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战仁,张润强,占正云
(温州大学商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改革开放 40多年来,我国经济快速发展,涌现出一批具有代表性的区域经济发展模式。区域经济发展模式是动态变化的,如脱胎于珠江模式的深圳依靠科技创新形成深圳模式,内生型和集体经济主导的苏州模式在外向型经济驱动下形成新苏州模式[1]。但曾经取得辉煌成就的温州模式似乎徘徊不前,仍处于转型发展的探索阶段。有鉴于此,研究温州模式在新时代背景下如何进行转型升级就显得十分必要。
现象是本质的现象,本质是现象的本质。如何透过外在的表象认清温州模式的本质是我们要探讨的首要问题。首次提出温州模式这一概念的是 1985年上海《解放日报》发表的题为《乡镇工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的文章①该文把温州农村家庭工业发展的特点概括为:以生产小商品为主,靠农民供销员和农村集市购销激活流通渠道,靠一大批能工巧匠和贸易能手开辟致富门路。参见:桑晋泉.乡镇工业看苏南,家庭工业看浙南:温州33万人从事家庭工业[N].解放日报,1985-5-12(1)。。1986年,著名学者费孝通考察温州,将温州经济发展特点概括为“小商品、大市场”[2]。通常意义上的温州模式指的正是温州地区自 80年代逐渐形成的基于家族和血缘关系的“小商品、大市场”工商业经营与经济发展范式。该模式是区域创业发展的独特现象和典型样本,是政府放松管制、放手发展民营经济、释放民众创业精神,通过需求诱致型和大胆超前的局部经济体制改革所形成的一种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实践范式总结,是与短缺经济时代相适应的一种早期区域发展探索①2018年9月,中国社科院科研局/学部工作局,中共温州市委、市政府在温州举办了“勇当‘探路者’ 续写创新史”主题论坛。该论坛对“温州模式”这一概念进行了解读和探讨。参见:闫勇,张战仁,方益权,等.新时代“温州模式”的继承与发展[EB/OL].http://news.cssn.cn/zx/bwyc/201809/t20180913_4560187.shtml。另外,史晋川认为温州模式是指在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发展进程中通过需求诱致型和大胆超前的局部经济体制改革所形成的一种区域经济社会发展模式,其核心在于:充分尊重和发挥民众的首创精神,将经济体制改革与经济发展有机地融为一体,使改革和发展在区域经济与社会变革中成为一个相互促进的动态变化过程。参见:史晋川,朱康对.温州模式研究:回顾与展望[J].浙江社会科学,2002(3):3。此处是对以上观点的总结与归纳。。但在新时代的背景下,随着社会经济的稳步发展、法律制度的日趋完善、产业结构的快速调整,仅仅将温州模式理解为一种区域经济发展的范式、样本和路径是不合时宜的,是无法与时俱进的,甚至是弊大于利的,因为这种理解仍停留在对温州模式这一现象的概括层面。
从理论和现实视角回顾温州模式的历史逻辑演进将能更好地窥探温州模式的精神内核。学界对温州模式的探索与争鸣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基于温州模式的意识形态之争,该争论以 1992年为重要节点②1992年1月18日至2月21日,邓小平南巡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提出改革开放的判断标准是“三个有利于”,计划和市场不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1992年10月,党的“十四大”确立了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之后,关于“温州模式”姓“资”姓“社”的意识形态之争逐步退出历史舞台。。王毅、何士洪明确指出“温州经济发展存在资本主义、封建主义残余思想,而且这些残余思想对干部、群众的腐蚀较大”,“少数人在进行违法犯罪活动”[3]。而张仁寿认为应加强对温州农村经济体制模式的研究[4],完善市场活动的环境,加快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步伐[5]。史晋川则认为温州模式是中国当时一个最富生命力和最有前途的区域经济发展模式[6]。第二阶段是基于温州模式的发展前景之争。赵伟1999年发表了题为《温州力量》的文章,引发了学界的争论[7]。而宣海林、夏德荣提出了“温州力量:究竟有多大?”的疑问[8]。史晋川基于“人格化交易”视角,认为温州人格化交易方式将在此后的1-2代人时间内趋于消亡[9]。第三阶段是多视角探索温州模式。以李海舰研究员为组长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课题组希望温州经济打造“内源拉动”和“外源拉动”相结合的“双引擎”发展机制[10]。