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情

2019-12-17 08:12舒乙
初中生世界·七年级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舍大人教育

“慈母”这个词讲得通,对“慈父”这个词我老觉着别扭。依我看,上一代中国男人不大能和这个词挂上钩,他们大都严厉有余而慈爱不足。我的父亲老舍,既不是典型的慈父,也不是那种严厉得令孩子见而生畏的人,所以是个复杂的父亲。

我童年时代的记忆中第一次真正出现父亲,是在我两岁的时候,在济南齐鲁大学常柏路的房子里。不过,说起来有点泄气,这次记忆中的父亲正在撒尿。母亲带我到便所去撒尿,尿不出,父亲走了进来,做示范。母亲说:“小乙,尿泡泡,爸也尿泡泡,你看,你们俩一样!”于是,我第一次看见了父亲,而且明白了,我和他一样。

在我两岁零三个月的时候,父亲离开济南南下武汉,加入抗战洪流中。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八岁。一见面,我觉得父亲很苍老。他刚割完盲肠,腰直不起来,站在那里两只手一齐压在手杖上。我怯生生地喊他一声“爸”。他抬起一只手臂,摸摸我的头,叫我“小乙”。对他,对我,爷儿俩彼此都是陌生的。他当时严重贫血,整天抱怨头昏,但还是天天不离书桌,写《四世同堂》。他很少到重庆去,最高兴的时候是朋友来北碚看望他。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话才多,变得非常健谈,而且往往是一张嘴就是一串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渐渐地,我把听他说话当成了一种最有吸引力的事,总是静静地在一边旁听,还免不了跟着傻笑。父亲从不赶我走,还常常指着我不无亲切地叫我“傻小子”。他对孩子们的功课和成绩毫无兴趣,一次也没问过,也没辅导过,采取了一种绝对超然的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表示赞同的,在我当时看来,几乎都是和玩有关的事情,比如他十分欣赏我对书画有兴趣,对唱歌有兴趣,对参加学生会的活动有兴趣。他很爱带我去访朋友,坐茶馆,上澡堂子。走在路上,总是他拄着手杖在前面,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从不拉我的手,也不和我说话。我个子矮,跟在他后面,看见的总是他的腿和脚,还有那双磨歪了后跟的旧皮鞋。就这样,跟着他的脚印,我走了两年多,直到他去了美国。現在,一闭眼,我还能看见那双歪歪的鞋跟。我愿跟着它走到天涯海角,不必担心,不必说话,不必思索,却能知道整个世界。

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是个初三学生。他给我从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是一盒矿石标本,里面有二十多块可爱的小石头,闪着各种异样的光彩,每一块都有学名,还有简单的说明。

我奇怪地发现,此时此刻的父亲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独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人对大人的平等态度。他见到我,不再叫“小乙”,而是称呼“舒乙”,而且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样。他的手很软,很秀气,手掌很红。握着他伸过来的手,我的心充满了惊奇,顿时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

高中毕业后,我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父亲很高兴。五年里,他三次到苏联去开会,都专程到列宁格勒去看我。他没有给我写过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对朋友们说:儿子是学理工的,学的是由木头里炼酒精!

虽然父亲诚心诚意地把我当成大人和朋友对待,还常常和我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但是我常常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我还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东北出差,临行前向他告别。他很关切地问车票带了吗,我说带好了。他说:“拿给我瞧瞧!”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车票,他才放心。接着又问:“你带了几根皮带?”我说:“一根。”他说:“不成,要两根!”“干吗要两根?”他说:“万一那根断了呢?非抓瞎不可!来,把我这根也拿上。”父亲的这两个问题,让我笑了一路。

直到前几年,我才从他的文章中发现,父亲对教育竟有许多独特的见解。他生前并没有对我们直接说过,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终于懂得了他的爱的价值。

父亲死后,我一个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脸,拉了他的手,把泪洒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上。我把人间的一点儿热气当作爱回报给他。

我很悲伤,我也很幸运。

(选自2017年第6期《青春期健康·家庭文化》,本刊有删改)

本文作者以朴实而又细腻的笔触深情回忆了童年和少年时期父亲独特的教育方式,字里行间充满了尊敬、欣赏、感激、怀念之情,读后令人动容。老舍对孩子的成长采取了一种“绝对超然”的态度,将一种“无为而治”的教育思想渗透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书写了作者成长生涯中的不朽篇章。而鲁迅在三味书屋的求学生活同样充满了童真童趣,表面严厉实则和蔼的先生给了作者无形的鼓励和关爱,而作者在读书以外寻求到的乐趣,成了作者永远的回忆。两篇文章都渗透了对教育的诸多思考,颇值得玩味。

1.结合文本说说老舍先生教育孩子的理念是什么样的。

2.如何理解文章的最后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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