根本。
诚然,诗歌产生诗性的哲学与启悟是诗歌的另一层面审美功效,但我不想把这一区别武断说成菊女与大师的距离。毕竟菊女的诗是性格背景下的产物,这种私人独有的诗歌气质,具有原色的意义黄金的韵味,至于保持与否,又或者重新创设诗意层次的提升,决定权都在于菊女。史蒂文斯有一观点,“考虑到诗歌必须服务的伟大目标,这首诗的魅力不在于它的含意,而在于它演示了抵达独特真实的过程”。在演示了抵达独特真实的过程后,持有生态异同的诗歌在“必须服务的伟大目标”上殊途同归,最终散发着各自的魅力。这无疑也是诗歌存在的价值与真谛。
孤傲是基因带来的毒素,很顽固。且
多不形于色。非后天舶来的那点世故能同化
所以,你和我,这样的对峙
彼此胜算都不大。除非你在被我用来象征
人世的疼痛。被我用来象征高古的月
和落日中群山的背影,河流的忧伤
这还不够。你得让我有种恍惚——
你是我哪一世没有归来的征人
并且,长矛必须在握,尽管锈迹斑斑
那年在浣花溪住了一年
每天晚饭后会去公园走很久
从不推开早已隔断风雨,门票巨贵的
草堂大门。我知道诗人早已搬走或被搬走,
我在草堂门外走来走去,是想
万一他念旧,也远道回来看看呢
那么,我正好成了门外等候他的人
又万一秋风中,他认出被拦在检票处的我
必定老泪纵横。我会递上一碗酒,安慰他——
哦,子美兄,我们那一世,不比这一世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