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云 涛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
唐代日本遣唐使的活动标志着中日文化交流进入高潮,这给唐代文学带来了新的题材,诗人们留下了不少歌咏中日交往的篇章。在日本遣唐使与唐人的交往活动中,诗歌发挥了重要作用。唐朝诗人与日本友人之间歌咏中日间的交往活动,唐朝诗人送日本友人归国与之赠答酬唱、互表情谊,往往都用诗歌作为表达工具。唐诗中也有关于日本文化的吟咏。本文拟从唐诗透露的信息中管窥中日关系和文化交流,以就正于方家。
唐代中日之间最重要的交往活动便是遣唐使入华,这一重大事件在唐朝社会引起巨大反响。那些奉命入华的使节、留学生和留学僧与唐人交友,唐代诗人在与日本友人的交往、赠答、酬唱中留下了诸多诗篇。当时活跃在唐代社会与诗人交游的主要是两类人,一是官方使节,二是学问僧。
朋友离别远行,唐人有写诗送行的习惯。当日本友人回国之际,唐代诗人也是如此。日本遣唐使、学问僧回国,有时皇帝亲自送行,为之赋诗。藤原清河等遣唐使回国时,唐玄宗作《送日本使》云:“日下非殊俗,天中嘉会朝。念余怀义远,矜尔畏途遥。涨海宽秋月,归帆驶夕飙。因惊彼君子,王化远昭昭。”①日本人接受中华文明的程度连玄宗都感到意外。据日本《高僧传》记载:“天平胜宝四年,藤原清河为遣唐大使,至长安见元宗(玄宗,作者注)。元宗曰:‘闻彼国有贤君,今观使者趋揖有异,乃号日本为礼义君子国。’”玄宗命晁衡导引清河等人参观府库及三教殿,又图清河貌纳于蕃藏中,及归赐诗。玄宗这首诗在中国文献中没有保存,却被日本史籍记载。
不仅皇上赋诗送别,唐代官员文士往往皆有此举,唐诗中有不少此类作品。刘长卿《同崔载华赠日本聘使》:“怜君异域朝周远,积水连天何处通。遥指来从初日外,始知更有扶桑东。”②当时入华的日本人有不少留学生,这些人有的在唐朝留学,参加科举考试,并在唐朝做官。
在众多入唐日本人中,晁衡与唐朝诗人的交往成为中日关系史上的佳话。晁衡原名阿倍仲麻吕,《旧唐书·东夷·日本国传》音译作“仲满”。阿倍仲麻吕被选为入唐留学生,开元五年(公元717年)随第九次遣唐使入唐。完成“国士学”学业后,改用中国姓名,以晁衡(又作朝衡)之名参加科举考试,中进士,初任司经局校书,又为左春坊太子伴读。他是第一位在唐朝学习并通过科举途径取得官职的日本人,开元十九年(公元731年),被任命为左拾遗,又升任左补阙,掌供奉讽谏。他富于才华,擅长歌咏,深受玄宗赏识。著名诗人储光羲、王维、李白、赵骅、包佶等皆与之交游,他与诗人们吟诗酬赠,唐诗中与其相关的作品有七首。储光羲《洛中贻朝校书衡》:“万国朝天中,东隅道最长。吾生美无度,高驾仕春坊。出入蓬山里,逍遥伊水傍。伯鸾游太学,中夜一相望。落日悬高殿,秋风入洞房。屡言相去远,不觉生朝光。”③此诗题注:“朝即日本人也。”称他为“校书”,说明这是晁衡踏上仕途后不久写的诗,“吾生”正是对一位年轻人的称呼。“仕春坊”也说明是晁衡任太子伴读时的作品。其时储光羲和晁衡都在东都洛阳,故写晁衡的生活,仕宦则“蓬山里”即司经局,休闲时则“逍遥伊水傍”。
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冬,晁衡任秘书监兼卫尉卿,以唐朝使节身份随日本遣唐使藤原清河等人回国。王维、包佶、赵骅等人皆有诗送行。王维《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并序)》诗序长达六百言,记载了这次送别的情况。序先写唐朝与诸国关系,又对日本国和晁衡极尽赞美之意,最后写晁衡归国赋诗赠别之意。诗用五排体,表达了对这位日本朋友的深挚情谊:“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④由于航海水平的原因,当时中日之间海上航行是危险的行程,因此在送晁衡归国的诗中自然表达了对他的牵挂。晁衡以秘书监长官身份赴日本,故诗题中称其为“秘书晁监”。包佶《送日本国聘贺使晁巨卿东归》也是当时的送行之作:“上才生下国,东海是西邻。九译蕃君使,千年圣主臣。