叶建亮、钱滔认为温州区域经济和社会发展处于“边缘化”的尴尬境地,为此要顺应产品消费市场调整要求,顺应都市经济圈战略要求,顺应市场经济体制阶段转型要求[11]。陈国权、曹伟认为人情社会对温州模式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故法制社会的构建是经济转型发展的必要前提[12]。陈宝胜、任宗强认为学界研究要从“温州模式”走向“温州人经济”,实现区域经济学研究范式的转换[13]。蔡建娜认为当今温州模式的进一步演进需立足于鲜活的民间社会自组织和中国文化的内在属性之上[14]。可见,温州模式理论研究是密切伴随温州模式发展过程中所存在的问题而展开的,而推动温州模式问题的衍生与解决的根本力量就是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创新精神,就是以“温州人”为主体的群众首创探索精神。
这种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创新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政治、思想上的藩篱,使温州模式并不局限于地理意义上的温州、限制于“小商品、大市场”的经济发展模式。换言之,温州模式体现的不仅是一种具有典型性、外部性、网络性的地域经济发展范式,更根本的是一种敢于探索、敢于创新、敢于实践的具有高度自驱力的创造精神。故从温州模式的创新本质来看,温州人敢为天下先的人文精神,远比温州的区域经济发展路径重要。新时代温州模式不是“小商品、大市场”的致富路子,不是“老实人吃亏、胆大者发财”的投机手段,更不是“块状经济、专业市场”的形态特征,其本质内涵就是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创新精神。
新时代温州模式应该是全面深化改革、激发民营经济活力的“领路者”,是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加快新旧动能转换的“导航者”,是加快对外开放交流、融入全球发展网络的“探路者”,是加快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创建新时代“两个健康”的“先行者”。继承和发展温州模式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内核,需要剔除温州模式可能涉及违法的、违规的既有内容,突出挖掘和培育以敢为天下先为核心的改革创新精神,不断融入新的血液,确保温州模式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创新精神与时俱进、永葆活力。
新时代温州模式的本质内涵是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创新精神,而新时代温州模式的制度创新就是敢为天下先的改革创新精神的历史实践和智慧结晶,也是新时代温州模式转型发展需要汲取的重要“养分”。故在新时代背景下,系统回顾改革开放40多年来温州模式生动实践的合理性启示,对新时代温州模式的转型发展和其他区域经济的创新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
“敢为人先,勇于‘摸着石头过河’”是新时代温州模式制度创新的重要启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某些制度和领域当先于法律制度变革时就必然会陷于守法与违法之争。故从该视角来看,温州模式发轫之始就陷入了守法与违法之争。历史事实也证明,温州模式发轫之初的确违背了法律法规,但违背的是应该被否定的法律法规,是那些陈旧的、落后的、僵化的甚至是错误的法律法规,而且根据法学的基本原理,法无规定即有权,法无禁止即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说,温州各类社会主体的创新型社会经济活动并没有违反法律禁止性的规定,而且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温州的部分区域性制度创新得到了国家的确认和鼓励。当前,我国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勇于“摸着石头过河”应是必备的基本技能。“摸着石头过河”并不是“蹚浑水”,而是要找准镌刻“符合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符合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合理追求”文字的“石头”。人类社会发展规律表明,法律制度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法制文明的民本思想的健全,随着人民群众美好生活需求的变化而与时俱进、日臻完备。
