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嵩阳,并非嵩山南边,而是嵩阳饭店,第十六届全国读书年会在这里开,我们都住这儿。我背了个背包,拎了点随身看的书,在郑州阴雨的傍晚住进来,离开时却多了一大袋书,都是开会的收获。
让书少起来的办法,就是赶快读完。高卧床上闲读,是夜晚赐予我的幸福。
与韦泱老师不能说相当熟,至少可以说比较熟悉,他谈书的书也拜读多部,他的兴趣爱好都呈现纸上。然而,读了这本书,才算真正走入他内心的密室,才对他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这是他心路历程的写真,童年真趣,中年忧乐,女儿成长的点滴,都从笔下汩汩而出。特别是写女儿,很让我感动,孩子们那么快就长大了,我们就这样老了,门前老树生新芽……不提了,一提眼泪一大把。
韦泱老师说,他六十岁写了十本书,写得有点慢有点少。怎么说呢,快慢和多少都不说明什么,乔伊斯也就写了五六本书吧,十年一本。但我听说有一年什么机构评选二十世纪一百部伟大的英文小说,乔公独占三席。咱也不必攀附大师巨匠,对于更多写书人,用心写来就好,韦泱老师的文字坦诚、自然,不装,让人读来很舒坦,这也是一种修炼。
书名有些婉约,不过,内容可都是关于书的硬通货。
其中一篇谈巴金当年编印的六十四开本“翻译小文库”,这套书我也很感兴趣。最初见到这套书,是在陈思和老师九龙公寓的黑水斋,薄薄的小开本,草绿色的封面,拿在手里很舒服。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书,走的不是豪华路线,在平民化中却有书人气,值得研究。书目上显示这套书应有十种。李树德老师说,他藏有四种;我藏有六七种;姜德明先生大概有七八种,我们都不全。记得有一次在姜德明先生的书房里山南海北吹牛,提起这套书,我曾发愿,哪一年集合出完整一套影印了送大家玩。姜先生2018年已经九十岁了,这事儿,我还没做。唉,想做的事情太多,有点贪。
这书里文章,无论淘书经历,考证版本,追忆书事,都写得有条有理,严谨自然。没有时下此类文章的自恋癖、炫耀症或攻击狂。这不是我故作惊人之语,时下很多书话,得一本破书,都像《武穆遗书》似的,都可以天下第一了,炫耀之下,还有极尽对别人攻击之能事。即便你纠正别人一个错儿,静悄悄地说一声不就完了嘛,何必小题大做?
最后,静悄悄地说一句:第171页,孙犁《津门小集》,“集”字写成“计”,错了。
我的这位朋友,写过方令孺传,编过陈梦家年谱,如今又鼓捣出一本养生书来,而且“之二”,真不枉负我平时对她的尊称:大仙儿。
这书里还插了她的素描,其中有子善老师家的猫和我家的狗。我准备拿着柠檬的倩影给它瞧一瞧:柠檬,柠檬,快看,快看,这就是你!
我喜欢自印本,也愿意鼓捣一些自印本。未经出版社三审,它会更大地保留文字原真。自己装帧,更能体现个性和趣味。
在台北,这是地质学家马廷英教授的旧居。这是他儿子写的书。物是人非,弥布文字间的是一种伤感的情绪。比如在一幅父母和一只狗的合照下,作者写道:“我常常想,父亲是怎么成为一位名重中外的地质学者的?八十年的一生当中,他享受的家庭温暖极少,虽然他拥有许多的友谊。估计他与家母合得来的日子屈指可数,留给他的,依我所见,就是一句也不肯再提的痛苦。……也许,没有家庭,正是他成为名学者重要的原因。个人受到的折磨,常常是他人受惠的源头。”(第15页)连亲生儿子都这么说,唉。
如今,“青田七六”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点。2016年初夏,我也曾走进这个院子,古木掩映的日式屋子显得很清幽。我们走累了,正好想坐下来喝杯咖啡,可是被告知,还没到营业时间,不接待;还得预订。好吧。当时,我们都羡慕,要有这样一座大房子该有多好啊,我也只知道,马教授是大连金县人,也算我的同乡。但是,我不知道这个院里的主人,还有这么多故事。要知道,我们会说“光有大房子有什么用”吗?这本书,在台北见过,但是查到已经有简体字版,我就没买。转眼间,两年过去了,2018年9月15日在松社演讲,看到他们那里有这书,太好了,拿下。(陪我一起巡书架的小吴说,周老师看得很细啊。谢谢她,一定逛累了吧?)