野情偏得礼,木性本含真。锦帆乘风转,金装照地新。孤城开蜃阁,晓日上朱轮。早识来朝岁,涂山玉帛均。”⑤晁衡的身份是秘书监长官,九卿之一,是正职,其副职为少卿,故称正职为“巨卿”。诗题揭示了晁衡这次去日本,既担任唐朝使臣赴日,又将担任日本聘贺使返唐,又有归乡探亲之意。包佶在天宝年间曾任秘书监,应该和晁衡是同事,他的诗盼望这位具有双重身份的晁衡完成使命,能早日返唐,作为日本使臣入贡。赵骅《送晁补阙归日本国》诗云:“西掖承休浣,东隅返故林。来称郯子学,归是越人吟。马上秋郊远,舟中曙海阴。知君怀魏阙,万里独摇心。”⑥晁衡曾担任左补阙,此次赴日,朝廷才任命他为秘书监兼卫尉卿,故诗题中仍称旧职名。赵骅担任过秘书少监,和包佶一样,可能都与晁衡有职务上的关系,故写诗送行。从包佶、赵骅的身份看,这次送行的活动应当就是秘书监部门的官员安排的。
晁衡归国途中遇险,船只遭遇风暴,与其他船只失联,当时误传晁衡遇难,他的唐朝朋友十分震惊。李白作《哭晁卿衡》表达悼念之情:“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⑦因为晁衡有卫尉卿的身份,诗题中称他为“晁卿”。帝都即长安,蓬壶是传说中东海中的仙山,代指日本。“明月不归”比喻溺死海中。晁衡漂流到安南驩州(今越南荣市)一带,遇海盗,同船死者170余人,晁衡与藤原清河幸免于难辗转回到长安。
安史之乱曾影响到中外交往,但当唐朝对安史叛军的战争取得一定胜利时,外国使节便又纷纷入唐,日本国也是如此。李白《放后遇恩不沾》云:“天作云与雷,霈然德泽开。东风日本至,白雉越裳来。”⑧就反映了这种国际形势的变化。与元白同时而稍晚的诗人徐凝《送日本使还》诗云:“绝国将无外,扶桑更有东。来朝逢圣日,归去及秋风。夜泛潮回际,晨征苍莽中。鲸波腾水府,蜃气壮仙宫。 天眷何期远,王文久已同。相望杳不见,离恨托飞鸿。”⑨反映了安史之乱后日本遣唐使入华的史实,也反映了日本使臣归国时朋友们继续保持着写诗送行的传统。徐凝的诗还反映了唐人对日本社会的认知,经过遣唐使的努力,日本在接受先进的唐文化基础上各方面有了巨大进步,徐凝诗“王文久已同”就反映了这种状况。
日本遣唐使入唐,唐朝往往遣使报聘,当有人奉命出使日本时,朋友们往往也写诗相送,表达赞叹、祝愿和眷恋之情。钱起《重送陆侍御使日本》诗云:“万里三韩国,行人满目愁。辞天使星远,临水涧霜秋。云佩迎仙岛,虹旌过蜃楼。定知怀魏阙,回首海西头。”⑩马戴《送册东夷王使》诗云:“越海传金册,华夷礼命行。片帆秋色动,万里信潮生。日映孤舟出,沙连绝岛明。翳空翻大鸟,飞雪洒长鲸。旧鬓回应改,遐荒梦易惊。何当理风楫,天外问来程。”赴日本的唐朝使节担任着册封其国王的使命。从唐诗中可知,也有并非作为官方使节而是作为个人远游日本的,如方干《送人游日本国》云:“苍茫大荒外,风教即难知。连夜扬帆去,经年到岸迟。波涛含左界,星斗定东维。或有归风便,当为相见期。”这样的诗表达的往往是私人情谊和离情别绪,这种个人远游的行为一般也不见于史书的记载,唐诗为我们提供了证据。
出现在唐诗中的日本人有的是来唐朝学习和交流的僧人,当他们要回国时,诗人为之送行。在这样的诗中,诗人们往往赞叹对方的佛学修养,表达离别眷恋之情。钱起《送僧归日本》云:“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水月通禅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方干《送僧归日本》云:“四极虽云共二仪,晦明前后即难知。西方尚在星辰下,东域已过寅卯时。大海浪中分国界,扶桑树底是天涯。满帆若有归风便,到岸犹须隔岁期。”刘禹锡《赠日本僧智藏》云:“浮杯万里过沧溟,遍礼名山适性灵。深夜降龙潭水黑,新秋放鹤野田青。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唐代诗人写到入华的日本僧人,往往也充满敬重之意。项斯《日东病僧》(一作《日本病僧》)云:“云水绝归路,来时风送船。不言身后事,犹坐病中禅。深壁藏灯影,空窗出艾烟。已无乡土信,起塔寺门前。”诗中对这位重病缠身归乡无望的日本僧人表达了敬仰之情。司空图《赠日东鉴禅师》云:“故国无心度海潮,老禅方丈倚中条。夜深雨绝松堂静,一点飞萤照寂寥。”栖白《送圆仁三藏归本国》云:“家山临晚日,海路信归桡。树灭浑无岸,风生只有潮。岁穷程未尽,天末国仍遥。已入闽王梦,香花境外邀。”诗写其归途中的“海潮”和路程之“遥”,渲染风波之险和旅途艰辛,寄托着诗人对日本朋友海上旅程的牵挂之情。
