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贤清 赵 姣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布赓语属南亚语系越芒语族,是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广南县和西畴县交界处彝族使用的一种新发现的语言。主要分布在广南县的那腊、新挖龙、老挖龙、九坪、石碑坡等5个自然村寨及西畴县的曼龙村,使用人口大约5000人。说布赓语的彝族自称pu55qεn44,他称“花倮”“花族”“倮族”。
南亚语普遍存在次要音节现象。“次音音节”现象,国内学界较早就有关注,但对其定义、表现形式、来源等并未形成统一的标准。王敬骝(1984年)指出崩龙语(德昂语)次要音节的特点是:(l)不能独立存在、独立运用,只有纯粹的构词作用;意义不完整。(2)语音上通常轻读,其元音经常弱化或失落。(3)有时会跟主要音节合并成复辅音。潘悟云(2000年)认为:“次要音节专指出现在主要音节前头而且韵母失去音位价值的弱化音节。从音系角度考虑,次要音节的韵母没有任何功能负载,称它们为前置辅音未尝不可,但是从语音角度考虑,它有一个响度峰,具备音节的特征。”布赓语的次要音节是指出现在主要音节前的、具有一定音节形式和一定构词或构形功能的弱化轻读音节。
对布赓语次要音节的语音特征、类型、功能等进行分析,并从语音及语义关系的角度探讨其来源。
布赓语次要音节的主要构成形式是:“C+V+T”,即“辅音+元音+声调”,3个要素都是必不可少的。次要音节中的声母主要有p、t、k、m、n等,韵母主要有ə、ɯ、u、i四个。
布赓语声学特征可从下面的语图分析看出:
图1 发音人“pu55qεn44土(~布)”的宽带语图
图1所示,前一音节是次要音节“pu55”,音长很短,仅为39.45ms;后面是主要音节“qεn44”,音长为333.63ms。两个音节的音强分别为57.01db和73.05db。
图2 发音人“ti55ʨi44冰”的宽带语图
图2所示,前一音节是次要音节“ti55”,音长为104.51ms;后面是主要音节“ʨi44”,音长为387.64ms。两个音节的音强分别为67.22db和67.77db。
总体来说,布赓语次要音节语音上有如下特点:
(一)音长较短
上图中两个次要音节的音长相比于主要音节都要短很多:图1次要音节的音长仅为主要音节的1/9,图2次要音节的音长约为主要音节的1/3.7。
(二)音强与主要音节有差异
这种差异仅表现在图1所示的次要音节上,它们与主要音节的音强差异明显;而图2中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音强差异不大。
(三)音高上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差别不明显
但布赓语次要音节的声调只出现在平调和降调中,不出现在中升调24中。
(四)布赓语的次要音节具有一定的响度
这种响度即潘悟云(2000年)所说的响度峰,它们与主要音节之间往往存在着一定的停顿。例如:“bdzaŋ31疤”声母中的b和dz结合得很紧,并不具备明显的响度和停顿,因此只能算作一个复辅音声母,而不能看作b和dzaŋ31两个音节;而在“pu44loŋ55老挖龙(地名)”一词中,虽然前一音节中的韵母u已弱化,但仍具备一定的音节形式,具有一定的响度峰,因此不能将其看作复辅音pl。
根据元音弱化程度,我们将布赓语的次要音节分成两类:
(一)I类次要音节,即元音完全弱化的次要音节,图1中的次要音节属于这种类型,其元音已经完全弱化,时长非常短,有时与辅音的界限不明显。交际中这类次要音节的元音自由变读现象较普遍,有时读为ə,有时读为ɯ或u。这类次要音节的元音虽已完全弱化,但从响度峰的角度看,它仍具备一定的音节形式和响度,与后面的主要音节之间有明显的停顿,我们将之视为一个音节。统计结果表明,I类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的时长比约为1:7,音强比约为1:1.25,差异显著(sig<0.01)。
这类次要音节和德昂语广卡话中的次要音节比较相似,如图3。图中次要音节中的元音ɣ特征非常不明显,kɣ55的时长仅有29.48ms,主要音节的时长为252.22ms,两个音节的音强分别为59.48db和71.66db。广卡话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的时长比约为1:8,音强比约为1:1.22。
图3 发音人“kɣ55tεu51上面”的宽带语图