我喜欢青田街(比我更爱的是日本大学的山口守教授,他说退休了要住这里,甚至动过买房子的心思),它在台大和台师大学院区之间,台静农、梁实秋、许寿裳、马宗融、殷海光等都在这周边住过。这里还有很多令我贪婪地逛了一遍又一遍的书店。更重要的是,这里高楼不多,矮房子很安静,这里的人也很安静。安静地让雨下着,安静地让岁月流逝。而上海,太闹了。即便像武康路这样的地方,也闹得不行。何况武康路周边,哪有一家像样的书店?都是咖啡店。
会议休息时,杨栋老师说:送你一个“女人”和一本书。我以为是穿花棉袄的山西小妞,谁知道是爱唱歌的摩登女郎。书就是这本《锦鸡集》,收他鸡年的小说和散文。杨栋爱孙犁,印的集子开本不大、封面素雅,也有孙犁之风。不过,杨栋好像比孙犁写得还多,前几年我就收到他厚厚的八大卷文集。正好,开会时章海宁先生送一枚萧红诞辰107周年纪念明信片,我就以纸为刀,裁开了这本毛边的《锦鸡集》。
或许,整本集子里都是些分裂的话语,我在不适应中适应,在适应中看到了当代写作的缝隙,不,是巨大的鸿沟,倘若跨不过去,写作者就摔倒在这沟里了。
在我收到的民刊中,《易读》是印制最漂亮的一种,细长条的开本,内文全四色印刷,设计也典雅,每期还有一个精美小书签。遗憾的是,刊发的文章多选摘和转载。最近大概在提高原创率,我读到的这期对旅美散文家刘荒田的采访就是刊物自己做的。
刘先生谈到,到美国以后养成的读书习惯:坐车读书。我也有此爱好,不能说是爱好啦,习惯而已。特别是坐地铁和坐高铁时。我也买了很多小开本的书,它们更适合车上读,坐几次车就读完一本。最无奈,是读到精彩处,车到站了,这好比深夜读书,油干灯灭,书页昏暗字迹看不到了,可是,头脑中的内容却依然亮着,那种不甘比喝了醋还难受。记得有一次,我实在不忍合上书,就坐在站台的椅子上,看完了那一章才出站。
高铁上可以读长一点的作品,自从发现从上海到北京的高铁,可以读完一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后,我到北京几乎都坐火车了。不过,千万别坐在哪个爱闹的小孩旁边,还有那些不讲究的看手机电视剧的,也不戴耳机,就那么外放。
头一篇《书外有书》,说过去认为书是读和用,对于版本、印数、装帧等向不关注,后来参加了全国读书年会后,明白书实用价值之外还有审美等价值,开始关注毛边本、签名本等。看来,年会是灵丹妙药啊,不过,希望不是以毒攻毒,矫枉过正。
先说前面,读书不讲究版本,那是穿衣服不讲面料、款式。我曾经去参观藏书暴发户,书多还真是多,但是多是滥书,就是他不大明白,哪怕是当代出版的书也是有版本讲究的。我也曾见某学者写文章称引经典作品,用的是草台班子出版社地摊本,此公虽然口若悬河,总让我摆脱不了他“未入门”的印象。各行各业都是有门槛和行规的,这个不能不当回事,读书了解一点版本之类的知识,也是进门的资本。
然而,另一个极端是版本狂、签名狂、题词狂,把读书当作娱乐界的追星,一哄而上,还有人在炒作签名本,这未免有些过分。尤其是,连坐着的那个人是唱什么歌的都不知道,还疯狂地凑上前去要签名,这让读书的风雅沦为行为艺术的疯狂。
我也经常请人签名,一是这都是自己的师友,是情谊的记录。二是这是我喜欢的书,敬佩的作者,甚至对我产生影响的书,这是心灵的纪念。总之,要跟我有些关系,这样,即便不是什么海内文豪的,我也觉得情义无价,照样珍惜。
