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娇
一
读小学五年级时,班上有一名用功的女生名叫宁雨晴,十分内向。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后来受到的打击导致,宁雨晴总是皱着眉头,一副苦瓜脸,从没见她笑过。也不知老师是故意安排还是无意,宁雨晴的同桌却是班上最活跃、有一群跟屁虫众星捧月一样捧着、骄傲得像公主的数学老师的女儿红玉。
某天,宁雨晴被前排男生阿城“不小心”用凳子砸了脚,疼得哭了。红玉惊叫道:“雨晴的脚都流血了!流血了!”然后去告诉老师。男生吓得一脸惊慌,但还是故作镇静地对刚刚跑回来的红玉说:“我才不怕呢,我又不是故意的!”
红玉何等人物,不仅团结众女生不理睬阿城,还游说了部分男生不和阿城玩。
阿城说:“宁雨晴只是你的同桌,用得着这样护她吗?”
红玉说:“雨晴的爸爸以前也是老师,不信你去问她!”
对于红玉这个无厘头的回答,大家都没深究,而是被红玉引向了宁雨晴那边。
“宁雨晴,红玉说的是真的吗?”
“宁雨晴,那为什么你爸爸现在不当老师了?”
“宁雨晴,你爸爸是在别处教书的吗?”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很光荣的一个问题,宁雨晴却尴尬无比,难过得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是的,我爸爸不是老师。”除了这一句,宁雨晴什么都不肯说了。
红玉说:“她爸爸现在在别处教书呢!”
此后,同学们对宁雨晴另眼相看了,带着敬畏的表情。有很多人都愿意跟宁雨晴玩了,宁雨晴却还是内向,一直勤奋地学习,对她的爸爸只字不提。渐渐地,大家对宁雨晴爸爸是老师这事也淡忘了,一晃就小学毕业。初中时,宁雨晴还是不改她的内向,拼命学习,但是成绩却不太好,后来越来越差,连我这种不爱学习的“混混”都考上了高中,宁雨晴却落榜了。
大家都同情宁雨晴,叫她去查分,肯定弄错了。宁雨晴不去,说认命了,要出去打工。初中老师对宁雨晴评价说很用功,但很笨;也有老师说她根本不是在用功,想些什么都不知道,多半是在发呆呢!同学都认为宁雨晴很好处,能吃亏。每次开学放假,宁雨晴都是自己背着行李来往,从来不让父母接送,别人则全是父母接送,父母常拿宁雨晴来教育孩子:“看看她,独立生活能力这么强,自己的事自己做,跟她学学!”
那时候,我们学校从不开家长会,三年来,很多家长连孩子在哪个班都不知道,哪些老师教着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所以同学之间也不认识对方的家长。但是家在学校附近的同学也会叫着自己的好朋友回去吃饭,特别是杀年猪的时候。
宁雨晴的朋友跟她去吃饭,回学校后讲,宁雨晴没有介绍她的爸爸妈妈,那么多杀猪的男人、做饭的女人,全都用“叔叔”“阿姨”敷衍过去了,跟宁雨晴吃过饭了还不认识她的父母。
宁雨晴的模样一直没变,所以尽管不联系,十年后重逢,第一眼,我还是认出了她。宁雨晴带着老公孩子,苦瓜脸没变,只是不再皱眉了。她说从丽江回来,两天后又要走了。
第二天,我在一家诊所门口遇到宁雨晴,搀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妇人,跟我说她妈病了,她回来带母亲看病。
宁雨晴走后,一个闲坐在路边的老人问我:“你跟这个人什么关系?”
我说小学同学。
老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那个生病的女的,你那个同学的妈,我认得。她的男人——就是你那个同学的爹——以前是老师呢!”老人招招手对我说,“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宁雨晴的爸爸以前是老师?我也有点好奇了,便走过去侧耳倾听。
“宁老师——就是你那个同学的爹——教书也教得好哇,他很有学问。如果不发生那些事,他现在也该退休了,工资应该好几千啦!”老人就爱设置悬念,吊我胃口。我忍不住问道:“那他家发生什么事了?”
老人摆摆手说:“不是他家发生什么事!是宁老师个人出事了!都是那个乔伶俐害了他啊!”
“出什么事了?乔伶俐是谁?”我又问。
“宁老师啊,看见他的女学生——叫乔伶俐,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你怎么不知道?呃——长得很漂亮,便有了坏心思——当然也有人说是女学生主动去勾引宁老师的。”
我很想笑,老人家竟然会用“勾引”这个词,很潮嘛!我能猜到结果了,问老人:“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宁老师被开除了?”
“你莫急嘛,听我慢慢说——”老人有些不高兴我这么快就猜到了结局,“女学生怀孕了,被学校知道后供出了宁老师,事情败露后,又有几个女学生也告了他的状,宁老师就被学校开除了。唉,可惜了他满肚子的学问,教书教得很好,他的学生成绩顶呱呱啊!可惜一辈子就这样的下场。”
我突然明白了宁雨晴的内向,她的“埋头苦读”,还有那副苦瓜脸以及紧皱着的眉……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宁雨晴,这么阳光的一个名字,你不应该做一朵结着愁怨的丁香啊!
我后悔没跟宁雨晴要电话号码,可是她已走远,我能做什么?我惆怅了很久,想想这么多年她都过来了,我的一句半句安慰又算得了什么?或许只会增加她的愁绪罢了。
于是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今年雨季,野生菌大量上市,我也去买菌子。一个邋遢的老人手握一朵巨大如草帽的牛肝菌,说要卖5元。我买的是老人旁边的青头菌。有人给老人还价2元,他不卖;又有人给他3元,说到顶了,别人不会出这么高的价了,老人一再强调:“这么大的菌子,怎么也要卖个5元啊!”可是没人肯出价了,老人只好依依不舍地以3元的价成交,攥着3元钱走了,边走边说:“这么大的菌子,才3元……”
老人走后,卖青头菌的男人说:“这个宁老师,放着老师不好好当,非要造孽,看看他那窝囊样,要是不作死,现在何必卖菌子,活该……”
那么,这就是宁雨晴的爸爸了!我只注意看那稀有的大菌子,没注意宁雨晴的爸爸,现在知道了他是宁雨晴的爸爸,不由得又瞧了瞧他的背影:他佝偻着腰,衣服很旧,油光光的,头发很油,凌乱中夹杂着很多白发。到一个小卖部前,宁老师拿了一瓶酒,递上钱,不知店主说了什么,没有接钱,却把宁老师手中的酒拿回去了。宁老师站在铺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二
秋果这个文雅的名字是迷信的文盲父母找人取的。
在秋果的家乡丰收村,不仅农作物得不到丰收,迷信思想还十分严重,仅丰收村不足一百户村民中,就有十来个神汉神婆,几乎每天都有人家传出敲木鱼的声音和带着哭腔的唱经声。秋果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诞生了,在中秋节那天。秋果自打生下地那天,就日夜不停地哭,就像对这个世界不满却又无能为力一样。白天偶尔睡睡觉,晚上看着明晃晃的月亮哭得更来劲。神汉神婆轮番到秋果家做“法事”,就是不起作用。那张贴在电线杆子上、墙壁显眼处或十字路口的石板上,小学生闭着眼就背得出来的白纸黑字,已经念了近百遍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小儿夜哭,请君念读。若是不哭,祝君万福!
秋果还是哭!