(二)II类次要音节,即元音未完全弱化的次要音节,图2中的次要音节属于这种类型。其元音尚未完全弱化,时长相比主要音节要短很多,但音强差距不明显。统计结果表明,II类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的时长比接近1:4,音强比约为1:1,音强差异不显著(sig>0.05)。这类次要音节的特征与克木语、布兴语等南亚语的次要音节特征较为接近。Svantesson,J-O&Karlsson,A.M(2004年)对克木语次要音节的声学特征进行了分析,认为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的时长比约为1:4或1:5。高永奇(2004年)认为布兴语次要音节的声学特征与克木语的相似。
两类次要音节中元音的音质有一定的区别。我们分别对两种类型次要音节中的元音音质进行了考察,提取第一共振峰(F1)和第二共振峰(F2),做出元音舌位图。
图4 I类次要音节元音舌位图
图5 II类次要音节元音舌位图
图4显示,I类次要音节中的元音u和ɯ均已弱化。元音u(F1=557Hz,F2=1067Hz)、元音ɯ(F1=494Hz,F2=1156Hz)与央元音ə(F1=569Hz,F2=1367Hz)距离很近。图5显示,II类次要音节中的元音i、u和ɯ并未完全弱化。元音i(F1=464Hz,F2=1873Hz)、元音u(F1=463Hz,F2=1145Hz)和元音ɯ(F1=435Hz,F2=1334Hz)离央元音相对远一些。
我们对主要音节中元音i、u和ɯ的共振峰也进行了测量,如图5。
图6 主要音节元音舌位图
图7 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元音舌位图
图6中从左至右依次为元音i(F1=307Hz,F2=2397Hz)、ɯ(F1=341Hz,F2=1310Hz)、和u(F1=344Hz,F2=891Hz),三个元音位置都较高。我们将三类元音的点绘入一张图中,如图7,可以清晰观察到其分布的差异:主要音节中元音的舌位普遍较高,离央元音较远;未完全弱化的次要音节中元音舌位要低许多,离央元音的位置较近;完全弱化的次要音节中元音舌位则非常接近央元音。由此可见,布赓语次要音节中元音的舌位与主要音节差异明显,次要音节中元音舌位普遍下降,接近央元音。我们发现,布赓人有时强调和重读I类次要音节时,其发音特征接近II类次要音节,但II类次要音节不能轻读成I类次要音节。
布赓语次要音节具有构词和构形的功能。
(一)构词功能
次要音节是一种构词成分。在由次要音节与主要音节构成的词中,次要音节大多没有具体的词汇义,它们与主要音节紧密结合,共同表达相应的词汇意义。根据主要音节语义显现情况,这类词可分成两个小类。
(1)主要音节不可单用。例如:
词中的主要音节不可单用,须与次要音节结合,才能表达词汇意义。
(2)主要音节可以单用。例如:
词中主要音节是一个语素,它除了与次要音节组合成词外,还可以单用,形成一对异形等义词。从词义构成看,次要音节不是一个语素,它只是一个构成词的语音形式。
(二)构形作用
构形作用指某类词加上次要音节后能使其词性改变,这就是说有的次要音节本身就是一个表达语法意义的构词前缀。
(1)动词变为名词。例如:
(2)形容词变为名词。例如:
调查中我们发现,布赓语中几乎所有的形容词前面都可加上相应的次要音节变为名词。也就是说,在布赓语中,对性质和状态的指称可以通过添加次要音节来实现。
以上所讨论的次要音节构形功能与构词功能其实是并存的,二者是不可分割的。这种构形功能与布兴语次要音节的功能相类似(高永奇,2004:88)。
布赓语中,元音完全弱化的次要音节我们已经无法知晓它们的语义,更无从考察其来源;但在元音未完全弱化的次要音节中,还能观察到演化的端倪。我们认为,次要音节的产生跟词根语音的弱化及词的内部结构有关。
(一)词根语音弱化
词根语音的弱化指词根元音音质改变、韵尾脱落及声调的变化等。
(1)复元音韵母音质的改变,可分为两小类。例如:
A.复元音韵母韵腹脱落。例如:
上例中,复元音韵母ou的韵腹发生脱落,原词根变成pu44、mu44。
B.复元音韵母变为单元音韵母。例如:
上例中,复元音韵母ou变成单元音韵母ɯ,原词根变为lɯ31、sɯ31。
(2)元音音质和声调发生变化。例如:
上例中,“tho44”“te44”的元音o和e变为u和ə,声调由高平调44变为低降调31。
(3)鼻音韵尾发生脱落。例如:
ndoŋ53即“豆子”,在由ndoŋ53构成的“ndoŋ53ma44豌豆”“ndoŋ53NGa53黄豆”等词中,ndoŋ53的鼻音韵尾ŋ受到后一音节鼻音或鼻冠音声母的影响,发生脱落,变成ndo53。因布赓语中鼻冠音声母的单音节词单念时,其鼻冠特征往往不明显,于是ndo53进一步弱化为do53。跟“ma44”“NGa53”组合时,浊音变成清音,变为to31。“豌豆”“黄豆”两词存在“ndoŋ53ma44/to31ma44”“ndoŋ53/to31NGa53”两读,交际中人们更倾向于读后者,只有在刻意重读时,才会读成“ndoŋ53ma44”和“ndoŋ53NGa53”。
