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母亲从来不希望我们回老家过年,原因说不清楚。问过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母亲长年病痛导致的心理变异。我们只能尊重母亲的意愿。
雖然距离乡下遥远,但想起母亲长期以来的含辛茹苦,回家看望她的念头便欲罢不能。因此,每逢年关,我心中就像装了一只小虫子一样,痒痒难耐。
我与母亲通电话,商量回家的事情。母亲照例反对,说:“太远了,春运不好坐车,1000多公里,来回才几天工夫,何苦呢?”
我说:“我要回家陪陪您,再远我也要回去。”
母亲发了火,从未有过的紧张气氛。我愤怒地挂了电话,示意妻子退票。我将电话打给妹妹,妹妹也无语泪先流:“妈是不是病入膏肓了?哥,咱们得赶紧回去。”
我一直思忖母亲不让我们回家的理由,可能有三:
一是母亲不喜欢城里的媳妇爱干净。记得刚结婚时,我和妻子回乡下,妻子对乡下的一切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新婚,我不敢得罪她,由着她。按照乡下的规矩,我们得住满三天方可回城,她不肯,因为她受不了乡下蚊虫的叮咬,还有池塘里的蛙鸣。我没有给母亲过多解释,三天没过完,就偕妻告别了。
现在想来,处理欠妥。虽然母亲没有抱怨什么,更没有在媳妇面前说过任何风凉话,但我过意不去。
二是母亲爱清静。有一位远房亲戚一直照顾着母亲。亲戚不要工资,因为她年轻的时候母亲救过她的命,她图报恩。亲戚晚来无亲人,母亲成了她的知音。她比母亲小10岁,说话办事利索,身体很棒,母亲喜欢她。如果我们回去,就像一堆钢筋水泥,会打破乡村的宁静,会驱赶走黎明的鸟鸣。母亲喜欢鸟叫,鸟是母亲的半个生命。
三是时间太短。按照农村的习俗,不过完元宵节就不算过完年。而我们匆匆来,匆匆走,只会让母亲受劳累,享受不了半点儿幸福。
排除这些因素,我说什么也要回家给母亲磕头。最终,我们折中了一个好办法,媳妇带着孩子去岳父岳母家,我一个人回乡下老家。我回家,相当于游子回归。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只是暂住到了城里。
我一个人回家,可以排除以上三个理由:我身材弱小,不会给乡下带去不安宁。我习惯于睡在乡下,无论是汽车的鸣笛声还是青蛙的叫声,都是我的催眠曲;并且,我可以带薪休假,至少住到十五才回城里。而这些,不正是母亲期待的吗?
回村的道路并不泥泞,才几年光景,农村的土路全变成了柏油路,还有专门的公交车到村里。儿时的伙伴早已经成家立业,半路遇上了,捎我回去,叫我的乳名,感觉好亲切。
母亲不在家,我叫亲戚婶子,婶子说母亲去赶集了。我趁这个机会问起母亲不愿让我们回家的理由,婶子不知道如何解释,说:“不会吧,你母亲每天都会念叨你们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上了母亲的当,她是怕我们麻烦才不让我们回家的。我给妻子打电话,埋怨她的不执着。妻子说道:“过完年,我再找个机会回去。”这对我来说,算是最公平的解释了。两边都有老人,不能影响家庭的和睦。
母亲赶集回来,一看到她,我的鼻子就酸酸的……母亲老多了,一脸的皱纹。我刚想表达内心对母亲的思念,母亲则示意我:“坐下吧,别像个客人似的。”
我边坐边说:“妈,这次放假时间长,我过了十五再回去。”
母亲却说:“过完初一就算过完年了,你就可以走了。再说,你那边还有老人呢,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不懂礼数。”
母亲倔强了一辈子。现在老了,但率真依然是她的特长。她由不得儿子过多解释,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回答别人的问题。母亲说我丝毫没有继承她的性格基因,也算是她的败笔。
我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问题。我与妻子商量好了,不过十五我是决不会回城的。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要将以前失去的弥补回来。
但事实却是,我不知道如何弥补,母亲和婶子做的“功课”我不会,我只会看书。
大年三十晚上,鞭炮齐鸣,我乐开了怀。到村里的每家每户转转,我喝了个酩酊大醉。母亲说我没出息,在城里修炼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压酒的能力。母亲示意我回家了,回到家,我吐了一地,母亲忙着收拾。
醒来时,已经到大年初一下午了,婶子在身边陪我,母亲则不知去向。
问过才知道,母亲去给人家拜年了。本来小辈的也要去,但是我喝多了酒,不能去,她还要例行过去给人家解释。
我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自己该做的事情,竟然让她老人家替我承担。传扬出去,岂不让大家笑掉大牙。想去迎接母亲,却感觉头重脚轻。乡下的酒烈,乡下的情浓,全凝聚在这几杯老酒里。
过了大年初一,母亲就劝我回去,理由很简单:“知道你在家,村里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喝酒。乡下的酒,不能拒绝,哪怕你有病身体不舒服也不能轻易拒绝。”
“你身体不行,回去好好养养,每天傍晚时分要去锻炼。你小时候体质不好,怨我,光知道让你学习了,将身体耽误了。现在,你要补回来。”
我想多作解释,母亲却坚持地笑着逼着我离开。我当时想,天下哪有这样固执的母亲!
于是,初三上午,我便出现在岳父岳母家里。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妻子抱着我,安慰我。妹妹打来电话问我情况,我只说了一句:“妈老多了。”
一年时间又过去了。这期间,我被撤职、换岗位、犯错误被小人戏耍,一路风波,一路跌撞,几度崩溃,但我坚持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我意外地收到了母亲的邀请函,是一封信,一千多字。母亲的字迹依然透彻有力,她邀请我们回老家过年,我喜出望外。妹妹也收到了这样一封洋洋洒洒的邀请函,我不知道母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草草地收拾好一切,与妻子一同回了乡下。
一路上,欢畅无比,母亲早早地在村口迎接我们,容光焕发,毫无病态。婶子接过我们的东西。看着周围的事物,我才发现,短短一年的时光,家中竟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小路变成了水泥路,下雪天也不怕路面湿滑了;屋后的池塘掩埋了,再不会有蛙鸣;屋内装潢一新,壁纸清新自然,我们住的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竟装上了空调。母亲真是煞费苦心,与之前判若两人,我心中觉得十分奇怪。
家里一下子添了好几口人,母亲忙前忙后的,一刻也不得清闲。
这是我们全家过得最舒畅的一次新年。母亲的表现虽然令我不解,但我不敢问她。于是,我瞅准时机问婶子。她神秘地回答我:“你妈不让你们回来,其实是不想让你们看到她的病容。她得了一种传染病,她怕传染给你们。这两年,她一直在调理身体,结果刚刚出来,她已经康复了,你看她的脸多红润。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我感觉眼眶中有异样的液体在流动……我笑自己的无知,笑天下儿女们的漫不经心,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没有细究母亲不让我们回去的真实原因,却一直怨怼母亲。
在吃团圆饭时,我们向母亲和婶子下了一个烫金的邀请函,邀请两位老人开春后去城里小住。
母亲与婶子神秘地交流着。片刻工夫,母亲端起了酒,对我们说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