在唐朝与日本的佛教交流中,鉴真东渡是最重要的事件。皇甫曾《赠鉴上人》云:“律仪传教诱,僧腊老烟霄。树色依禅诵,泉声入寂寥。宝龛经末劫,画壁见南朝。深竹风开合,寒潭月动摇。息心归静理,爱道坐中宵。更欲寻真去,乘船过海潮。”日本学者藏中进考证此诗系送别鉴真之诗,并推定其场所为扬州的延光寺或龙兴寺,作诗时间为鉴真自龙兴寺出走的“十月十九日”。王勇在藏中进考证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皇甫曾创作此诗的动机,也肯定这首诗系送别鉴真之作。鉴真去世后,弟子思托有《五言伤大和上传灯逝日本》诗悼念:“上德乘杯渡,金人道已东。戒香余散馥,慧炬复流风。月隐归灵鹫,珠逃入梵宫。神飞生死表,遗教法门中。”弟子法进有《七言伤大和上》诗云:“大师慈育契圆空,远迈传灯照海东。度物草(寸)筹盈石室,散流佛戒绍遗踪。化毕分身归净国,娑婆谁复为验龙?”唐使高鹤林出使日本,本想拜谒这位名扬中日两国的高僧,当得知大师已经灭度,不胜唏嘘,赋《因使日本愿谒鉴真和尚既灭度不觐尊颜嗟而述怀》一诗:“上方传佛灯,名僧号鉴真。怀藏通邻国,真如转付民。早嫌居五浊,寂灭离嚣尘。禅院从今古,青松绕塔新。斯法留千载,名记万年春。”赞美鉴真大师的高尚品格和对中日两国人民的贡献,表达了钦仰和赞叹之情。
日本僧人最澄与唐朝诗人的唱和是诗坛又一大盛事。最澄是日本近江国滋贺郡人,少年出家,师从近江国师行表,后在鉴真生前弘法的东大寺受具足戒,并学习鉴真和思托带来的天台宗经籍。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率弟子义真等随日本第十二次遣唐副使石川道益入唐。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最澄至临海,谒见台州刺史陆质从这里回国。台州诗人为之赋诗送行。台州司马吴顗《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叙》详叙最澄经历,保存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一段重要史料:
过去诸佛为求法故,或碎身如尘,或捐躯强虎,尝闻其说,今睹其人。日本沙门最澄,宿植善根,早知幻影,处世界而不著,等虚空而不凝(一作碍),于有为而证无为,在烦恼而得解脱。闻中国故大师智顗,传如来心印于天台山,遂赍黄金涉巨海,不惮陷(张步云谓疑“滔”)天之骇浪,不怖映日之惊鳌,处其身而身存,思其法而法得。大哉其之求法也!以贞元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臻于(临)海郡,谒太守陆公,献金十五两、筑紫斐纸二(一作一)百张……。陆公精孔门之奥旨,蕴经国之宏才,清比冰囊,明逾霜月,以纸等九物,达于庶使,返金于师。师译言请货金贸纸,用书《天台止观》。陆公从之,乃命大师门人之裔哲曰道邃,集工写之,逾月而毕,邃公亦开宗指审焉。最澄忻然瞻仰,作礼而去。三月初吉,遐方景浓,酌新茗以饯行,对春风以送远,上人还国谒奏,知我唐圣君之御宇也。贞元二十一年三月巳日,台州司马吴顗叙。