只有最后一招了,给孩子找个干爹取个名吧!一个神婆说。按照神婆掐指算好的日期和方位,天还未亮,秋果父母就趁着月亮的余光在一条小河上搭建了一座桥,挂上红绸,专心等候“干爹”的到来。秋果的母亲抱着秋果,蹲守在桥旁。
天亮了,远远走来三个人。按神婆的说法,夫妻俩必须藏起来,不能让“干爹”看见,如果没躲藏处,至少不能被来人知道夫妻俩的意图。秋果父母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孩子在桥边徘徊。
那人走近了,夫妻俩斜着眼睛看他们会不会从桥上过,谁第一个踏上桥。他们看到桥,果然走过来了,还好奇地瞅了瞅桥上的红绸。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年轻人,后面跟着两个中年人,脸孔都很陌生。这些外村人或许不知道红绸桥的秘密,所以才踏实地走过来。要是换了丰收村的村民,绝对不会给别人家的孩子当“干爹”,不会走这座桥的。
待三人从桥上走下来,夫妻俩“扑通”一声便跪在三人面前,吓得三人不知所措。等听明白了夫妻俩的意图,俩个中年人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却羞红了脸说:“我还没结婚呢,怎么当干爹啊?你们还是找他俩吧!”
夫妻俩说:“这干爹是不能乱找的,一定得是第一个踏上桥的人。求求你了,救救可怜的孩子,她已经哭了好几天了,给她取个名吧!”
一个中年人对年轻人说:“宁老师,我们先先走了,你留下来给孩子取名吧,反正你也认得路,后边来。”
看到同事走了,年轻人更着急了,于是想跑,夫妻俩早就防着这一招,一人一边抱住了年轻人的腿。年轻人看着妇女怀里张大嘴哭着的小孩,无奈地说:“你们也要让我想想呀!”
听到这话,夫妻俩高兴极了,赶紧放开了年轻人的腿,将孩子的生辰八字恭敬地递上去。年轻人看了,惊奇地问:“这女孩子是中秋节生的?”接着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叫她‘秋果’吧!”
夫妻俩欢天喜地一次又一次谢了年轻人,问了年轻人的姓名和住址,由于急于逃走,年轻人没问原因就告诉了夫妻俩,没想到夫妻俩说:“以后你就是秋果的干爹啦!每年中秋,我们都会带着秋果去拜节的。”
年轻人这才后悔自己惹上了麻烦,这么偏僻落后的地方,有这么个干女儿,自己还没结婚,以后干女儿每年中秋……唉!
“取了名,我可以走了吗?”年轻人问。
“不能走,你要跟我们回去吃一顿团圆饭,你现在是秋果的干爹了,跟我们是一家人了,得吃了饭再走。”秋果母亲说。
年轻人无奈地跟着夫妻俩到了家。
一到家,知情的邻居就围上来,问长问短。看到秋果的干爹这么年轻,又是老师,大家都敬佩得不得了,说秋果有福啊!
秋果一家又杀鸡又宰羊,款待贵客。席间,秋果的一位堂爷爷讲了一个笑话:“某村有个孩子也是夜哭,父母带着孩子到山上等候干爹,结果等来的是个上山砍柴的小姑娘。看到丛林中突然冒出来几个大男人,小姑娘吓得跑了。他们叫小姑娘等等,小姑娘更害怕了,飞一般逃跑。这家人便去追,终于追上了小姑娘,小姑娘以为遇上坏人了,魂飞魄散,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句话:你别跑嘛,只是请你给孩子取个名。小姑娘定定神,终于缓过气来,待明白后,破口大骂:取什么毬名字!我给他取个毛驴!然后转身愤愤地走了。这家人无奈地看着小姑娘离去,奇怪的是那晚孩子破天荒地没哭,于是家人只好使用干妈取的名字,可喊出来总那么难听,折中一下,就叫孩子‘老毛’,由于方言的缘故,大家听着就是‘老猫’。小姑娘拒绝当老猫的干妈,所以不敢去她家拜干妈,但最好的是老猫最终还是没夜哭了。”
一个小孩问道:“爷,那老猫的干妈给老猫见面礼了吗?”
“嗨,给什么见面礼?人家又没存心取名字,那是骂人的话!”小孩的爷爷说。见面礼?当个干爹还得给见面礼?宁老师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摸摸兜里,还好有一百元钱,于是临走之前,把钱塞到了秋果的小手上。
秋果上学了,干爹说让秋果到他们学校读书,毕竟他们那里是中心校。秋果父母同意了。
宁老师处了个女朋友,是县城里的,没有工作,但饭菜做得很好,刚好学校请炊事员,宁老师就把女朋友安置到了学校。女朋友挺喜欢秋果,因为秋果太懂事了,常常帮他们做事情:每次吃饭前,秋果一放学就去帮干妈洗菜,吃完饭就洗碗。于是,每年中秋节,秋果都能跟阿姨在宁老师家吃月饼。干妈做的月饼很好吃,那味道才像中秋的味道。
干妈有了孩子时,秋果已读五年级了。小学最后一年,虽然秋果作业多,干妈也忙于照顾孩子,但秋果和宁老师一家仍然没有丝毫生分。秋果添了个干妹妹,比谁都高兴。干妹妹叫宁雨晴,非常可爱。
“秋果,好好学习,将来当个老师。”干妈常常这样说。
当秋果进入中学读书时,没有了干爹干妈的陪护,学习更努力了,结果初中成绩比小学还要好。
第一次在学校过中秋节,老师给学生发了每人两个月饼。没有水果,没有瓜子,也没有亲人在身边。晚会中,秋果不禁想着:第一次没给干爹拜节,干爹会不会生气?
直到周末,秋果才跑到干爹家,听干妈说母亲已经代秋果拜过节了,秋果这才放心下来。
干爹不断地问秋果学习情况,叫她不会就要问干爹,干爹是大学毕业生呢,什么科目都会的。秋果很惊奇,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事,再说,大学生怎么不去中学教书,反倒在山区小学?干爹说哪里教都一样,在小学工资跟在中学也一样,不多不少。
秋果却听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的事可多了,只要中秋的味道还是干妈做的月饼味就行。
谁都没想到,秋果读初三时干爹莫名其妙地被调进了中学,据说是他的学生每一届都考得很好。干爹教初一初二,秋果成绩照旧好,没问过干爹作业。
临近毕业时,干爹给秋果买了很多试卷,连周末都不准秋果回家,秋果剩下的初三就被埋在题海中了。
干妈也跟着干爹来到了中学做饭,秋果又享了干妈的福,反而跟亲妈疏远了。
中考成绩出来了,如秋果所愿,她的成绩超过了中专录取线。在干爹干妈主张下,秋果报了师范学校,终于进了“保险箱”。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找到“铁饭碗”了!