这是2017年在诸暨召开的第十五届全国民间读书年会文集,第一部分“民间书声”保留了不少民刊史料。第二部分“年会记录”,则是参会者从不同角度的私人记录。有人提到我的所谓“独特”的主持,如韦力先生说:“周先生的主持颇具特色,在主持人席上宣布让大家随意上台发言,他不点名也不点评,只是坐在主席台的侧旁翻看手中的资料。”“这样的开会方式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接下来的井然有序却让我对周立民的主持方式刮目相看。”(第72、73页)既然是打着“民间”的招牌,自由灵活一点嘛。张炜在《也说李白与杜甫》(中华书局2014年7月版)中说:当今社会有这样两种人,做稳了“倡优”和想做“倡优”而不得者。不得者动辄大举标榜“民间”,那也是扭曲的“倡优”心态。(第334页)这话值得深思。
需要深思的还有办了十五六届的民间读书年会,它的方向和内容究竟应该是什么?如果只是读书人的卡拉OK,那么直奔歌厅就完了。如果是搞阅读的“花瓶”,那你还不如去社区图书馆当志愿者呢。
前几天,董宁文兄问我是否拿到第七辑“开卷书坊”,我说社长大人说要寄,我还没有收到。都是忙人,无所谓了。宁文大概觉得有所谓,很快就把《闲话开卷》寄来了,正是读书年会开会的前几天。
我有些心急,翻啊翻啊,总算翻过五个人的序,才看到目录。(真是抱歉,我知道写序是个苦差事,但是,还是无情地忽略了它们)忘了《闲话》出到第几本了,本卷是2016年5月至2018年2月的记事,虽说近在眼前,也已成为历史,如今重读,别有一番滋味。
比如写到2016年7月28日午后1时39分陆谷孙先生的去世。我印象很深,那天,在家写字。看到消息,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天也突然暗了下来。我坐在书房的小沙发上呆了许久。我与陆先生没有交往,最多只是在校园里对面走过又不敢打扰他,但是读过他的书,尊敬他,便觉得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走了呢?这其实是个傻问题,但是,我又能做什么……看宁文的记录,又引起我的回忆,那天黑云疾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清晰如昨。由此,看这些更觉得《闲话》拉拉杂杂却意义非凡。又如屠岸先生去世前写了一篇谈舒芜的文章,《闲话》中几次记下屠岸此文的想法,大有献给历史的证词的意味,这是很重要的文献。
“开卷书坊”,每年一辑,能够长盛不衰,董宁文的坚持很重要,所收的每本书质量、特色更重要,这也是它在同类读物中出类拔萃的关键。今年上海书展期间,一天下午,我用导航找到了在铜仁路小区里的一个画廊,那么多人聚在一个小屋子里,仿佛当年热血青年秘密聚会。我讲了几句闲话,后来澎湃新闻发了一个稿子,用了一段,我自己看着都莫名其妙。还是自己改一改吧:
宁文一套套编书,我认为他是在营造一种氛围,读书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氛围。在这个时代里,知识分子相互间的这种氛围非常非常重要,它会让人不孤单,让人获得面对黑暗的勇气,又能让这些汇成一股力量影响和感染更多的人。在今天,知识分子要有基本共识,要携起手来,而不是哼哼唧唧高傲矜持。也许正是在今天,站着说话的人太多,而埋头做事的,这么多年只有董宁文这样的少数。“开卷书坊”无形中承担着让大家聚合起来的功能,包括每年上海书展大家有一次短暂的相聚,也是相互鼓励,也是寻求力量,它的意义超越了丛书本身。
最初,听说杭州冒出一个徐志摩纪念馆来,感到很惊讶,甚至不可思议。后来,去杭州参加过一次他们的活动,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并感觉到主持者罗烈洪先生凭一人之力联合那么多“摩丝”支撑一个馆实在不易。