区域文化作为区域经济发展的一种内生动力,对区域经济的发展具有重要作用,故重视区域文化发展、激发区域文化内生动力也是新时代温州模式制度创新的有益启示。温州模式的文化原动力就在于永嘉学派的事功价值观和富民论。此外,温州也是法学家的摇篮,《大明律》的主要制定者刘基、“中国民法三杰”之一的梅仲协都是杰出的代表人物。浙东学派、永嘉学派的区域文明传统成了温州模式法治文化的重要渊源。温州的区域文化形成了特殊的群体——温州人。有学者认为“温州人”具有适应某些商品经济和法治社会的特殊气质①方益权在论证温州模式中地方法治资源的挖掘时指出人民主体是地方法制资源的需求者和创造者,并提到有学者指出“温州人”具有某些适应市场经济和法治社会的特殊气质。参见:方益权,项一丛.从温州模式到温州法治模式:温州模式与区域法治文明论纲[J].探索与争鸣,2010(12):48-51.。周晓虹通过对比苏南周庄人和温州虹桥人的现代素质指出,虹桥人的离土离乡倾向培养了其风险意识和经验能力,因此虹桥人在温州模式发展过程中获得了高度的个人自主性和效能感[15]。“温州人”这种强烈的主体意识和权利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温州模式的制度创新。
厚植区域法制文明是新时代温州模式制度创新的又一重要启示。回溯历史,正是由于缺乏区域法治文明的指导,温州市场经济在探索性的发展过程中遭受了重大打击,家庭工业经济一度趋于停滞状态①1982年上半年,中央在全国开展“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专项行动,温州柳市八个经营冒尖的能人被冠以“大王”名号,分别以投机倒把等罪名被抓捕入狱并判刑。受此影响,温州柳市刚掀起的商品经济热潮被扑灭,柳市当年工业生产下降了 57%。1982年温州国民经济的第二产业贡献率为-14.1%,其中工业贡献率为-10.4%。虽然此次“八大王”事件的发生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但缺乏区域法治文明无疑是重要原因之一。参见:沈邵真.我曾采访五任温州市委书记[J].温州人,2018(13):26-35.。1986年,温州被列为全国第一批改革实验区,先后制定颁发了8项全国首例地方性政策法规②《温州市挂户经营管理暂行规定》《温州市私人企业管理暂行办法》《关于农村股份合作企业若干问题的暂行规定》等8项地方性政策规定。,极大地推动了温州市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反观当前,激发新时代温州模式发展活力的关键在于,摆脱温州传统家族式、熟人式社会政务、经济事务、社会事务的治理模式对经济社会发展的严重制约,保证社会经济各项工作都依法进行,逐步实现社会管理基于民主前提下的制度化和法律化。若要使新时代温州模式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扩展秩序模式,就必须在法制文明的框架下加快对外开放、改变传统家族式的治理模式,促使区域经济发展观念向区域法制文明发展观念转变,建设以阳光、有限、服务、诚信、责任、效率为主要特征的法制政府,激发市场活力,激扬民本创新,以推动新时代温州模式持久的发展活力。
政府的“有形之手”和市场的“无形之手”是推动经济发展的重要手段。温州模式发轫至今,有过成就和辉煌,也遭受过质疑与否定,温州政府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温州模式的发展过程中,温州政府较好地处理了“有为政府”和“有限政府”二者的关系。在温州模式发轫之初,政府充分尊重和发挥民众的首创精神,温州家庭工业、个体经济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当温州私营企业遭受了严峻的法律风险和政策障碍时,温州政府灵活应变,提出了以“挂户经营”“浮动利率”“专业市场”为代表的一系列制度创新举措。时任温州市委书记袁芳烈曾说:“我们把‘乌纱帽’挂在裤腰带上顶风做事,这是最大的为。”③参见:两位市委书记解读 温州模式不是标本[EB/OL].http://finance.sina.com.cn/g/20060406/14512479958.shtml。所以,合理发挥政府的作用也是新时代温州模式制度创新过程中的一大重要启示。可见,建设具有创新惯性和质量持续改进的政府,肃清行政生态,提高机构服务能力,优化营商环境,加快机制体制创新,十分必要而且有益。
新时代背景下,温州如何创造性地破解“三道历史性命题④2018年1月,在温州市委十二届三次全体(扩大)会议上,时任温州市委书记周江勇认为实现温州新发展需要破解“三道历史性命题”,即:曾经创造了改革开放之初风向标式辉煌的温州,如何继续努力当好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先行者?曾经先富起来的温州,如何紧扣社会主要矛盾变化,实现更平衡、更充分、更全面的发展?曾经备受赞誉和追捧的温州民营经济发展路径,如何实现与时俱进、创新发展?”,续写温州创新创业史,成为新时代温州模式转型发展的核心议题。而破解这“三道历史性命题”的关键则在于要找准从“弯道减速”到“换道超车”的策略,即:紧抓全球背景下新一轮产业革命的历史机遇,破解新旧动能转换接续不畅、工业产业发展质量不高的历史性制约瓶颈,从而实现温州经济的高质量发展。