假期,秋果刚回家就听说干爹出事了。母亲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宁老师和他的一个叫乔伶俐的学生好,乔伶俐怀孕都八个月了,她的父母告了宁老师,宁老师被开除了,以后,你离这个干爹远些吧!母亲说。
什么?秋果不敢相信,干爹在她心中是那样正直,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可母亲说连干妈都肯定了,假不了。秋果从此便没联系过宁老师一家。后来,秋果当了教师,经人介绍,成了家。秋果结婚要请干爹,母亲却说算了吧,不然别人看到宁老师出现在婚礼上会有想法,秋果犹豫了。
最终,秋果只是通知了干妹妹宁雨晴。
婚礼上,干爹干妈都没去,宁雨晴带着一张苦瓜脸去了。雨晴小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呀!秋果十分不解,怎么那么内向,话也不说一句,低着头匆匆挂了个礼,扒了几口饭,又匆匆走了,甚至没跟新娘打声招呼。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管不了雨晴了。秋果叹了口气。
中秋节又悄悄来了,秋果拿起一个买来的月饼,一打开,一阵怪味让秋果恶心,只好丢进垃圾桶了。自打去读师范,秋果就觉得中秋变味了,开始是无味,现在的月饼大概过了保质期,用了防腐剂,所以总有地沟油的味道。
秋果多想回到从前,那时她还是一个爱哭的婴儿,父母抱着她在丰收村的一座桥旁等待干爹的出现……
三
高中毕业后,我被旅游学院录取。拿到通知书,父亲看了半天,对我说:“不转粮户关系,不是正规大学。去补习一年,考个正规大学吧!”父亲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从那一年起,几乎所有大学都不转粮户关系了。就这样,我没能到一直梦寐以求的旅游学院读书,而是违心地进了补习班。因为万念俱灰,补习一年后,我的高考成绩还不如前一年,在父亲的痛心疾首中,我告别了书本,来到市里打工。我是到职业介绍所报名的,被告知一个新开业的客栈正好招人,招的又恰是刚走出校门的人,于是我到了这个叫“仙居客栈”的地方,开始了打工生涯。
仙居客栈,顾名思义,就是环境好得连仙人都可以居住的客栈,所以得有花草树木,尤其是盆花。幸运的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竟然遇到了老同学红玉,她中专毕业,恰好不分工了,只好出来打工。还有一个也是中专生,花卉专业,只要给庭院里的花浇浇水,剪剪枝,不用跟我们一起打扫房间卫生。其余七个人,留红玉在前台服务,剩下六个就是专职打扫房间的了。红玉说,夜班要到两点,我说我熬不起夜,她便说我们可以换,我感激得很。于是老板娘给我们排了班,我一看,怎么我和小杨天天打扫厕所啊?老板娘说,是前台的红玉跟她说,我熬不起夜,她白天打扫厕所的任务就由我来完成,而我的夜班,让她上。我无语了。
后来就是我和小杨天天打扫厕所,新厕所嘛,也不脏,可老板娘要求我俩每天用抹布抹,还要用盆抬水来冲。我俩在厕所里用力工作,擦得厕所闪闪亮亮的,直到有第一位客人来使用。自从有客人之后,我们就不是专业擦厕所的人了,六个人都得打扫房间,厕所轮流打扫。
客栈是个四合院,走马转角楼。楼上十一个房间,都是标准间,两张床,其中有两间是豪华标间,铺着红地毯;楼下也是十一个房间,都是普通间。职工宿舍还没建好,我们就在客房住,老板人很随和,告诉我们随便我们住,一个人一间也好,三个人一间也好,一晚上换一间也行,只要不去豪华标间住就行,因为客人一般是住豪华标间的。
连续几天打扫厕所的遭遇让我和小杨惺惺相惜,不觉距离近了。我们常常在一个房间住,说说悄悄话。小杨是本地人,我们八个人中也只有她一个是本地人。她刚初中毕业,比我小好几岁;她家就在古城附近。小杨长得清秀而端庄,和我一样隐忍,没有什么个性,但很活泼,每天都很快乐。
开业那几天来了几个客人,后来就冷清下来了。究其原因,一个是因为刚开业,没有多少人知道仙居客栈,一个是老板还没打算到闹市去宣传,拉客;还有一个就是仙居客栈位置太偏僻了。一天,我们马马虎虎把没人住的房间又打扫了一遍,看到有客人不拉自来了,前台的红玉正跟那人争得面红耳赤。小杨拉着我跑下楼,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待我们跑到旁边,才知道那人不是住店的,他身上缠满了小塑料袋包装的各种洗发水,来推销给客栈呢!红玉正在狠狠砍价:“三角一包!就你这种廉价的,用都用不成,还那么贵!”
来人说:“三角五一包我都已经赔惨了,一分钱没赚着,两顿饭没吃了。我要找你们老板。”
老板没来,一会儿老板娘来了,对红玉说:“就按他说的价,多买点装着。”
来人满心欢喜地一串串拿下洗发水,待老板娘一转身,红玉取了两串,说:“就要这些了,别的不要,这种廉价货,还三角五,要不是老板娘发话,我一串都不要!”
那个人气得脸色发白,指着红玉说:“你……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办事?老板娘都说了多买些,到底谁说了算啊?”
“拿到别处卖吧!”红玉冷冷地说。
那人见纠缠无用,只好走了。
“会做人的,一定全买了,乐得做人情,卖东西的人也高兴,老板娘也高兴……”花卉专业的美女在旁边说,红玉像聋了,不答话。
过了几天,老板对我说:“青菜(小学时我营养不良,脸色发绿,红玉给我取了这个绰号,别人都跟着红玉这样叫我),你去前台吧,你们几个人就你文化高些。”
我说:“前台不是有红玉吗?再说我不会前台的工作。”
老板说:“打扫房间你们还不是现学的?叫红玉教教你就会了嘛!”接着老板把我带到前台,对红玉说:“以后你打扫房间,让青菜在前台工作。前台是我们客栈的脸面!”
红玉没有挪动脚步,嘴上答道:“好的。”
“你进去呀!”冷不防我被人推了一把,一下就进了柜台,我转身一看,原来是烧锅炉那个小伙。
“红玉,这几天你负责教她,别的工作暂时不用做。”老板说完,又对我说,“青菜,好好学。”
我讪讪地看着红玉,她一脸的不耐烦。
“快问红玉呀!”烧锅炉小伙又催促着我。
无奈之下,我问道:“红玉,这个……怎么登记的?”
“写在单子上就行了呗!没什么好教的!”红玉别过脸答,用抹布抹着擦得发亮的柜台。
我觉得杵在那里难受,我又不想站前台,便走了。烧锅炉小伙跟着我走着,对我说:“青菜,你怎么不好好学就走了?”
我说:“我才不去前台呢!我不擅长跟别人打交道。我不会说话,怕得罪客人,的我也不会笑脸迎客,更不会做生意……”
“可以慢慢学嘛!”见我不回答,烧锅炉的又问,“你洗头不?我给你倒热水去,你还不知道开水房在哪儿吧?要用热水就喊我,我叫XXX。”
可惜当时我没记住他的名字,一直都记不住,看见他倒是知道他的身份——烧锅炉的,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姓甚名谁。所以,我只好暗地里叫他“锅炉”。
宿舍建好了,这是一所装水泥等物的平房改建成的宿舍,给我的感觉是空旷而高远。刚抹好的墙还透着石灰的气味,潮湿又阴冷。我从读书住校来就住上铺,所以这回也选择了上铺。晚上躺在上铺,看着房顶(没有天花板),风从上面吹下来,要把头脸全用被子盖住才能睡得着觉。
小杨住我下铺,说睡到半夜会冷醒几回。上铺的我倒是晚上从没醒过。开业半个多月了,客人还是稀稀疏疏的,老板说到节假日就够我们忙了。我们就那样天天漫不经心地打扫一遍干净的客房,然后聊天。
一天,小杨约我去洗头,我们到了锅炉房,这是我第一次到这儿。很窄,很暗。“锅炉”见到我们,慌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我的盆拿过去,一会儿接了半盆开水抬过来,放在我脚下,说:“小心烫,我这就给你接冷水去。”
小杨大声嚷嚷:“怎么不管我的?”
“锅炉”说:“水龙头在那儿,你看不见吗?”
小杨继续说:“为什么不给我端来?”
“锅炉”说:“你没见我正忙吗?我只管烧开水,不管给你端盆!”
说完抬了半盆冷水掺在我面前的开水盆中,对我说:“青菜,我给你浇水吧。”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浇水?”
他说:“就是你洗头的时候,我给你头发上浇水呗!”
我发誓,那时候还没有周润发“百年润发”的广告,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那种场景的。只是我跟异性从没这么近距离接触过,所以我马上说:“我洗头从来不用别人帮忙。”
他“哦”了一声,站在一边看着我洗头。我很不自在,他站在那儿我就不洗,他一走开我就洗。他知趣地走开了。过去跟小杨讲话,可现在他们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俩都是少数民族,而我是汉族。
洗完头,我和小杨在一起晒头发。小杨说:“你知不知道有人喜欢你?”