(三)词的内部结构
我们注意到,语音弱化现象均发生在表事物类属的词根上,这说明语音弱化与词的内部结构有关。以下两类词根会发生语音弱化。
(1)表性别。这类词为偏正式合成词。表修饰的性别范畴词根“pu44雄性”“mu44雌性”在前,中心语表动物名的词根在后。例如:
“pu44雄性”“mu44雌性”来源于实词“pou44男的”“mou44女的”。“pou44男的”“mou44女的”可以单用,可充当句子成分。例如:
例句中表性别特征的“pou44”“mou44”两词的韵母均为“ou”,而在构成表动物性别类属的名词时,“pou44”“mou44”中的元音弱化成“pu44”“mu44”,成为表动物性别范畴的标记。
(2)表类属。这类词为正偏式合成词。它们由表示事物类属的词根构成:表大类的词根在前,是中心语,表小类的词根在后,是修饰成分。例如:
上面几组词中,居于词首的lɯ31、sɯ31、thu31、to31是“lou31树叶”“sou31树”“tho44菜”“ndoŋ53豆子”等实词的语音弱化形式,它们也是表事物类属的标记。
布赓语中含有表类属的次要音节的词较多,具有相同次要音节的词大多属于同一个语义的范畴。例如:
次要音节语义范畴例词
这些词中次要音节原本的意思我们已不能知晓,但我们推测它们应该是由某些表事物的实词虚化而来的。在语言的使用中,词中表类属义的词根发生语音弱化,变成表类属的标记,类属标记的语音进一步弱化甚至是语义的虚化,最终变为次要音节。
我们将布赓语次要音节的产生的途径梳理如下:
上文中的“lou31树叶”“sou31树”“tho44菜”“ndoŋ53豆子”等实词语音弱化后产生的次要音节从语音形式上来说应当属于II类次要音节,它们韵母并未完全弱化。布赓语中,次要音节以这种类型为主。例如上例中与“方位”“动物”“树木”有关的次要音节。
调查中我们发现,II类次要音节语音有进一步弱化的趋势,向I类次要音节发展。随着语音的进一步弱化,有的类属标记原本的意义变得很难辨别。例如“tə31mbou31拳头”“thə31thoŋ44葱”等词。细分析“tə31mbou31拳头”一词中的tə31应该是“tje44手”的语音弱化形式,“thə31thoŋ44葱”一词中的thə31应该是“tho44菜”的语音弱化形式。它们的时长短发音轻,元音特征不明显,有的甚至与声母的界限也比较模糊,从语音形式上看,II类次要音节语音进一步弱化后与I类次要音节的发音特征近似。
从语言类型上看,布赓语次要音节的产生方式和途径与南亚语系其他语言相同,德昂语、佤语、布朗语、布兴语等都存在类似情况。例如:
德昂语广卡话:
kɣ55与方位有关
kɣ55tεu51上面 kɣ55da51ʔai51正面 kɣ55na412中间
lɣ55与农具有关
lɣ55vɯk55板耙 lɣ55khɔ55锄头 lɣ55kiεp51禾剪
佤语岩帅话:
si 与动物有关
si vai豹子 sibau果子狸 siʔuiŋ蛇
plak与方位有关
plakpiaŋ上面 plakdɔm右边 plakpraiʔ外面
布朗语新曼俄话:
tiʔ21与时间有关
tiʔ21ŋup21早晨 tiʔ21plai331中午 tiʔ21puh33晚上
kaʔ21与动物有关
kaʔ21saŋ35象 kaʔ21vai331老虎 kaʔ21naʔ33猴子
布兴语:
tɣŋ与藤有关
tɣŋ pat菜板 tɣŋmaŋ篾条 tɣŋkuan凳子
sɣŋ/sɣn/sɣm与虫有关
sɣntrai蛆 sɣmnar蜈蚣 sɣŋpur牛虻
南亚语系大多数语言这类表类属特征的次要音节,应该都是由表类属关系的实词虚化而来的。从语音上看,它们也有和布赓语一样的两种类型。
从共时层面看,南亚语诸语言有的以I类次要音节为主,如德昂语、佤语、布朗语等。德昂语广卡话,次要音节十分发达,占词汇总数的三分之一,含完全弱化央化的韵母ɣ的次要音节占次要音节总数的71.5%,有的次要音节的声母也能随意变读,次要音节完全只是构词的词缀。有的以II类次要音节为主,如布兴语、克木语等。其次要音节一般为表达同一类属事物的词根,语音多未完全弱化。
从历时层面看,南亚语次要音节的两种类型实质上反映了次要音节产生发展的不同阶段,而布赓语次要音节的两种类型则与之相对应。布赓语次要音节正处在发展变化中,这种不够丰富的而又不断变化的次要音节系统能为我们探讨南亚语次要音节的来源及发展提供一定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