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静静地看我。在白夜里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时,世界也在看我。奥斯陆的白夜银白银白。夜最深时也能辨清对面窗内窗帘的颜色。那亚麻色的窗帘从不拉严,我才知道对面这老式房子并非一幢公寓。我依然认定对面便是娜斯金卡的家,这少女的外婆正用别针把外孙女和自己别在一起。可娜斯金卡还是有办法逃走,于是,圣彼得堡朦胧、湿润的白夜里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爱情故事。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几年前它就给了我那样美好的心境。当我在黑夜里梦见白夜时,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纯净的脸。十几年过去,我看见了真正的白夜。如今我置身奥斯陆的白夜中,又听见了另一个白夜的故事。
六月二十二日是北欧的仲夏夜狂欢节。这天的白夜最长,人们在黄昏时分相聚海边,点起篝火,彻夜欢歌。在古代,这个节日却是以拿女人祭神为主要内容的。小镇上的人们在海边燃起火堆,将一个被镇长认定有罪的女人扔进火里,将她烧死以换取整个小镇的清白。女人们惧怕这白夜的来临,惧怕自己被镇长选中,于是更加小心做人。可是,每一年的仲夏夜,火堆里仍然要投入一个女人,女人们仍然要在这里战栗着狂欢。多少年后,当又一个仲夏夜来临,又有女人就要被扔进火里时,一个聪明、勇敢的女人决意夺回女人的命运。她站出来质问镇长,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将被火烧的女人有罪。镇长也很聪明,说:“可以将这个女人装进麻袋,绑好后投入池塘。假如她漂在水面上,那就说明她是清白的;假如她沉了下去,那她便是罪恶深重。”人们雀跃着拥向池塘,去观赏这种验证。自然,镇长选中的女人永远都是沉下去的。这种验证的方式不过是让用来祭神的女人在火的折磨前又加一重水的折磨。多少年后,仲夏夜狂欢的篝火里不再投入女人,时代终于使活人换成了草人。草人敷衍了神灵,草人让女人松了一口气。仲夏夜可爱起来,篝火旁响起没有战栗的歌唱。可那草人的样子是男草人还是女草人?我一直想问一问讲故事的人。
当我在一个白夜从易卜生的故乡希恩乘车返回奥斯陆的时候,沿途那幽深的有野鹿出没的森林里,那绿色松涛起伏的山谷里,到处响着娜拉出走时的关门声。这关门声曾经响彻全世界,如今在这明如白昼的夜色里,它格外清晰、真切,就像是回答着古代那个镇长的暴虐。于是,世界上那么多的女人被吸引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来,人们称这些人为作家。于是,第二届国际女作家书展在娜拉的故乡开幕了。六月二十二日,参加书展的全体女作家聚集在英格亚德海湾,燃起篝火,共度狂欢之夜。于是,奥斯陆慷慨地将它的仲夏夜献给更多的女人,女人在今夜决定一切、享受一切、统治一切。这里有梦中出现过的美妙意境,这里有我们不曾有过的梦。英格亚德海湾的松树绿得娇嫩,海水蓝得透亮。红色的太阳在深夜十一点的海面半浸着身体,久久不愿沉没,就像在倾听芬兰女作家正在演唱的那粗犷、幽默的无字歌。在她家乡的山谷里,当人们在彼此相隔很远的地方劳动时,就靠这无字的歌声沟通着心灵,传递着彼此的消息。一个弹着吉他的女歌手也在唱,歌声就像她那白布衬衫和褪尽颜色的牛仔裤、平底鞋一样,直接、朴素,却叫听的人要哭。她尽心尽意地向海倾诉着她的灵魂,这种倾诉感曾经离我们多么遥远。一个头戴花环的少女从我身边走过,手里还拿着鲜花。夕阳照耀着她唇边细密的金色茸毛,她是多么年轻啊。我想起了已远离我的年轻朋友。一个农村姑娘对我说,她一定要等学会写情书之后再谈恋爱;一个城市姑娘对我说,她讨厌她的未婚夫是因为他太爱她;一个从未有过伤心事的女孩子对我说,她的灵魂整日充满了痛苦;一个历经坎坷的女人对我说,她活得很愉快。我还想起近在咫尺的新朋友。那做了母亲的挪威汉学家易德波告诉我,当她乘电车上班时,看着电车里的男人,便开始假设今天她在精神上该同他们中的哪一个结婚。我问她结果怎样,她说结果他们都令她失望,那唯一沉淀在她心里的人还是她的丈夫。可再乘电车时,她还是假设着那精神上的婚姻。女人的愿望是这样复杂,又这样简单;女人的要求是那么多,又那么少。我曾经和从未到过中国的挪威女作家特瑞尔聊天。她曾经在肯尼亚一个农民家里生活了四个星期,之后便写了一本关于肯尼亚农民生活的书。在书中,她描述了肯尼亚农村一个男人有三个太太的家庭结构。
因为她是白人,一位肯尼亚作家便嘲讽这本书,说白人写黑人不居高临下才怪。但这本书的出版毕竟鼓舞了她从事国际题材的热情。我曾经看见南非黑人女作家劳梦塔·尼克布在书展大厅向工作人员发脾气,因为大厅里竟没有她的书。我愿意谅解尼克布女士的激动,因为当一些作家有暇讨论文学如何表达自我情感、自我意识这样的“豪华”问题时,尼克布女士还没有在自己的国土上找到容身之地。她被赶出南非,流亡英国,不能用母语写作。在英国的她仍然一往情深地歌颂着南非的妇女,她把她们称作“南非的根”。尼克布女士做着艰难的重返故土的梦,幻想着回归家园,幻想她的书在世界各地出版。一个双耳坠着“大虾”的女人迎着我走来,那逼真的“大虾”和那一身黑色衣裙使她显得气度不凡,就像对于统治海洋有着悄悄的欲望。于是,有人悄悄地模仿起女性:一个额前梳着刘海儿的男青年盯着几位正在篝火边烤肉的女作家,他把嘴唇涂得很红,长长的头发用红头绳束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他的身姿很是矫健,热衷于模仿女人的打扮。在欧洲曾经有一些摇滚乐队,最初就是靠装扮成女人演出而走红。他们发迹了,但我从来不相信这是因为对女性的崇拜。也许这该叫作畸形的女人梦?英格亚德海湾温暖着人的心,人人都有不断的梦。白夜包孕着它们,它们离你很近。人总是要有一点儿梦的:梦想、梦话、梦境……哪怕是噩梦、玄梦、荒唐梦,哪怕是美梦、酣梦,或者黄粱一梦之后的惊醒。没有梦,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梦,人便有了第二组生活。第二组生活使你获得双倍的时间、双倍的勇气、双倍的生命。也许你會为了一个梦去追寻终生,纵然一路荆棘、一路坎坷,你也将无所顾忌。
朝霞续着晚霞,天空一片灿烂,白夜尽了。白夜使那么多女人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相聚,白昼使那么多女人各奔东西。人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为了使人类不再有仲夏夜那般的噩梦,为了使人类能够有仲夏夜那般的美梦,努力向生活奉献着自己。当娜拉出走的关门声将你惊醒,当你从梦中醒来开始向生活奉献时,那梦才会变得真实。“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你不觉得那如昼的白夜原本就是一个梦吗?
(远 山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女人的白夜》一书,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