我惊讶地问:“我来这儿才几天啊,怎么会有人喜欢我呢?”
小杨说:“就是烧锅炉那个呀!刚才他说叫我帮他跟你说说。他说他很喜欢你,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那时我还没谈过恋爱,只是读书时暗恋过别人。我老实说:“没感觉。”
“那我就这样跟他说去啰?”小杨笑嘻嘻地说。
“嗯。”我答道。
不知“锅炉”知道后有什么感受,之后他竟然频繁地来和我“巧遇”:“真是巧,又遇着你了!”
“刚才才遇着,现在又遇着了,真巧啊,是不是我们有缘分呢?”
每次他刚说完,红玉就“碰巧”过来了:“就是啊,我也是碰巧遇到你们!”
于是“锅炉”一脸不高兴地走了。
小杨便说:“客栈就这么大,一天不知要遇到多少次呢,还‘碰巧’,真好笑!”
红玉突然跟我亲近起来,我在楼上她去楼上,我在楼下她也去楼下,我擦楼梯她也和我一块。红玉我俩本来就是老同学,没什么隔阂,这下更亲密了。她跟我讲她以前的男朋友怎样对她好,又说她男朋友长得跟“锅炉”一个样,还说她现在有咳喘病,昨天晚上九点了还去山上找草药回来,打算去“锅炉”家煎药。
我说:“你胆子真大。晚上九点还敢去山上找草药!”
她笑着说:“是他陪我去的,我一个人怎么敢去呢?”又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想了好半天,才明白她说的“他”是谁,她大概喜欢“锅炉”,而且以为我也喜欢他。我赶紧说:“你喊谁跟你去都是你的事,别人怎么管得着?”
“那我太高兴了!我就放心了!谢谢你!”红玉喜形于色,将手指骨节掰得“嘎嘎”直响,走了。
小杨跑过来悄悄问我:“你真的不介意?”
我点点头。
小杨又说:“他是老板的侄儿子,以后可能会当经理。”
我问:“谁?”
“还谁呢?喜欢你的那个!你不喜欢人家,现在有人主动追他了!”小杨一脸的着急。看来这个初中毕业的姑娘比我早熟,或是比我情商高啊!不过我有自知之明,我一直都很缺心眼。
“追就追呗,他俩还很般配的。”我说。
小杨叹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呀!你是……不说了!”
到客栈一个月还没满几天时,我出了一件大事。那时还是没有客人,晚上一直都很清闲,高中同学有在市里的,给我打电话说晚上某处有免费培训导游,于是我便去学习,只是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我一连去了两晚上,第三晚上,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流氓。
路灯很亮,人行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这里本来就是市里相对最冷清的地段。流氓一手拉住我,一手拿着匕首戳在我身上,先戳在我小腹处,也许是因为我太害怕,也许是牛仔裤太厚没感觉到疼,后来他将匕首移到了我锁骨处,我一下就疼得喊起来:“救命!救命!”
流氓说:“你看看四周,你觉得你喊有用吗?乖乖听话!别想逃跑!”
确实,四周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灯光下还有一间铺面还有灯光透出来,想必还有人在。流氓扯了我一个衣服扣子,收了匕首,拉我衣服的手现在拉住了我的头发,腾出一只手在脱他的裤子。趁他站立不稳,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挣脱了他的手,没命地跑向有灯光的铺面。
近了,近了……果然还没关门,一群男人围在一张桌子旁,还有一个女人。见我冲进去,一个穿西服的男人惊讶地看着我,别人都埋头没注意到我。我结结巴巴地说我遇到流氓了,我跑脱了,可害怕流氓来追我,只好向他们求助,希望他们能帮我。这时人群终于注意到我了,那个女人走过来,恨不得给我一巴掌,指着门说:“滚出去!谁知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女人说:“还不滚?再不滚我就报警了!”
我大喜过望,忙说:“那就请你帮我报警吧!”
女人却不报警,跟那群男人商量:“怎么办?让她赖在这儿不走……”
第一个跟我说话的西服男走过来问我:“那么你希望我们怎么帮你呢?报警吗?”
“绝对不能报警!”女人说,另外几个也附和。
我没了主意,只想赶紧回到客栈,便说:“我想请你们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回到客栈。”
西服男便对人群说:“看来她真是遇到坏人了,你看她头发都乱成这个样子,衣服不整的,她说她只要我们帮她叫个出租车,我帮她拦个车吧,你们玩。”
“你是哑巴吗?自己不会叫啊?”女人恶狠狠地说。
“是吗?她是哑巴吗?”其他人也问,甚至有个男人走到我面前来,大声问我:“听得见我跟你说话吗?”
我说:“我不聋不哑,我只是遇到了流氓,怕他还在附近,不敢拦出租车而已。”
“你们去玩吧,我帮她等一辆车,我一个人就行了。”然后,西服男对我说,“你呆在里边,等我叫到车了,再来喊你。”
于是这个人出去了,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铺子门口,女人还在骂骂咧咧:“这个神经病,搅风水……”然后又听到一个男人说:“别管她了,继续,我们继续!”所有的头又凑在了一起。
一会儿,西服男进来对我说:“小姑娘,帮你拦到车了,我跟师傅说了你的情况,叫他不要你的车费了。你去吧!”
我竟忘了说声谢谢,也没看一眼他的模样,就钻进了车里。只几步路的功夫,我就到仙居客栈了。我下了车,还是给师傅付费,师傅不要,走了。回到客栈,大家刚准备睡觉,问我今晚怎么回来这么晚,我如实讲了经过,红玉特别关心我,对我说:“你看你,现在还是抖的。有我们在,不用怕了!好好睡吧!”说完出门去了,对小杨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不用关门。”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来问我经过,我像祥林嫂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悲惨的“故事”,红玉盯着我看了好久,突然大叫道:“你的脖子有一道血印!”
我照着镜子扒开衣服一看,果然有很深很长的一道血印,在镜子里是那么触目惊心。红玉上下打量着我,问:“其他地方还有没有?”
我说:“好像没有了,别的地方不疼,就脖子这儿疼。”
红玉说:“我是关心你,你千万别介意啊!我想帮你看看肚子上有没有受伤。”
我一想,昨晚那歹人不是首先就把匕首顶在我下腹的吗,得看看有没有受伤,红玉我俩便一起到了厕所,我刚解开牛仔裤的扣子,红玉便大叫一声“受伤了”,然后跑了出去。
我自己细细观察了一番,除了扣子旁的那点小伤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便扣好扣子出来了。
老板娘过来了,问我:“你受伤几处?”
我说:“两处。脖子还有小腹。小腹那里也有一处小伤,不过不疼。”
老板娘说:“我们都知道了,你给红玉看了是不是?”我点点头。老板娘又问:“她确实看到了?”
我说:“是啊,我们一起到厕所看的。”
老板娘没再说什么,走了。
那一天,警察来到客栈,让我做笔录。
“你知道是谁报的警吗?”老板问我,我摇头。
“就是帮你拦出租车的那个。”老板又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报警的?就是你在门里等着,他在门外帮你等车的时候。那一群人是赌博的,昨晚全被警察抓了。”
警察详细地问了我籍贯姓名等,然后又问: “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忆了一下,没有时间概念。我说:“下课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几点,大概十一点过吧。”
“走到哪儿遇到的流氓?”
“人行道上。”
“旁边有什么和别处不同的?”
“没注意。”
“有没有死胡同?”
“有,旁边有一个死胡同。”
“死胡同有多长?”
“两米左右吧。”
“然后流氓对你做了什么?”
“用匕首抵着我的小腹,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领口的扣子都掉了一颗。”
“然后呢?”