其诗云:“重译越沧溟,来求观行经。问乡朝指日,寻路夜看星。得法心念喜,乘杯体自宁。扶桑一念到,风水岂劳形?”刺史陆质《送最澄阇梨还日本诗》云:“海东国主尊台教,遣僧来听《妙法华》。归来香风满衣裓,讲堂日出映朝霞。”台州录事参军孟光《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云:“往岁来求请,新年受法归。众香随贝叶,一雨润禅衣。素舸轻翻浪,征帆背落晖。遥知到本国,相见道流稀。”临海县令毛涣《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云:“万里求文教,王春怆别离。未传不住相,归集祖行诗。举笔论蕃意,焚香问汉仪。莫言沧海阔,杯度自应知。”乡贡进士崔谟《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云:“一叶来自东,路在沧溟中。远思日边国,却逐波上风。问法言语异,传经文字同。何当至本处,定作玄门宗。”天台沙门行满《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云:“异域乡音别,观心法性同。来时求半偈,去罢悟真空。贝叶翻经疏,归程大海东。何当到本国,继踵大师风。”行满早岁辞亲受戒,大历中师荆溪湛然,后至天台修行,栖华顶下二十余年,与日僧最澄交谊甚笃。天台僧人幻梦《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云:“却返扶桑路,还乘旧叶船。上潮看浸日,翻浪欲陷天。求宿宁逾日,云行讵隔年?远将乾竺法,归去化生缘。”前国子明经林晕《送最澄上人还日本国》云:“求获真乘妙,言归倍有情。玄关心地得,乡思日边生。作梵慈云布,浮杯涨海清。看看达彼岸,长老散华迎。”从这些诗作可见,此次饯行,台州名士云集,为这位日本高僧隆重送别。
晚唐时日本圆载上人与唐代诗人的交往,皮日休有两首送别之作,其《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云:“讲殿谈馀著赐衣,椰帆却返旧禅扉。贝多纸上经文动,如意瓶中佛爪飞。飓母影边持戒宿,波神宫里受斋归。家山到日将何入,白象新秋十二围。”又《重送》云:“云涛万里最东头,射马台深玉署秋。无限属城为裸国,几多分界是亶州。取经海底开龙藏,诵咒空中散蜃楼。不奈此时贫且病,乘桴直欲伴师游。”从皮日休的诗作可知,这位圆载上人曾在宫廷讲经,并受到皇上“赐衣”,现在非常荣耀地回国。皮日休的好友陆龟蒙也有两首诗,其一是与皮日休唱和之作,其《和袭美重送圆载上人归日本国》云:“老思东极旧岩扉,却待秋风泛舶归。晓梵阳乌当石磬,夜禅阴火照田衣。见翻经论多盈箧,亲植杉松大几围。遥想到时思魏阙,只应遥拜望斜晖。”另一首《闻圆载上人挟儒书洎释典归日本国更作一绝以送》是送别之作:“九流三藏一时倾,万轴光凌渤澥声。从此遗编东去后,却应荒外有诸生。”两首诗都赞美圆载上人高深的佛学修养。颜萱《送圆载上人》诗云:“师来一世恣经行,却泛沧波问去程。心静已能防渴鹿,鼙喧时为骇长鲸。禅林几结金桃重,梵室重修铁瓦轻。 料得还乡无别利,只应先见日华生。”这首诗自注中引用圆载上人的话:“师云:‘舟人遇鲸,则鸣鼓以恐之。’”“日本金桃,一实重一斤”“以铁为瓦,轻于陶者”,反映了从圆载上人这里获得的日本文化信息。
值得注意的是,后期日本遣唐使有以高僧充当正使的人,如空海,既从事佛教交流,又承担政府使命。空海上人是日本佛教真言宗开山祖师,生活在日本平安朝前期,对佛学以及文学、语言、书法、绘画均有研究。唐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至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入唐留学,向长安青龙寺高僧惠果学习真言宗与《大日经》,回国后在高野山传播密宗。作为书法家,他与嵯峨天皇、橘逸势共称“三笔”。日本各地至今有不少纪念他的寺庙和建筑,据说四国地区与空海有关系的寺庙多达88所,被称为“四国八十八所”,成为日本佛教朝圣地之一。沙门鸿渐《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献后却还》:“禅客一海隔,乡路祖州东。到国宣周礼,朝天得僧风。山冥鱼梵远,日正蜃楼空。人至非徐福,何由寄信通。”空海上人既是作为僧人入唐进行佛教交流,又是作为日本国使担当着政府使命,故诗中既说他是“禅客”,又说他的使命是“朝天”。空海大师擅诗,与唐朝僧徒、诗人有友好交往并互相唱和,他的诗和书法受到唐朝诗人的赞赏。马总《赠日本僧空海离合诗》云:“何乃万里来,可非衒其才。增学助元机,土人如子稀。”胡伯崇《赠释空海歌》云:“说四句,演毗尼,凡夫听者尽归依。天假吾师多伎术,就中草圣最狂逸。不可得,难再见。”从此诗可知,空海在书法上还擅长狂草。朱千乘作《送日本国三藏空海上人朝宗我唐兼贡方物而归海东诗并序》,序云:
沧溟无垠,极不可究。海外僧侣,朝宗我唐,即日本三藏空海上人也。解梵书,工八体,缮俱舍,精三乘。去秋而来,今春而往。反掌云水,扶桑梦中。他方异人,故国罗汉,盖乎凡圣不可以测识,亦不可知智。勾践相遇,对江问程,那堪此情。离思增远,愿珍重珍重!元和元年春姑沾洗之月聊序。当时,少留诗云。
其诗云:“古貌宛休公,谈真说苦空。应传六祖后,远化岛夷中。去岁朝秦阙,今春赴海东。威仪易旧体,文字冠儒宗。留学幽微旨,云关护法崇。凌波无际碍,振锡路何穷。水宿鸣金磬,云行侍玉童。承恩见明主,偏沐僧家风。”元和初越州乡贡进士朱少端《送空海上人朝谒后归日本》云:“禅客祖州来,中华谒帝回。腾空犹振锡,过海来浮杯。佛法逢人授,天书到国开。归程数万里,归国信悠哉。”沙门昙靖《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献后却还》云:“异国桑门客,乘杯望斗星。来朝汉天子,归译竺乾经。万里洪涛白,三春孤岛青。到宫方奏对,图像列王庭。”郑壬《奉送日本国使空海上人橘秀才朝献后却还》云:“承化来中国,朝天是外臣。异才谁作侣,孤屿自为邻。鴈塔归殊域,鲸波涉巨津。他年续僧史,更载一贤人。”这些诗里对空海的佛学修养、诗歌成就、书法艺术和儒学根底进行了热情的称颂。
当年从日本远渡重洋入唐的留学僧,有的并未能归老故国而埋尸中土。这些日本人有的留下了遗迹供后人凭吊,如缪岛云的诗《仙僧洞》歌咏的就是这样一处遗迹:“先朝曾有日东僧,向此乘龙忽上升。石径已迷红树密,萝龛犹在紫云凝。钵盂峰下留丹灶,锡杖前边隐圣灯。从此旧庵遗迹畔,月楼霜殿一层层。”诗中“乘龙”“上升”都是死亡的代名词。又如勾令玄《敬礼瓦屋和尚塔偈》云:“大空无尽劫成尘,玄步孤高物外人。日本国来寻彼岸,洞山林下过迷津。流流法乳谁无分,了了教知我最亲。一百六十三岁后,方于此塔葬全身。”此诗题注:“瓦屋和尚名能光,日本国人。”日本停派遣唐使后,那些留在唐朝的日本人无缘归国,漂流异乡,有的不得意死去,这两首诗就反映了他们的不幸命运。
中日交流也让中国人了解到日本文化。日本友人带来的东西往往引起唐朝诗人的兴趣。陆龟蒙《袭美见题郊居十首,因次韵酬之以伸荣谢》云:“倭僧留海纸,山匠制云床。”这首诗提到的倭僧带来的“海纸”,应当是日本的特产。像上文提到的“筑紫斐纸”,应当也是日本产的纸。据《新唐书·日本传》记载:“建中元年,使者真人兴能献百物,真人盖因官而氏者也,兴能善书,其纸似茧而泽,人莫识。”这里的“海纸”或者“筑紫斐纸”大概就是这种“似茧而泽”的日本纸。
日本的自然山水形象也成为唐代画家表现的对象和诗人歌咏的内容,“日本”一名也见于唐诗。日本远在海外,成为诗人驰聘想象的地方。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诗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 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吴松半江水。”周朴《福州神光寺塔》诗云:“良匠用材为塔了,神光寺更得高名。风云会处千寻出,日月中时八面明。海水旋流倭国野,天文方戴福州城。相轮顶上望浮世,尘里人心应总平。”诗人想像着登上高高的神光寺塔,可以遥望倭国的原野。晁衡曾以日本裘赠给魏万,被李白写入诗中。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写魏万:“身著日本裘, 昂藏出风尘。”自注:“裘则朝卿所赠, 日本布为之。”说明晁衡与魏万、李白间的深厚友谊。