那次去杭州,至为宝贵的是看了一段当年徐志摩陪泰戈尔访问一个日本资本家的电影纪录片,不太长,十来分钟吧。有两点印象深刻:一是徐志摩比我想象中长得高;二是泰翁的派头可不一般,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这个片子从东洋借来,不允许复制,我们在现场都瞪大眼睛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颇具神秘感地领略了前辈的风采。
在学术界,徐志摩在20世纪80年代上半期曾有一段研究的热潮。大潮过后,是民众的热潮,志摩俨然成为大众情人。可是,除了以各种语调念着《再别康桥》之外,大家似乎不大读他的诗和文,关心的都是他和女人之类的琐屑事情。在书市上,我看到的多是这种图书,而少有关于他的研究的开拓性著作。《太阳花》刚刚起步,未免有些给人草盛豆苗稀的感觉,但它毕竟是一个很好的存在,从史料的挖掘和志摩的研究上来说,这都是一个严肃的平台。希望那些跟了志摩一辈子的蜚短流长,在他死后多少年不要再纠缠着他了,有些事,说明白和说不明白,又能怎么样。爱志摩,读读他的诗文,听听他的心声,就再好不过了。
马国兴先生大约不善言谈吧?也许是作为会议的主办者忙里忙外,没有时间高谈阔论。但是,我发现,他从少年时代就养成了一个很好的习惯:文字书写。或者说,用文字记录自己的生活和内心。这个习惯,当然需要相当的素养和能力,需要一定的天分,但是,并不神秘,我手写我心,据我了解,好多人一辈子都有这个习惯,并非为了当作家,自我欣赏,也很有意义。现如今,写日记,写微博,写点自己的小感想,网络上发发,也都是这种习惯的显现。他们之中,写得好的就成了作家,也有很多人其实不知道、也许无意于发展自己的这个特长,就是一个爱好,一份趣味。反过来,有的朋友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甚至庄严、隆重地要写一部伟大作品的时候,我倒给他泼凉水:你歇歇吧。这样端着架子的写作,很少有能写好的。好的作品不能说都是无心插柳,至少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我劝他歇一歇还有一个重要判断标准:你平时连个书写习惯都没有,拿起笔来想憋一个像样作家来,我认为不大可能。
马国兴的这种日常的文字书写,已经化成三本精彩的书:《书生活》《我曾经侍弄过一家书店》《读库偷走的时光》。这次年会,第一天会议结束前,他又送给大家一大本《纸上读我(2005-2016)》,这是他所办的手抄报的第二辑合订本,虽然只有卷首语是“手抄”,但是已经很亲切。小报风格素雅,排版、字体、字号等都很讲究,所配的图画也都是精挑细选,从中能够看出编者是个一丝不苟甚至很纠结的人。(我读到最初发在这小报上,后来收到书里的,写《读库》魔鬼训练营的文章,就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我比较看重这种私人的自印本,公开出版的书是修剪整齐的花园,固然精致、美丽,而这种私印本则是荒野、草地,它毛茸茸的,充满自然的生机。
我们算是同龄人,这本手抄报合订本从2005年开始,不知不觉中,它也具有了一定的年代感。像作者所说,从写自我,自然而然就写了周边世界、写到时代,所以一翻起来,那些熟悉的却已经潜在了记忆海底的绿藻又漂浮上来了,真让我感慨万千或者是恍若隔世。比如,我翻开2005年10月的总第36期,上面有张靓颖、李宇春、周笔畅的照片,还有《想唱就唱》的歌词,作者评述说:“超级女声,想唱就唱!”是2005年的文化热点……我不是她们的粉丝,当年也不曾看过这个节目,但是,大家四处议论这个节目,甚至是热烈议论的场景,我还记忆犹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大连。那次是开王充闾先生的作品研讨会,傍晚时分,大家坐一辆面包车去小平岛吃海鲜。