“后来他又把匕首抵在我脖子这儿,”我把流氓的动作演示给他们看,“就是这样。我疼得喊起来。”
“你怎么喊的?”
“救命!救命!”
“用的是方言还是普通话?”
“方言。”
“歹徒跟你说话没有?”
“说了,他说‘你看看四周,你觉得你喊有用吗?乖乖听话!别想逃跑!’”
“歹徒说的是普通话还是方言?”
“普通话。”
“歹徒是哪里人?”
“好像是四川人。”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我想说我们村有个邻居就是一个四川人,来倒插门的,长得很像,但又怕说出来伤害到邻居的感情,只得说:“我猜的,看着像。”
警察说:“被你猜着了,他真的是四川人。”然后又问,“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喊救命?”
“因为,因为旁边没人。”其实我想说我被吓傻了。
“想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对了,我闻到那人喷着一股酒味。”
“你确定是酒味吗?”
“确定。酒味我闻得出来。”
“歹徒说了这些后,又对你做了什么?不要因为不好意思而隐瞒,那样对侦破案件不利,我们要给歹徒应有的惩罚。”
“他一手揪着我的头发,一手在……在脱裤子的样子。然后我趁他没站稳,推了他一把就跑了。”
“你推他时用力大吗?”
“大。”
“他被你推倒了没有?”
“不知道,我推了他后他就松了手,我就跑了,没掉头去看。”
“你知道他要对你干什么吗?”
我有些不高兴了,他们明明知道流氓的意图还非要我说出来,我便说:“不知道!”
“我对你说过:隐瞒情节不利于破案,不要因为不好意思说出口而有所隐瞒。你也希望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吧?”
“当然。可我真的不知道!”
我还是一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为什么他们非要逼着我说那句不堪入耳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再说,我又没受到侵犯,可以说幸免于难了,怎么还要问来问去的呢?
“意思是说:那人只是威胁了你,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是的。”
“一个男人深更半夜遇到你,既没有劫财也没有劫色,仅仅只是威胁你一下,这怎么说得通呢?这案子也不能立呀!”一个警察说,“昨晚我们就抓住那个人了,审讯过他了,他还在你们客栈门口对一个少数民族族妇女下手,强奸未遂,捅了妇女十七刀,刀口都不是很深,不过都缝针了。”
我很惊讶,问道:“什么时候?”
“在你回到客栈之后。”
“他威胁了我之后又去伤害那个妇女的?”
“威胁了你?这可是你说的啊!是吧,你是用这个词的吧?威胁了你之后?你同意我把这句话记上吗?”
我想:还不是你先说的,不然我怎么想得起来用这个词呢!就算是我说的吧!于是我说:“好。”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
“那好吧,你现在可以跟我们到派出所去看看是不是那个人。”
“锅炉”等人一直围在旁边听我笔录,这时他走到我面前说:“青菜,见到那流氓你一定要狠狠踢他几脚,要不我去替你打他一顿出口气?”
我说不用,便坐上了警车。到了派出所,我见到楼梯下蜷缩着一个人,像一条睡觉的狗一样,下身只穿了一条细毛线内裤,还在发抖。忘了说一句,此时正是冬天。
“昨晚他遇到少数民族妇女时就只穿着这条内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外裤哪儿去了!冷死他!昨晚被我们教育收拾了!”警察说着,又对着这个人喊,“出来!不要装死!再不出来就打死你!”
那人抖抖索索地出来了,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拐地走过来,像个罗圈腿。
“你看看,是不是他?”警察问我。
“可能是他吧,昨晚太害怕我没看清。”我说。真的,加之我很呆,眼睛死,只看过一眼的人第二天遇到我就认不出来了,何况是在受惊吓的情况下。警察又转向那人:“你看看,是不是她?”
那人瞟了我一眼,说:“是。警察,昨晚我喝多了,喝多了。”
也许警察知道我力气小,对我说:“让你出出气。踢他吧!狠狠地踢!踢坏他不要你负责。”
此时我很想哭了,他现在那么可怜,也被警察收拾了,犯罪又没得逞,我还出什么气?我摇摇头,退后了几步。警察一脚将那人踢倒,指着警车说:“进去!”
老板一家开着车也去了派出所,我便坐了老板的车又回到客栈。
“那种人,你可怜他干什么?警察都给你机会让你踢他,你怎么不踢?”老板问我。
“他又没侵犯到我,我踢他干什么。”我说。
老板娘什么都没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下车,姐妹们全围过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青菜,我找了点药,帮你洗洗伤口,不然会发炎的。”红玉不问什么,拨开人群走过来,拉着我就走。我很感激她。
不知那是什么药水,黄黄的,有点碘酒的味道,她耐心地给我擦了两处伤口,问我:“别的地方还有吗?这药水很有效的,不出一个星期包你好了。”
我说:“没有了。”
她一再追问,我还是没有。最后她把剩余的一点药水递给我,说:“要是有别的地方需要擦,别人不方便帮你的地方,或者以后哪里受伤,都可以用这个擦。你拿好。”
她带着慈母般的怜悯表情走了,我从来不会对别人跟我说的话多想,那样心烦。我决定离开客栈,回家去补习。
临走时,红玉帮老板娘传话给我:“客栈提供的衣服鞋帽,洗干净了交给我;你来了二十六天,就按一个月的工资开给你,看在你受伤害的份上。一共是三百元钱。”
小杨问我:“以后你还会来市里吗?”
我说:“不知道,可能还会来。”
“你走了,只剩下我了。我怎么办?我好想让你留下来。”
“你会交到朋友的。”我说。
“以后你来了,一定记得来找我,我家就在……”她说的地址,我依然记不得。
“锅炉”来送行,问我要不要送我到家,要是我同意,他请假送我回去。我谢绝了。
“以后来市里,记得来找我。我叫XXX。”
对不起,我还是记不得。不知我又去读书后,仙居客栈生意好起来没有?
四
初中毕业后的宁雨晴,说什么也不去读高中了,非要去市里打工。母亲叫父亲送她去,她说不用送。雨晴没出过远门,不过她从没遇到过坏人,只是遭遇过无数冷眼和嘲讽,习以为常了,便看着所有人都是一个样,尽管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有的是忍耐性,用一颗宽容的心来面对一切,怕什么呢?父母对女儿一向都放心,便没坚持去送,在临行前一晚,母亲细心地替女儿在贴身衣服上缝了一个小口袋,装好生活费,又严密地缝合了。第二天一大早,宁雨晴空着肚子就一个人背着行李包裹坐上了开往市里的班车。
以后每次回家,母亲虽不送行,但每次都是给雨晴贴身衣服里缝上一沓钱。到了市里,宁雨晴通过职业介绍所找到了一份工作:酒店服务员。宁雨晴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笑。
带她的楼层领班说,她这样的苦瓜脸会吓跑客人的,必须每天对着镜子咧嘴,直到学会笑为止。然后是训练普通话。接着教她铺床。不久宁雨晴就学会了一切,人也变得开朗起来。
某天,雨晴背着一大袋刚换下的行李去干洗店,在路上正走着呢,突然一个声音大叫道:“宁雨晴!宁雨晴!”
宁雨晴循着声音抬头看去,一个浓妆艳抹的时髦女郎正对着她张牙舞爪,很激动的样子,可记忆中却没有这个人的印象呀!宁雨晴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来人。见宁雨晴尴尬的样子,对方赶紧说:“我是红玉呀!宁雨晴,你不认识我了吗?”
宁雨晴这才想起小学同学红玉,就是那个数学老师的女儿,常常让她下不来台的那位红玉啊!红玉的变化好大呀!容不得雨晴多想,红玉便大惊小怪地问她怎么到了市里,好像这市里不适合雨晴这样的人来一样。然后又问她在哪儿上班,雨晴便如实告诉了红玉。不几天,红玉就到雨晴所在酒店玩耍,要了雨晴同事的电话号码。
雨晴送红玉出来时,红玉悄悄说:“你知道老同学青菜的事吗?”