何谓“弯道减速”?温州经济发展减速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话题。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温州地区生产总值增速首次跌破两位数,即从2007年的14.2%跌落到2008年的8.2%,由此进一步引发了学者对温州模式困境与转型的探讨[16-19]。其实,对温州经济发展减速、温州模式发展面临困境的担忧与探讨最早是在21世纪之初。2003年,温州GDP总量为1 215.6亿元,居浙江省第三位;增长率为14.5%,居全省第十位(衢州、丽水两个地区并列第九位,为14.6%);财政总收入为151.8亿元,居全省第三位;增长率为20.2%,居全省第十一位(舟山列第十位,为20.8%)[20]。面对如此现实的数据,众多学者开始关注温州经济发展放缓背后的原因[9][21-22]。而温州产业发展的路径依赖无疑成为温州经济发展放缓的核心“病灶”①谢健认为温州经济发展速度放缓的一种合理解释是产业发展的路径依赖,具体表现为“产业结构老化”“产业调整缓慢”“产业空心化倾向渐显”“产业集群度不高”“竞争力不强”等。参见:谢健.产业发展路径依赖与温州模式发展瓶颈[J].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2004(11):70-74。。具体而言,在全球产业结构不断调整的背景下,产业发展逐步呈现一条由劳动密集型产业向资本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产业转变的“弯道”,在这条“弯道”中温州由于产业结构老化、产业调整缓慢等系列原因,逐步丧失了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体制机制优势,从而放缓了经济发展的步伐,整体呈现出“弯道放缓”的经济发展态势。
何谓“换道超车”?当前,全球范围内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蓬勃兴起,以智能制造为核心的新一轮产业革命无疑是赋予区域经济发展的重要“机会窗口”②卡洛塔·佩雷斯曾提出“两种机会窗口”理论。其中“第二种机会窗口”认为,新技术革命几乎会将所有国家“拉回到同一起跑线上”,而新兴发展中国家更能够灵活抓住发展机遇实现跨越式发展。显然,世界范围内的新一轮产业变革就是“第二种机会窗口”理论的现实浮现。参见:Perez C.Technological Change and Opportunities for Development as a Moving Target [J].Cepal Review,2003,75(8) : 113-117。。有研究指出,全球范围内的新一轮产业革命正在改变全球价值曲线——传统“微笑曲线”向“新微笑曲线”转变[23-24]。具体而言,我国制造业为了参与全球生产网络分工,被迫从全球价值链的生产、组装等低端环节嵌入,并很难向研发和营销等两端高附加值产业链条攀升,渐有价值链低端锁定的趋势。但在新一轮产业革命和发达国家的再工业化浪潮下,随着智能制造技术的逐步应用,全球价值链的生产环节的利润空间渐渐增大,这导致全球价值链逐步呈现出由“中部崛起”而带动“两端抬升”的“新微笑曲线”。毫无疑问,这显然为温州产业发展提供了“换道超车”的现实机遇,即以温州固有的加工制造业优势为基础,加快布局以人工智能与先进制造业深度融合所形成的新一代智能制造技术,以大幅降低原有的制造业成本,抢滩登陆以智能化生产为底层技术的新兴产业高地,从而实现温州经济发展的“换道超车”。
为实现从“弯道减速”到“换道超车”的战略图景,温州需要构建以民营经济和民营企业家为“两个轮子”的驱动力、以重构产业生态体系为核心的牵引力、以优化营商环境而降低摩擦力的“三力模型”。第一,要充分认识到民营经济和民营企业家作为“两个轮子”的重要驱动力,在创建“两个健康”先行区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民营经济和民营企业家的健康发展和健康成长;第二,要构造以知识经济为核心的产业创新生态体系,大力发展以人工智能、大数据等为基础的新一代智能制造技术,不断夯实智能制造基础,推动以新技术、新工艺、新业态为核心动力的智能制造产业发展,从而不断增强产业生态体系的牵引效度。第三,要继续优化营商环境,深入推进“最多跑一次”改革,全面提高政府行政服务效率,不断降低政府管理与市场发展可能的“摩擦力”,建立有为、有限、有效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