日本遣唐使从中国带回大量唐代乐舞。八世纪初日本设立“雅乐寮”,教习古来的日本传统乐舞和外来音乐,有乐师专门演奏唐乐。吉备真备在唐朝留学十七年后回国,带回《乐书要录》和方响、铜律管等。日本保存一种关于唐乐舞、散乐和杂戏的古图录,名《信西古乐图》,全名《信西入道古乐图》,日本古乐书称《儛图》《唐儛图》《唐儛绘》,可能是公元十二世纪前后的作品,是研究唐代乐舞的珍贵资料。《信西古乐图》首载唐朝乐器有腰鼓、箫、筝、横笛、揩鼓、尺八、琵琶等14种,记载唐代各种舞乐32种:(1)安摩;(2)皇帝破阵乐;(3)苏合香;(4)秦王破阵乐;(5)打毬乐;(6)柳花苑;(7)采桑老;(8)返鼻胡童;(9)弄枪;(10)胡饮酒;(11)放鹰乐;(12)案弓字;(13)拔头;(14)还城乐;(15)苏莫者;(16)苏芳菲;(17)新罗狛;(18)罗陵王;(19)林邑乐;(20)新罗乐;(21)入壶舞;(22)饮刀子舞;(23)四人重立;(24)柳格倒立;(25)神娃登绳弄玉;(26)弄剑;(27)三童重立;(28)柳肩倒立;(29)弄玉;(30)卧剑上舞;(31)入马腹舞;(32)倍胪。唐代乐舞有时伴随着歌唱,唱词则是唐诗名篇,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就反映了盛唐时期高适、王昌龄、王之涣等人的诗作都被乐舞伶人歌唱。因此,唐朝乐舞传入日本,也伴随着诗歌作品的传入。
在唐代举国上下热爱诗歌的社会风气中,士农工商莫不吟诗。商人的诗作流传下来的不多,但在与日本的商业活动中,有两位中国商人的诗作却流传下来。李达《奉和大德思天台次韵》诗云:“金地炉峰秀气浓,近离双涧忆青松。嘱泉拄锡净心相,远传佛教观真容。”李达,一名处,赵郡人,以经商为生,与日僧圆珍交厚,有诗唱和,其奉和之“大德”应该就是圆珍。圆珍是日本天台宗寺门派创始人,有《思天台诗》,天台山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佛僧向往之地。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李达随日僧圆载同船赴日,遇风倾覆,侥幸脱险。商人詹景全有《次韵二首》,其一:“大理车回教正浓,乍离金地意思松。沧溟要过流杯送,禅坐依然政法容。”其二:“一乘元仪道无迹,居憩观心静倚松。三界永除几外想,一诚归礼释迦容。”詹景全,时称詹四郎,咸通、中和年间多次赴日,与日僧圆珍交厚,有诗唱和。中和四年随李达、圆载同船赴日,船遇风倾覆而殁。詹景全诗中有“沧溟要过流杯送”之句,可能就是他漂洋过海赴日本经商的亲身体会。李达和詹景全的事迹及其诗作反映了唐代中日民间的商业贸易活动。
唐诗还通过入唐日本人传入日本。如罗衮《赠罗隐》诗云:“平日时风好涕流,谗书虽盛一名休。寰区叹屈瞻天问,夷貊闻诗过海求。”过海求诗的“夷貊”包括日本人在内。在日本文献中甚至保存着许多不见于中国文献的唐诗作品。康熙年间《全唐诗》编成,乾隆时日本人河世宁就编出《全唐诗逸》以作补充。因此,没有到过中国的日本人也学会用汉语形式写诗。长屋王《绣袈裟衣缘》诗云:“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遣唐使和留学僧固非专习中国诗歌艺术而来,但他们入唐学习和求法的同时,学习中国诗歌技能并将唐诗作品带回本土。日僧圆仁归国时携带其在长安等处得到的佛教经论、章疏、传记、诗文集近六百部,其中包括诗集、诗歌理论著作,如《开元诗格》一卷、《祝元膺诗集》一卷、《杭越唱合诗集》一卷、《杜员外集》二卷、《百家诗集》六卷、《王昌龄诗集》二卷、《朱书诗》一卷等。
入唐日本人回国,还把中国古典诗歌理论和写作方法介绍到日本,空海的《文镜秘府论》就是唐代中日文学交流的硕果。《文镜秘府论》是空海大师归国后应日本人学习汉语和文学的要求,依据带回的崔融《唐朝新定诗格》、王昌龄《诗格》、元兢《诗髓脑》、释皎然《诗议》等书排比编纂而成,分为天、地、东、南、西、北六卷,大部分内容讲述诗歌的声律、词藻、典故、对偶等形式技巧,如天、东、西、北四卷的《调四声谱》《诗章中用声法式》《论对》《论病》《论对属》等。该书还论述创作理论,如地、南两卷的《十七势》《六志》《论文意》《论体》《定位》等。该书引用大量书籍,所引之书多已失传,因而保存了不少中国古代诗论难以见到的资料,书中所论“文二十八种病”“文笔十病得失”等,对研究中国古近体诗格律、诗歌批评理论和修辞学都有重要价值。