雨晴说:“不知道。她怎么了?”
红玉说:“她被人强奸了!”
雨晴张大嘴巴,摇着头说:“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
红玉撇撇嘴说:“你不相信?我们在一个地方上班,她出事后我一直在她身边安慰她,我亲眼看到她全身的伤,太可怕了,鲜血直流,还是我帮她止血的呢!”
雨晴不安地说:“真可怜!那我抽空去看看她吧!”
“看什么?她出事后没脸呆在市里,早就回老家去了!”红玉说。
“唉,原来还有比我还不幸的人啊!”雨晴叹息道。
“还有,我看到那个害你爸爸的人了!她跟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好像又怀孕了。”红玉迟疑地说,“问你个问题别生气啊:你爸爸和她的那个孩子——现在多大了?”
宁雨晴被问得一头雾水,茫然地问:“你到底在说谁啊?”
“还有谁?乔伶俐啊!”
听到“乔伶俐”这三个字,宁雨晴马上脸红了,然后说了声“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转身进去了。
红玉跺着脚自言自语道:“你是真不关心你父亲还是不敢面对事实呢!我都还没说,你就断定不想听吗?”
五
我没有去补习,临阵退缩了。
当我进入畅达造纸厂的时候,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造纸厂很偏僻,然而工人多半是年轻人,所以也不寂寞。
我的主要工作是给成品纸包装一层塑料,用专业术语说就是“塑料封口”。这是一项轻松的活,也是不需要文化的活,对于高中毕业的我来讲,已经是大材小用了。然而几天下来,我就感到了工作的枯燥,幸好还有晚饭后美好的一段时间。
每天下班,我们都在食堂打饭,食堂没有很多座位,只能自己找个地方吃饭。隆冬的中午,我们女工宿舍门前那块空地阳光灿烂,吸引了不少男工前来,端着饭碗,草地上一坐就吃开了,一边吃饭一边享受着暖烘烘的太阳。看到外面人那么多,原本想烤太阳的我们只好躲进宿舍吃饭,不过午饭时间很短,一会儿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了。吃晚饭时已没有了太阳,所以空地上没有那么热闹了。我们还是觉得宿舍里暖和些,抖抖索索的刚吃完了饭,小伙子就来找我们玩了。
女工宿舍是一排平房,两人住一间,我和刘佳住在正中间。许是地理位置的关系,抑或是其它原因,总之,年轻人都喜欢来我和刘佳的宿舍聊天、打牌,甚至喝酒。
一次,一个小伙子失恋了,十来个朋友陪他喝酒,竟然把地点选在我们宿舍。看到他们提着酒瓶进来,我们又不好赶他们,于是划拳行令,吵嚷了半夜才走人。
后来不知怎么的,来玩的人渐渐少了,最后只剩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阿城,一个是小米。阿城和小米从不会同时来,像约好了似的,今天是阿城,明天是小米。他们都没和我单独处过,也没和刘佳单独处过,就那么平常,我一点也看不出他们除了打发时间还有什么目的,可是刘佳却对我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刘佳我们也算是校友了,读初中时她和宁雨晴的干姐姐秋果是一个班,后来不停地留级,成了我们的学姐。她年纪比我大得多,情商也比我高得多,她犀利的眼光早就看出端倪来了。我很感激刘佳,是因为她看出了来人的动机却没有借故走开、让我陷于尴尬之境。
一天晚上,小米在我们宿舍玩,不说话,半躺在刘佳那低矮的床上叹气。刘佳擦着小米也半躺下来,侧脸盯着小米看,问他怎么了。小米不回答,刘佳便一直看着他等他回答,这一等就忘形了,将看似有些不雅的姿势定格下来了。小米狠狠地瞪了刘佳一眼,没好气地问:“看一眼就够了,我有那么帅吗?”然后赶紧站起来,要求我出去走走。我没去,小米走了。
刘佳说:“小米太帅了,可惜他喜欢的是你。”
我说:“你喜欢他可以去追他呀,我不介意,我好像不喜欢他吔!”
“我做人是有原则的,我和秋果是同学,你和宁雨晴是同学,秋果是宁雨晴的干姐姐,所以再喜欢他也不能和你抢。”刘佳真可笑,这都哪跟哪呀,怎么扯得到一起的?再说小米又没对我说什么,她怎么硬生生把我扯上了?
小米刚走,小尹就来了,他递给我一封信,说帮别人带的。一会儿再来带回信。我打开信封,原来是一封求爱信,我的脸一下子就烫起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收到的求爱信!
“快看看另一张,是谁写给你的。”刘佳比我都着急,一把抢过去,大声叫出来:“啊,是阿城!”
信写得情真意切,我很感动,可我不喜欢阿城那种类型的人。
“快给他回信!”刘佳催促道。
“怎么回?”我问,
“说你喜欢他,然后约个见面的地点啊!”刘佳好像很有经验。
“可是我不喜欢他!”我说。
“你大脑进水啦?阿城那么帅,又是县篮球队的中锋,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这样的人喜欢你,你还不珍惜?”刘佳总是口无遮拦。我一会儿就回了信,拒绝了阿城。刘佳叹着气,连说可惜,好像我犯了大错似的。突然,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喜欢小米!”
我摇摇头,笑了。
阿城看了回信后,据说当晚打了一夜的篮球。这段“佳话”后来被工友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被当做失恋的代表。只要谁与失恋沾点边,他们就会说:“去打篮球吧!”
刘佳说我狠心,要我去看看阿城。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安慰安慰他。
我没去,也不觉得我狠心,在大家都为阿城痛心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一点点儿感觉,好像阿城是一个陌路人,他的一切与我毫不相关。我以为阿城会恨我,没想到他还是来我们宿舍玩,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甚至怀疑小尹没有把回信给阿城看。
阿城比以前更健谈了,一个晚上似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讲,刘佳听烦了,出去了。我不好意思也跟着刘佳出去,只好熬着。突然,我看到门口一个黑影闪了一下,以为是刘佳,叫了她一声,没有回答。屋里灯光很亮,外面很黑,看不清外面的情况。一会儿,外面又一闪,这回我看到了小米。
“小米,干什么呢?进来玩。”我喊。
小米说:“路过,路过。你们聊,我有事先走了。”
阿城走了,刘佳回来了。第二天,厂里通知全厂工人开会。这是我进厂后第一次参加会议,很是新奇,也很高兴。坐在狭窄的会议室里,我不停地打量着每个我没见过的人,根本没听见领导说什么。一张绝色美女的脸突然闯进我的视线。我以维纳斯的名义发誓,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无论是皮肤还是五官,都是所有女人望尘莫及的。还好她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并没有左顾右盼,相反却安静得让人不敢想入非非。
我呆了好久,以为在梦中。刘佳拐了我一下,说:“我的斜对面有个人皮肤真好!”原来是真的呀,刘佳也看到她了。
我又四处看看,目光与一个正在甩遮住眼睛的长发男人相遇,他立马躲开了我的视线,或者,他只顾甩头发,根本没看见我。我的目光又定格在他身上,那双大大的眼睛真叫一个深邃,我完全陷进去了!他没有看到我灼热的目光,不然他应该能看出一个怀春的少女对他一见倾心的。
我碰碰刘佳:“快看对面那个长发男,好帅哦!”