在车上,几位比我年长的老师就在讨论前一个晚上超女比赛的结果,在猜测某某某下一步能走多远。当时,我心里就纳闷,一个小孩子唱歌的节目怎么就让他们神魂颠倒?充分暴露了在文化上我的后知后觉。那天,我不能忘记的是,就在车上,大家谈论超女的时候,我接到一个文化记者的电话,报告刘白羽去世了,让我谈点看法。我一惊,我没有见过这个大人物,可是,那次从上海出来之前,刚刚接到他寄还的一份授权书,同意我们编的书使用他的文章,他颤颤巍巍写下的一行字,还在我脑海中有印象。我刚刚查了一下,刘白羽去世的日期,是2005年8月24日。那么,就是这一天。现在想一想,两件事颇有象征意义,1960年代,杨朔、秦牧、刘白羽,那是代表着某种风格的三大散文家,而超女,无疑又是一种新的风格叙事,不知不觉中,我们经历了文化的嬗变。
“如是我闻”这个栏目,记录了很多个人与时代的信息,留下了很多共同的社会记忆;“去故乡,经由语言”这个系列,还储存着大量的情感记忆,令我读来不仅亲切,而且也浮想联翩。比如,我看到某一期的手抄报中提到《女友》,这个杂志在我们念书的时候,可是风靡一时啊。2009年的某一期,谈到季风书园房租上涨,刚刚渡过生存危机,这也是我所经历过的,大家还一起在报上为它呼吁过。那时,上下班,我就在那个地铁站坐车,不免都要去季风书园晃一圈。非常有意思,后来我上班换到另外一个地点,季风书园又搬到了单位附近的地铁站,再次成为我的“必经之路”。那十多年,它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场景,已经记不得家里有多少书是从那里买的了,朋友会面也常常约在那里。现在,季风书园也成为历史了,我们又亲眼送别了它。一直看到后面的某一期手抄报,马国兴写到株洲召开的读书年会,我们相遇了……翻动这份手抄报的合订本,纸上读到的不光是马国兴,更是纸上读“我”,我们走过的岁月。为此,我要郑重地感谢,他的这样的书写习惯,他敏锐地收拾着时光之树上的一片片落叶。
昕孺先生也是一位话不多的人,有时候甚至让我感觉到他很腼腆,可能,与其把语言和音调浪费在某种合唱上,还不如独自发呆吧。然而,他却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例证就是收在这本书的《读〈谈艺录〉札记》一篇。钱钟书已经成为时尚的文化膏药,时不时会被高雅地贴在文化人的文字中或口头上。不过,认认真真读他的书的人,好像也不是很多,因为,我不大能看到多少人很具体地谈他的作品,尤其是两部大书。吴昕孺认认真真地读了,还老老实实写下了札记,这表明他是一位能够沉潜在文字中的作家,也是书生本色。
书中有好几篇文字谈到韩少功的人和作品,我也特别注意。一位作家,难得有读者能够全身心地理解他,能够遇到,那是一种幸福。书中还有一篇谈到沈从文与黄永玉两人的差别,他认为黄永玉“缺乏节制”,“沈从文写作,写的是‘文’;而黄永玉写作,写的是‘话’。写话,当然就不免唠叨啰唆很多。”(《黄永玉的文学行当》,本书第132页)我同意作者的这种敏锐的观察,但未必同意他的判断。比如,我并不认为沈从文就是黄永玉的写作标准。黄永玉不要成为沈从文,他干吗要走沈从文的路子呢?尽管他们是亲戚,尽管他们写过同一片土地。黄永玉本事很多,在文字上,有一点了不起的恰恰就是他走出了人们的这种沈从文期待,他要做黄永玉自己。而今天特别是有沈从文不曾有过的如此浩大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样的作品垫底儿,我可以说,在气场上,黄永玉要比沈从文大。无愁河,要比翠翠那个渡口的小溪又深又宽,当然也更浑浊。长江后浪推前浪,谁也取代不了谁,那才是大海。