东海仙山和徐福入海求仙故事是流传于中日两国的传说,唐诗中多咏及此,不胜枚举。如王维《早朝》云:“仍闻遣方士,东海访蓬瀛。”李白《有所思》云:“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李白《怀仙歌》云:“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云:“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李白《杂诗》云:“传闻海水上,乃有蓬莱山。玉树生绿叶,灵仙每登攀。一食驻玄发,再食留红颜。”顾况《行路难》云:“君不见古人烧水银,变作北邙山上尘。藕丝挂在虚空中, 欲落不落愁杀人。睢水英雄多血刃,建章宫阙成煨烬。淮王身死桂树折,徐福一去音书绝。行路难,行路难,生死皆由天。秦皇汉武遭不脱,汝独何人学神仙。”贯休《了仙谣》云:“海中紫雾蓬莱岛,安期子乔去何早。游戏多骑白骐驎,须发如银未曾老。亦留仙诀在人间,啮镞终言药非道。始皇不得此深旨,远遣徐福生忧恼。紫术黄菁心上苗,大还小还行中宝。若师方术弃心师,浪似雪山何处讨。”徐福故事和海上仙山传说成为中日两国人民共同的文化遗产。
优美的唐诗受到日本人的喜爱,入唐的日本人在中国学会了中国古典诗歌形式的写作,他们的诗也是唐诗的一部分,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结晶。道慈《在唐奉本国皇太子》云:“三宝持圣德,百灵扶仙寿。寿共日月长,德与天地久。”道慈俗姓额田,日本漆下郡人,少小出家,聪敏好学。长安元年(公元701年)入唐留学,学业颖秀,妙通三藏,曾进入宫廷讲经。开元六年(公元718年)归日本,拜僧纲律师,晚年受命造成大安寺。辨正《在唐忆本乡》云:“日边瞻日本,云里望云端。远游劳远国,长恨苦长安。”又《与朝主人》云:“钟鼓沸城闉,戎蕃预国亲。神明今汉主,柔远静胡尘。琴歌马上怨,杨柳曲中春。唯有关山月,偏迎北塞人。”辨正俗姓秦,日本人,少年出家,长安年间入唐,学三论宗,曾以善棋入临淄王李隆基藩邸,客死于唐。
晁衡在唐朝从一介书生升迁为封疆大吏,历史上极其少见。在唐日久,习染唐风,能吟诗作赋。晁衡留有诗与歌各一首,存于《全唐诗》和日本和歌文献中。《古今集》载其和歌一首,为在唐思乡之作,后被选入《百人一首》。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第十一次遣唐使来唐时,晁衡在唐已近二十年,他以亲老为由,上奏玄宗请求回国,玄宗不准。晁衡赋《思归》诗表示思亲之意:“慕义名空在,输忠孝不全。 报恩无有日,归国定何年。”在藤原清河任遣唐大使赴唐时,晁衡迁升卫尉少卿,此时他仕唐已三十六年,五十五岁,再次上表请归,玄宗不忍再挽留,命以护送使身份回国,并晋升一级,任秘书监兼卫尉卿。
晁衡离开前夕,对友人、对长安、对唐朝留恋难舍,朋友们写诗饯行,晁衡亦即席赋诗酬答,并解下随身宝剑赠人留念。其诗《衔命使本国》云:“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天中恋明主,海外忆慈亲。伏奏违金阙,騑骖去玉津。蓬莱乡路远,若木故园林。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诗写出一边感激唐天子的恩遇不忍离去、一边又想念父母不得不归的矛盾心情。遣唐使船停泊于苏州黄泗浦港口,晁衡与友人在船头话别,仰望明月,用日文咏和歌一首,题曰《望月》。
空海在唐学法期间,有多首题寺诗和与唐僧赠答之作,其《过金山寺》云:“古貌满堂尘暗色,新华落地鸟繁声。经行观礼自心感,一雨僧人不显名。”又《青龙寺留别义操阇梨》诗云:“同法同门喜遇深,空随白雾忽归岑。一生一别难再见,非梦思中数数寻。”又《在唐日观昶法和尚小山》诗云:“看竹看花本国春,人声鸟哢汉家新。见君庭际小山色,还识君情不染尘。”又《在唐日赠剑南僧惟上离合诗》诗云:“磴危人难行,石崄兽无登。烛暗迷前后,蜀人不得登。”这些诗歌放在百花盛开的唐代诗苑里,与中国诗人的作品相比,并不逊色。