可惜刘佳看到会议结束都没找到。
散会后,我对刘佳说:“我们俩都是新来的,你要是能打听到会议上我们看见的美女和长发帅哥的消息,我就帮你追一个你喜欢的人。”
刘佳最不经诱惑,爽快地答应了。吃晚饭时,刘佳对我说:“打听到了:美女是昨天才来的临时工,就住在我们隔壁的隔壁,和一个已婚妇女住在一起,她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她叫乔伶俐;长发男叫阿俊,离过婚,他就在我们车间,操作最大那台机器,他很懒,衣服都……”
“行了行了!”我打断了刘佳的话。
乔伶俐?这名字好熟啊!
上班时,所有人都穿工作服,我又是新来的,怎么能看出谁是谁呢?倒是昨天才来的美女,她要是看上谁了,我有什么能力跟她一拼呢,只能拱手相让了!
好想知道美女喜欢谁!
小米来了,我却走到隔壁的隔壁去转悠,小米跟上来,不满地质问我:“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客人去你家,你却跑出来了!”
我只好和他一起走回宿舍,不料迎面竟然和美女邂逅了,这一次邂逅真让我大吃一惊:她的肚子好大!可是刘佳不是说她没结婚没男朋友的吗?那就是油肚了!我笑了:这样的油肚我还是有望和她一拼的!
“你笑什么?”小米问。
“我想把这个美女介绍给你。”我说。
小米问:“哪个美女?”
我指指身后,小米转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对我说:“在你眼中,我就只配那种人吗?”然后阴着脸走了。
给他配个大美人还觉得委屈?这是什么道理啊?我想不通。躺在床上,我越想越觉得喜欢阿俊,连这名字也有一种非凡的魅力。我决定和他谈一场恋爱,然后嫁给他。我效仿阿城的做法,给阿俊写了一封腻腻歪歪的信表白自己的心。请谁递给他呢?白天看到小尹和他在一起,还是请小尹吧!
几天过去了,阿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追问了小尹好几遍,小尹说已经把信给阿俊了,要我耐心等待。我等不了,要阿俊给我回信,小尹说:“回信没有,阿俊让我给你带个口信:不要玩火自焚!”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伤心、失望、羞愧一齐涌上心头。刘佳安慰我说:“你难过什么?阿俊是结过婚的人,不值得你喜欢,而且他又不帅,还懒得要命,衣服都没见他洗过,听说一直是他朋友的媳妇帮他洗。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我不知道,回答不出来,可我就是喜欢他。
我不甘心,是不是小尹骗我呢?看到阿俊,我顾不得羞涩,赶紧喊:“阿俊,过来我们宿舍打牌。”
阿俊也没看我一眼,说:“我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下次又来。”阿俊是本地人啊,我这才知道。我听得很清楚,他说“下次又来”,如果他对我有意,他一定会来的。我等着他大驾光临。
阿城知道我给阿俊写信后,不来我们宿舍玩了,小米却一直都来。阿俊一直都没来!连中午都不来空地上吃饭!一天天过去了,“不要玩火自焚”那句话也一天天在我耳边清晰起来,我很难过,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一天晚上,小米来到我们宿舍,对我说:“你怎么憔悴得这样厉害呀?走,我陪你出去散散步!”
我答应了。
小米带着我来到一座小山,他是老员工了,对环境很熟悉,我一点都不怀疑。可是,他怎么就不告诉我要爬山呢?我穿了一双高跟鞋!上去挺容易,可是下山却把我难住了,小米又选了一条根本没有路的路,还说迷路了!那么多的石子,我连走一步都困难,只好不停地埋怨小米。眼看天就要黑了,小米提出要背我下山,我同意了。走了一阵,小米说走不动了,要休息休息,放下我。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阵阵寒意随着渐黑的天袭来,小米说他一点都不冷,就是看不清我,便把脸凑过来。我的初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没了。
那次散步后,小米便把我当女朋友看待了,跟朋友讲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两年后就要娶我。我没有辟谣,也无所谓,反正阿俊都那样对我了。
一个月后,乔伶俐突然又消失了,跟她一起住的女人说,她怀了孩子,想必是回家生孩子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一个中年男人找到女工宿舍来,说找一个大肚子女人,听说她回去了之后,那个男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意外地问了一句:“什么?走了?”然后也走了。
男人走后,有关大肚子女人乔伶俐的闲话便传开了,刘佳消息最灵通,她说乔伶俐这人心术不正,跟一个有妇之夫怀了孩子,男人怕被老婆发现,才把乔伶俐安排到这里来打工,现在是来接乔伶俐生孩子去的;乔伶俐读初中时就害了一位老师,仗着生得漂亮就水性杨花,明明跟一位社会青年怀了孩子,却赖在那位老师头上,最后学校开除了那位老师,社会青年又没有娶臭名昭著的她,不得已她才到市里来打工,看来她的德性还是没改啊!
讲完后刘佳突然问我:“你不会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吧?我差点忘了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嗳!”
“当然听说过。你的意思是宁老师是被冤枉的?”我问。
“是啊!那又怎样?他自己都蒙在鼓里,也甘愿受罚,别人帮他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刘佳说,“如果现在告诉他乔伶俐骗了他,孩子不是他的,他以后的生活将怎样继续下去?如果……”刘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眼前却浮现出宁雨晴那张苦瓜脸来。“宁雨晴知道真相了吗?”我突然打断刘佳问。
“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宁雨晴知不知道真相。”本来阿城还在造纸厂,只是我从来没遇见过他,听刘佳说她经常遇到,还和她打招呼呢!
刘佳说她爱上了小尹,要我帮忙。一天晚上,小尹喝醉了酒,指明要找我,说有几句话想跟我说。我马上想到了刘佳,便让刘佳去见小尹。刘佳高兴地去了。那一夜,不知刘佳和小尹聊得怎样,等刘佳回宿舍时,兴奋得满脸通红,推醒了熟睡中的我,没头没脑地说:“我爱他!他给了我我想要的,说好从此以后成陌路,他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果然,此后刘佳和小尹再没说过一句话。
我感觉“塑料封口”的工作好讨厌,又加上我的双手长了冻疮,已经糜烂了,不能再工作,只好辞职。
临走,我去结算工资的路上,与阿俊邂逅。他穿了一件花格子衬衣,很新的样子,更帅了,在寒风中很精神,只是没有和我说话,甚至也没有看我一眼。小米和我一起辞职了,不过辞职后的我回家治疗冻疮,他却奔赴另一个城市,说去挣很多钱,用来迎娶我。
六
几年后的一天,有人在微信中请求我添加他为朋友,一看备注:阿城。我激动地加了他。阿城问了我的近况,并向小米问好。
我说我也没有小米的消息。阿城发来个吃惊的表情,说他以为我和小米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说我是成家了,但老公不是小米,自打畅达纸厂辞职各奔前程后,我们就没联系过阿城说他也结婚了。想搞个同学聚会,联系一下小学同学,问我能联系到多少人。
这真是个尴尬的问题,我这人不善交际,也不会处朋友,竟然没有一个小学同学在朋友圈里。还是阿城人缘好,最后联系了好几个小学同学,约定在家乡湖畔相聚,还建了一个群,制作了一个精美的号码簿发在群里。
我还是没能去参加同学聚会,老公百般阻拦,说同学聚会就是见一对拆一对,同学聚会和家庭我只能选择一个,我选了家庭。当大家在指责我爽约,在朋友圈发聚会照片时,我却在硝烟弥漫的家中痛苦无奈。离婚吧,舍不得孩子;不离吧,忍受不了束缚。
我翻看着同学的照片,除了打工时见过的阿城、红玉和宁雨晴,别人一个都认不出来了。
过了几天,阿城私聊我,告诉我同学们的近况:红玉嫁给了锅炉,一直没有孩子,各大医院都看过了,夫妻感情倒是挺好;宁雨晴离婚了,因为他老公出轨乔伶俐,可是乔伶俐却带着孩子嫁给了别人;另外,我们的同事刘佳嫁给了阿俊……听了这些,我竟不悲不喜,就是听故事的状态。我终于相信了“时间能冲淡一切”这句话是真理。
“你猜我媳妇是谁?”阿城问,“你一定认识她,说不定还很熟悉呢!”
