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英
舅家奶奶是家乡人对姥姥的称呼。因为小时候相当长时间住在舅家,我便直接叫奶奶了。
奶奶身体尚算康健。但近年来情况变坏,屡有病恙,感冒发烧经常来袭,还在下雨天摔倒过两回。做晚辈的虽不愿承认但心里清楚,她的确是不如从前灵便,不如从前硬实了。她时不时会犯一阵迷糊,我想大概是她的思想上有某个地方磕绊住了,绕过了那个结就会回到我们所说的话题。但她的耳朵终究是不灵了,很多时候她都聚精会神地和我们对口形,还是难免两岔。看见我们失声大笑或者茫然不解,她会稍微缓一下,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然后一副凄然的样子。她对自己的耳朵感到无奈,因为这让她感觉与家庭疏远了,有隔阂了。
爷爷去世时还未满50岁,不到知天命之年。这也许就是奶奶的命了,要独自撑起一个家。奶奶身高不足150厘米,腿脚向来不好,年轻时坐月子险些要了性命。她育有5女1子,因为月子病不得不把头生女送养给别人。4女陆续成年,又陆续出嫁;一子结婚两次,又离了两次。当初无比热闹的家在她丈夫和女儿们相继离开之后仅添了一口人,就是她的孙子。可怜三代同堂,竟是三口之家。奶奶以前老说,那么大的炕上,走一个又走一个,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一个人,睡那么大一个炕,已经20年了吧。我和表兄弟表姐妹们都在那炕上度过童年,却没有一个人能一直陪着她,留给她的不过是一场场欢喜,又一场场割舍。表弟刚住校时,奶奶隔三岔五就往村中学跑,几天不见表弟就眼泪汪汪,一逢周末早早就坐在巷口子等,企盼早些看见她唯一的孙子。
母亲说小时候奶奶待她极严厉,这话我们很难相信,因为记忆中,奶奶从不曾在我们跟前有过冷面,呵斥责骂更是无从谈起。但她确实是个很刚强的女人,不识文断字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待人处世的教养,而尽管这教养有时看来过于严苛。她是非分明,对于别人的小错、不合礼俗的情节,不能容忍,而且谁的坏处一旦定性便极难在她心目中扭转过来。她与邻居们不睦,視若路人,我想这也只能归结于奶奶过于求人以全了,不仅要求自己恪守做人准则,也想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如此,难免与人疏离。
我们不信奶奶严苛的原因还在于她对亲戚们也都很好。奶奶姐妹3人,她最小。奶奶的大姐婚后几年便过世了,但男女双方家庭一直保持着亲家的关系。奶奶的大姐夫后来续弦,仍与老丈人以翁婿相称,他的现任妻子与奶奶她们,也成了好姐妹。直到太公去世,情分才开始转淡。在奶奶与母亲的谈话中,我经常听到“你潞村那个姨”的字眼,可见她始终是放不下的。她们相距不过十几公里,但中间断了往来。20多年过去了,奶奶绝少离家,她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谈起她来,奶奶老说:“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凭着这念眷,谁能否认了她的仁爱?
不知从什么时候,奶奶开始喜欢上了小猫小狗这些小玩意儿,这在我儿时是不曾有过的。大概是年老觉得孤独了吧,多年来她的猫儿狗儿从来没断过,虽然个个养不长,却仍旧一直要养。知道了谁家的猫狗要生崽儿提前好多日就向人家预定:到时候送我一个。有走丢了的猫狗,她也留在家里,并且一见如故,好像那家伙本来就是她的,没有半点生分。她老爱专心地看着它们,像看着自己刚刚懂事的宝宝。她老和它们说话,祥和且自在。她与它们之间的沟通毕竟用不上耳朵啊,她不用费心地听它们言语,只消看着就行,而与自己的孩子们交流起来倒难了。
母亲想让我给奶奶买一根拐杖,一是她腿脚不便,二可能是让她有所依托,更有安全感。我则更想给她买副助听器,让她听见我们的声音,与我们在一起时多些适然洒脱,不再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