文化交流为唐诗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唐诗中蕴含着有关中外关系的丰富的历史信息,其中表现出的思想情感方面的内容更是其他史料不能替代的。中日文化交流的史实,在唐诗中保存有丰富的资料,唐诗的描写在某种程度上可补史料之阙。在唐代中日文化交流中,诗歌曾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唐诗在当时本就有工具性作用,它是唐人抒情写意的文学创作,又是重要的社会交际媒介,在社会交往中具有交际功能。日本遣唐使、留学生和留学僧们来到中国,学会了汉语写作和诗歌创作,借助诗歌唱和,达到了与中国朋友增进友谊和互相了解的作用,中国诗人通过诗歌表达了他们对日本友人的真挚情感;优美的唐诗也是唐代高度文明的象征,受到包括日本人在内的世界各地人们的喜爱,这是唐朝中国在世界上具有崇高威望的原因之一;其时新罗国、林邑、渤海国等地都有人学会用汉语写诗,达到很高水平,他们的作品成为唐诗的一部分,有的被收入《全唐诗》中,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唐诗也是东亚各国共同的文化遗产。通过诗歌创作,推动了东亚汉文化圈的形成和发展,因此唐诗也是联系东亚各国的纽带。我们不仅要认识到唐诗的文学价值和艺术水平,也要认识到唐诗作为交际工具在东亚汉文化圈的文明互动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注释:
①此诗见日本《高僧传》,收入日本人河世宁编《全唐诗逸》卷上,《全唐诗》附录(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0173页)。
②参见彭定求等编,王全等点校:《全唐诗》第150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558页)。
③参见彭定求等编,王全等点校:《全唐诗》第138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405页)。
④参见王维撰,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第12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19-225页)。
⑤参见彭定求等编,王全等点校:《全唐诗》第205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142页)。
⑥参见彭定求等编,王全等点校:《全唐诗》第129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320页)。
⑦参见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第26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503页)。
⑧参见李白著,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第2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61页)。
⑨参见彭定求等编,王全等点校:《全唐诗》第474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374页)。
⑩参见彭定求等编,王全等点校:《全唐诗》卷237(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639页)。按:此诗题目疑有误,《全唐诗》卷237收入作者《送陆珽侍御使新罗》,此诗题曰“重送”,似为同一送行之事。而且此诗首句云:“万里三韩国”,也指新罗国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