我猜了好几个都不对,阿城说:“秋果。”
“不会吧?秋果结婚比宁雨晴都早,怎么会是她!”我说。
“二婚不行吗?”阿城嬉笑道,“我们都离了又结了,你还不离吗?”
“我不跟风,我三从四德不行吗?”我也笑道。
“那么,就只有宁雨晴孤苦伶仃了。”阿城感叹着,一会儿又嬉笑着说,“其实我也很寂寞的,要不要陪我聊聊天?”
“找秋果聊去!”我说。
是啊,雨晴,多诗意的名字啊!谁能想到会遭遇这么多波折呢?同学聚会,宁雨晴也没有去。我终于忍不住拨了她的号码。小学时我们也不算处得好,现在不知她会不会把我当同学。
宁雨晴还是接了我的电话。她说她带着孩子在一个城市打工,看到她的身份证后,老板就对她印象很好,说他有个故交和雨晴是一个地方的人,就是联系不上了,有时间要跟雨晴回来一趟,见见老朋友……
我把同学群里的通讯录发给她,叫她多联系老同学,多交朋友,她说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老同学,当初只有我没像别人一样没完没了地追问她爸爸是老师一事,她才接我的电话……生活虽不尽如人意,可还得继续。每天就在磕磕碰碰中度过,觉得没意义,可孩子就是我的希望啊!每次吵架,孩子都会畏惧地看着我们,哭着,抱着我的腿要求抱抱。我抱起孩子,擦干她的泪水,她也用稚嫩的小手摸着我的嘴角说:“妈妈笑笑。”
我想结束这段婚姻。老公说,除了女儿,他什么都不要。可是,女儿就是我的全部!他是明知我的软肋才故意这样要求的!我的女儿,我不甘心放弃她!当我再次接到宁雨晴的电话时,我把我的痛苦都跟她讲了。宁雨晴说,她的老板就是小米,小米说如果愿意离婚跟他,就叫我给他打电话。他有媳妇,可是为了我他愿意离婚。于是,每次吵架后,我都去拨小米那个号码,每次拨到一半时女儿就会要我抱抱,或叫我笑笑,那个号码太他妈长了,永远拨不完。
我想等着老公先放弃女儿,放弃我。只要给我女儿,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开始了漫长的微信和QQ聊天。看着顺眼的网名就添加好友,在老公面前半宿半宿地聊。有时回答这个人的话发给了那个人,有时睡到迷迷糊糊还听到收到信息的声音。老公问我是跟谁聊天,我说朋友。然后给手机设了密码,制造出轨假象。老公频繁地偷看我的手机,一次也没有得逞。令我意外的是,老公不跟我吵架了。他主动承担家务,主动带孩子去游乐场玩,还教孩子一定要带上妈妈。只是,一有聚会的时候他依然坚持不准我参加。一句话,就是不准我有朋友。
好吧,你不准我有现实中的朋友,那我就交网友。
一个叫“青菜青”的网友跟我十分聊得来,我把生活中的苦水全往他那儿倒,他总是安慰我,任何时候,只要我Q他,他一定会回我。还有一个叫“小草”的,似乎这两个人都是他们加的我,和我聊得十分投机。其他的,大部分是几句话后就要求看看这看看那的,就暴露了原始渴求,聊不下去了。
“青菜青”似乎十分了解我,我怀疑地问过他几次是不是认识我,他总是避而不答。问了好几次,他终于承认我们是熟人。我一再追问,他说他是小米。
“既然你这么痛苦,离婚吧!你一离婚,我马上就去离。我们原本才是一对。”小米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见个面。”
我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小米的请求。我们约定两周后见面,那时我们都有空。然后,便是像初恋般的热情,每天不发信息就浑身不舒服。其他网友,我都删了。临近见面时,我激动异常,甚至想和老公挑明了,或带着离婚证再去见小米。我的生活终于要重见光明了。因为是出差,老公没有阻拦我。我一路幻想着见面时的场景,应该是美好无限吧!
小米给我打来电话,说定了房间。我虽然脸红心跳,但还是止不住渴望的脚步。
小米依旧那么帅气,那么迷人。他没有我想象中的热情,相反还有点畏首畏尾的。
“怎么,一个有媳妇的男人竟然还这么害羞?别告诉我你是处男啊!”我调侃道。
小米只是叹气。
“来吧!”小米搂住我,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他的坚硬。
他说:“你帮帮我……其实我欺骗了所有人,我还没有结婚,因为不举。我不想害了好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好了挣了钱就来娶你却没联系你吗?我是真的爱你,可是我硬不起来啊!现在,你恨我吗?你说我要怎么办?怎么办?”
小米似乎发了狂,在我身上拼命啃咬,可还是无济于事。我好后悔,他说他爱我,我怕他激动之下和我同归于尽,我还不想死呢!我想跑,可是力气没有他大,想喊救命,又怕惹怒了他。这时我才想到老公的好,他不准我出去,也许是担心我遇到流氓,担心我有外遇……最终,小米累了,躺在一旁低声哭泣。我想走,又不忍心。于是默默抱着他的头说:“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呢?”
小米凄惨地一笑说:“看过了,没用。我这辈子是完了,可我不能拖别人下水呀!你很漂亮,可是我无福消受。这就是命。从今以后,我们重做陌生人,因为在最爱的女人面前,我还想要点儿自尊,要点儿美好的回忆。”小米起身离开了酒店,他的背影依然那样迷人,他的眼神,此时也许是绝望的,悲壮的。漫漫长夜,我辗转难眠:比我寂寞的人那么多,小米是最寂寞的一个。
七
回去后,我发现小米把我删除了。“小草”却一遍又一遍请求添加他。最后一次我看到备注上是“乔伶俐”。我很好奇她要说什么,便加了她。
乔伶俐说:“我现在是阿俊的老婆,我占着他的身体,你却占着他的心!你必须想个办法让阿俊断了念想!我警告你,要是阿俊还想着你,我会去勾引你老公的,没有人能抵抗我的魅力!”
我没理会乔伶俐。该来的会来,不是你的你也拿不走。反正我现在对老公既不爱也不恨,一切顺其自然吧!不久,老公的QQ果然频繁地响了,像我以前一样,半宿半宿地聊天。我不问,也不看。然后,某一天吵架时老公问我:“你小姑娘时就被强奸过?新婚夜你是装的处女?你和什么小米阿城的一些男人不清不楚?你还勾引别人的老公?你好能耐啊!你自己就是个垃圾,还嫌弃我?”
我气极了,说:“我说一百句你都不信,没见过面的一个乔伶俐说的话你就全信了?好吧,你信她就跟她过去吧!”
老公说:“她比你漂亮一千倍!不过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我对你付出了那么多,我要让你在我跟前寂寞到死。你才三十岁,未来的路还长呢!”
我和老公依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孩子依然在我们中间跑来跑去,日常生活照旧,只是我们没有夫妻生活。我觉得这样挺好,
寂寞时抱抱孩子就过去了,我也不想开始新的生活。也许老公去找乔伶俐了,因为此后我再也没有收到乔伶俐的骚扰信息,她还删了我。宁雨晴没再成家,她说对婚姻失去了信心。我呢,虽然有个家的空壳,可是对男人失去了信心。我和宁雨晴大概半年会通一次话,每次通话都要讲到手机没电才罢休。她的寂寞,我懂,我的寂寞,她也懂。她说,她会一直跟着老板的,只要他不赶走她。我呢,干好我的工作,管好自己的钱袋,该聚会就聚会,该旅游就旅游,再没有人阻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