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菜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沉默的代名词,他极少说话。父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几十年间,他的同学要么仕途光明,要么财源滚滚,只有他依旧是个不上不下、不折不扣的穷教师。因为这,少时的我常对父亲有着莫名的反感,总是背着他的意愿做事。
那时,我叛逆任性,不好好练字,仿佛写在纸上的字一旦顺眼了就无法看到父亲拧在一起像苦菜花一样的眉头了,便不好玩了。我以游戏的心态随心所欲,甚至故意把字写得像画一样,不管父亲有多伤心、多焦虑。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他成绩并不好,却有一股子歪才,写的情书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的分数只够去普通高中读书。但在那个下雨的发榜的日子,我看到他的名字赫然写在录取我的那所重点高中的榜的日子。他没有撑伞,满脸认真地告诉我:“这一切,只为了和你在一起。”
为了和他多些在一起的机会,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郑重地告诉父亲——我要去参加钢笔书法班,练好字。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眼睛忽地发光了,一遍遍地唠叨着:“你终于懂事了,你终于肯用心练字了,你终于长大了。”我心虚地低着头看脚面,不敢去看父亲兴奋的眼睛。然后,我看到父亲从衣服内侧的口袋取出破钱包,从几张钞票中拿出一张50元的塞给我:“快去报名吧,可别晚了。”
那天后,一周有三天时间我会和那个被同学们称为“诗人”的男孩子在一起。我们骑着自行车沿江边飞驰,到草绿人少的地方坐下,读他的诗,谈我们的情。然后,我把那些诗认真地抄在纸上,拿回去给父亲交作业。父亲好像并没发现什么,只是偶尔会指出我的字哪里不对、怎么写更好看,还会在我的练习本上认真地写上些样字让我照着练。
开学了,又有了新的女孩子出现在“诗人”身边。我终于知道,他来这里读书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他那颇有小财的家长做出的选择。我再没了练字的欲望,纸上的笔画重又回到了过去的小蝌蚪状态。父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起了我一个夏天的作业,一个人对着窗子发呆。
年轻的心总是容易淡忘伤痛,又总是容易再次动情。高二文理科分班后,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一个会画画的男孩。为了和他有共同话题,我开始背着父母悄悄地学画画。然后,我拿着那些拙劣的“杰作”请他指点。他很认真地和我说哪里好、哪里不好,偶尔有一两幅他看上眼的画,我便肆无忌惮地笑,然后拿回家大张旗鼓地举给父亲看。父亲戴上花镜,很认真地看着画,然后看看我,依旧无语。
那段时间,隔一些日子,我就会塞给父亲一张“爱情进展记录”。每次他都是那副神态,有时会说上一句:“这些画画得太早了。”
画画的兴致随着我和那名男生考入不同城市的两所大学无疾而终。
大学毕业三年后,我从一个公司小职员荣升为业务主管。那天晚上,一个男子向我表明心迹。我想起那个写诗的男孩,还有那个画画的男孩,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爱。男子说,我们可以试試。国庆长假,我把他带回家里,父亲笑着说:“这个男孩子适合你,他是真的懂你。”我笑,想不到少语的父亲也能说出如此浪漫的话来。
以后的日子,男友真的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能为我考虑周全,雨天的一把伞、暑天的一块冰、每月特殊日子的暖水袋……
结婚前夜,父母和我安静地靠在沙发上聊天。母亲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裹着1万元钱,说这是他们给我攒的嫁妆。我的嗓子有点儿堵。这时,父亲说:“你过来,我有单独的礼物送给你。”他从自己的老式书柜深处拿出一沓纸,正是我当年的情诗和情画。我哑然,父亲说:“这些都是你成长的历程,结婚了,要和它们做个告别。一个女孩子,需要这个里程碑。”
我一张张翻过那些纸,那些刻录着我青春叛逆与秘密的笔画和线条。那些渐渐走远的年少岁月就让它们永远地留在原处吧,带着我曾经的执着和热爱。我把它们锁进了我的抽屉,再没有打开过,因为明天我要出嫁了,伴随着我的还有父亲沉甸甸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