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路村生活,唯一的活法是学习。
学习一只山羊。悠闲地啃食:悬崖绝壁上狰狞的怪石,总在风中向彝人弯腰的老树,一年四季漂泊不定的枯藤。如果几滴露珠不能解渴,我就站在嗰噜岩的一朵白云上,用怜惜的目光,把掉入大峡谷的大渡河扶起来,像天梯古道一样蜿蜒引入彝寨的家家户户。如有不怀好意的乱石扰我心志,把它一脚踢下去,让它咕噜咕噜,哀号不止。
学习一朵白云。把家安在古路村的尽头,云海的上面,佛光的下面。春天、夏天和秋天,以阳光和清风为食,把杜鹃花喂肥;以明月和歌声为饵,把转转花逗笑。心有灵犀了,把那个牧羊的阿米子,背回家去当新娘。天气寒冷了,白云就是羊毛,就是棉花,勤劳的手轻轻一捻,就是一袭查尔瓦,就把自己和家人,严严裹在温暖里。
拜一个彝人为师,学习尊山羊、荞麦、玉米、土豆为天,尊大峡谷、大渡河、大瓦山为神,无论今生来世,无论朝暮晨昏,都用劳动和汗水向他们致敬,享受自己创造的快乐。学习娶妻生子,坚守一代一代祖传的日子。学习下山读书,经商务工,把简单的生活搞复杂一些。如果外出的子孙沿着骡马栈道回来了,不要掂量他行囊的轻重,敲敲他的脑袋瓜,装了多少稀奇和新鲜。
我在古路村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又这么复杂。
嶙峋的石头,坚韧,锋利。
好像堆积如山的铁钻,铁锤,铁锨,铁铲……黄晕的灯光把它们的肌体照得惨白,让它们的外表锈蚀,天长日久,比时间更加斑驳。
而它们又多么幸运!一些石头,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金口河铁道兵博物馆里,成为历史的尊者,接受后来者的膜拜。
我在一尊题为《生死关头》的石雕前流连,努力还原一个烈士的事迹:1965年9月3日,正在施工的成昆铁路乐山沙湾隧道突遇大塌方,四川犍为籍铁道兵徐文科与战友同时被碎石和支架压住。深受重伤的徐文科不顾个人安危,把抢救的最佳时机推给战友,不幸光荣牺牲……
烈士顾永康留有一封未曾打开的家书,永远无法打开……
烈士易传福的遗物,仅有一幅照片……
还有那几个像蜘蛛一样悬在绝壁上劈山的战士……
还有那几个像西西弗一样推动巨石的战士……
还有那些幸存者,像他们如今的生活一样,都是好样的!
他们都是好样的——
逝去的,化为一座山的脊梁,撑起自己和别人的天堂。
健在的,炼成一段枕木、一段铁轨,把别人,送向了远方,把自己,送回了故乡。
鹰的巢,总是悬在悬崖上。
在一个叫道林子的移民新村,我仰头望天,绝壁上,云雾中,一爿黑色的小屋载沉载浮,恍若一张飘忽不定的大羽……我只顾张着嘴巴惊讶,来不及感叹,就有一个汉子逡巡到我身旁:“那是我的老巢。”
我继续惊讶着我的惊讶——“除了翱翔天际的鹰,谁能在悬崖绝壁筑巢!”
他以和善的笑容回答我的好奇。是的,王帮华,金口河区悬崖村村民,53岁。脸色黝黑,鼻梁高凸,目光如炬,真是一只岩鹰!他来自悬崖绝壁的云端之上,他的前半生如此度过:一日三餐,云朵是他的炊烟;太阳落入大峡谷,风是他的催眠曲;寂寞时,与岩羊倾诉衷肠;高兴处,和飞鸟比赛歌唱;生病了,一只灵芝权当医生;向往大瓦山的高处,向往大渡河的远方,就把自己当作岩鹰,展开翅膀和想象……
后来呢?后来就是现在——
一只岩鹰把老巢搬到了新窝,两只岩鹰把老巢搬到了新窝,三只岩鹰把老巢搬到了新窝……所有的岩鹰都在谷底筑了新巢。众巢簇拥,巢巢相连,悬崖村变成峡谷村,道林子变成胜利村,胜利村变成特色镇,特色镇变成桃花源。王帮华,还有张帮华、李帮华、赵帮华……所有的“云端遗民”,他们都是我必须赞美的岩鹰!
走遍石棉县城,不见垃圾影子。行商和坐贾,没有谁把一己私利拿到街面叫卖。
不闻蚊蝇嗡嗡,不闻汪汪狗吠,不闻狗主人呼唤她亲爱的宝贝,惟闻满城涛声和鸟鸣。
秋天了,树和风都很自觉,直接把枯叶扔进垃圾桶。
天上的白云,掉入大渡河,
城管不管这些事儿,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我去安顺场买核桃,把一片核桃叶抛到地上。卖核桃的彝族大娘很快捡回到自己的背篓里。
我说:大娘,让它回到地上吧,我也学着捡一次。
她笑着,很慷慨,挑出更多核桃叶,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