这是2018年最闹腾人的小册子吧,不知道多少人向我要它,有的人要了不止三五本。张伟老师在编后文章中说:“这次刊出的大郎诗文只有区区几万字,但却是大陆地区首次集中刊发唐大郎的作品……”看来,我们一不小心踩到了文化史的某一页?哈哈。
说来这件事情,与黄永玉先生倒也有些关系。他跟大郎先生是旧交,记挂着故人,好几次见到黄先生,他不但讲大郎旧事,还忧心忡忡地提到:听说大郎的书印不出来。这事儿就在我心里留下印象了。“大郎的书”,张伟、祝淳翔两位早已着手在编,搜集到的文章有三百万字之多。他们大概不奢望一下子能印出来,印个百八十万字的选本还是有可能。可是,好事多磨,好不容易有个出版机会,又出了变故,就搁浅在那里了。2018年炎热的夏天,忘了开什么会,我正好与张伟老师坐在一起,谈到这件事情,张伟老师又说,今年是大郎一百一十周年的诞辰……这话触动了我,我们没有能力大规模集印,抽一点文字,在当年《点滴》第四期上做一个专辑倒是能做得到。我把这想法跟张老师说了,两位编者在酷暑中,很快把文字和配图选好了。刊物在发稿的过程中,我想到,大郎先生的书还从未以单行本的方式出现在他生活的土地上,于是决定再印一个抽印本,送大家欣赏。这本朴素的小册子就诞生了。
没有想到,它获得了极大的反响。小册子印出来,快递给黄永玉先生,他又推荐给其他的朋友,以至于,他还为此来了一趟上海,要研究给唐大郎出文集的事情。在他的推动下,这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几方齐心协力,正在推出一个十多卷本的唐大郎文集出版。好了,这本小册子算是功德圆满了。这也是大家对于久违了的唐大郎,对这样的一种文字的追念吧。这些报刊上的专栏,用传统的看法,当属于笔记体,中国传统文人就是这么写笔记的;但是,新文学的文体中,这个文类仿佛消失了,流传的都是那种利于宏大叙事的文体。近年来,随着私人写作的重兴,大家又进行“考古”,发掘了不少被忽略的近代笔记,同时也在写着类似的文字。如今,郑逸梅之外,人们又看到了唐大郎,而且,就我的感觉,唐大郎的文字比郑逸梅有才气多了。或者说,郑逸梅的文字,我难得看出作者个性来,而唐文则个性毕现。
哪怕就在精选出的区区几万字中,我们也能够看出它丰富的内容,这完全是一个另外的世界,这个世界,有我们熟悉的部分,也有我们陌生的风景,这或许正是大郎文字诱人之处吧。比如写张爱玲的那几则,可是贴身资料啊。我关心的是与巴金先生有关的内容,也很有意思,比如,他说“《家》以叙儿女私情,家庭变故,其事迹易为世俗所向往”,所以不论拍电影,演话剧,“无不轰传时下”。(《巴金之〈家〉》,本书第10页)这是1942年写的,到1956年,他又关心《家》电影的拍摄,并透露,电影中梅花绽放的场景,那梅花是上影厂的剧务用绢制作出来,扎在一株一株树上去的。(《唱江南 · 〈家〉》,本书第99-100页)1980年,署名“刘郎”,他在《大公报》上又写了一则笔记,提到巴金:“上海的大作家,我认识的不多,柯灵算是最早的了,四十多年;三十年前与黄裳订交;到今年,才幸会了巴金先生。”(《百合》,本书第114页)那时,巴金在《大公报》上发表《随想录》,其中还引用过“刘郎”的诗词,说明,巴金先生也在读刘郎。
可惜,前度刘郎命运多坎坷,有一则笔记,让我读来多少有些心酸:“上海的五原路上,住着我好几位老友。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在旧社会都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到了新社会,名气愈来愈响的却只有一个人,他就是画家张乐平。”(《晤张乐平》,本书第111页)唉,“只有一个人”,那就不大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