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城
每辆车进入崇礼,都会遇到一处标志。天蓝色的文字雕塑约一人高一雪国崇礼,户外天堂。“雪”是在崇礼出现次数最多的字眼。
崇礼是2022年冬季奥运会承办地之一,滑雪已然成为此地的名片。然而,在23年前,当地人对滑雪还一无所知,你在崇礼找不到一块雪板,看不到一条雪道,更寻不到滑雪者的身影。
从国家级贫困县到冬奥举办地,撬动崇礼命运齿轮的,是一家名为塞北的滑雪场,当地人称其为“老塞北”。它是华北第一家民营滑雪场,也是崇礼至今唯一—家不得不停业的滑雪场。
老塞北曾是时代的宠儿,生意红火时250个床位挤了359人,从此多家滑雪场相继落户崇礼。老塞北也是时代牺牲品,当雪场竞争日益激烈,它最先倒下,留在原地任荒草萋萋。当申奥成功的消息传到崇礼,当建设冬奥场地的工程车随处可见,最早将滑雪运动引入崇礼的地方,已经看似一片废墟。
出城,沿着410县道一路向南,大型卡车不时出现,带起一阵尘雾,路旁挖掘机一辆接一辆,在裸露的土层上挥舞着大铲。410县道为水泥路、双车道,约每隔100米,左侧车道就出现一个土坑,露出一截水泥管。在崇礼,道路施工比其他城市更为常见,一段路半个月前还颠簸难行,再次路过就可能已经铺好柏油,焕然一新。
10月中旬,北京刚刚入秋,行道树郁郁葱葱,而崇礼山林已是深秋模样。山脊和缓起伏,浅黄、深红、墨绿随意交错。道路穿过村庄,平房整齐,院落相连,红瓦白墙间,偶尔闪过一间老屋,土坯裸露在外,冒出几株小草,隐隐有倾颓之势。各家的车停在路边,白色轿车、面包车一辆接一辆,还有几辆后斗生锈的农用三轮车。老人们坐在阳光下,专注于聊天,对外来车辆见怪不怪。
地图导航指向塞北雪场,作为崇礼第一家滑雪场,塞北滑雪场1997年元旦开业,2008年冬停业,10多年再没对外开放,只有少数滑雪爱好者会冬天前去滑野雪。
1996年,塞北滑雪场创办者郭敬同样在秋天第一次来到崇礼。他是北京人,1960年生人,做过地产投资、旅游、广告等产业。先前在广西北海发展,当地经济形势下转,就回到北京。郭敬任某集团董事长,下面有17家公司,不少人找他投资。一位介绍人说张家口一个县有项目,郭敬没太当回事儿,不过他正好有空,就坐火车去了。
张家口的项目介绍人找了辆吉普车,带着郭敬和单兆鉴在崇礼到处转。单兆鉴是滑雪界的元老,时任国家体委滑雪处处长、中国滑雪协会秘书长。1957年,19岁的单兆鉴就成为中国第一位全国滑雪冠军,此后便与冰雪相伴。他一直想在北京周边寻找滑雪场。单兆鉴时常带滑雪队出国训练,运动员出国前在北京做准备,回国后要在北京休整总结。如果北京周边有一家滑雪场,运动员就能利用留在北京的这段时间保持训练。北京外企、大使馆众多,也能为滑雪场提供客源。
当年的县道还是砂石路,喜鹊梁、红花梁、翠云山、盆底坑,一行人都考察了一遍。单兆鉴觉得这些地方都适合开发雪场,大丘状山体适合建设雪道,山连着山,可以开发的面积较大。山上植被多,水系丰富,有造雪条件。崇礼冬季鲜明,时有降雪,气候寒冷存雪期长,滑雪时可以观赏林海雪原。郭敬对此倒没在意,他从不滑雪,来考察项目更多是给个面子。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介绍人说这里有雪,可现在毕竟是秋天。
2014年之前,崇禮一直是国家级贫困县。当地人这样描绘从前:“一条马路尽是坑,一个警察两头盯,百货商店一个人,蔬菜门市一捆葱,十字路口一盏灯,十五瓦灯泡照全城……”县里主街不到两公里,没有红绿灯,大概是现在希望街到冰雪广场一段。民房都是平房,最高的楼也就4层。
“那会儿都很穷”,郭敬记得晚上大家吃饭,在一个小饭馆里,张家口市旅游局局长是骑自行车过来的。1978年以来,中国实施改革开放,各地经济有所发展,张家口却是一个例外。
20世纪60年代,中国与苏联关系恶化。张家口被称为北京的北大门,自古就是军事重镇。张家口以北是蒙古草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如果苏联来犯,张家口一带的群山就是第一道阻击线。大量重要机构和企业迁出,城市建设让位于军事布防,改革开放后东部沿海经济腾飞,张家口还在挖防空洞。直到1995年5月9日,经国务院批准,张家口市正式对外开放。此时,改革开放政策已经实施将近17年。
驶出村庄不久,道路延伸向上,路过一家金矿企业后,塞北滑雪场就快到了。拐进一条砂石路,路旁荒草间,一间独立小屋没了房顶,木梁坍塌,残存的一溜红瓦也摇摇欲坠。前方出现一块黄色路障牌,没有人看守。循着小路再走几步,就能远远看到建筑群落。
五六栋别墅型建筑沿山势而建,最显眼的是雪人宾馆。这是一座3层公寓,外墙做成立体雪人造型,表面的白漆已经脱落大半。滑雪大厅门窗紧锁,里面放着洗衣机、冰箱等各类杂物,价目表已褪色,能模糊分辨出每天门票30元,滑雪按时间收费,滑半天需要150元,如自带雪具按60%收取。雪人宾馆一旁是白桦山庄,它是塞北滑雪场第一个能住宿的地方。1996年,郭敬投资开办塞北滑雪场,最初只有两个用桦树搭成的棚子,勉强能取暖,雪场员工都要到山下的窑子湾村住。
第一次考察归来,郭敬没想一定要在崇礼建滑雪场,连合同都是让别人去谈的。他只要求加上一条违约罚则,规定如果资金不到位,则扣减相应股份。这样即使他最终没有投资,也不会因违约被罚款。这年河北省与北京市召开经贸洽谈会,张家口刚刚开放,是北京的重点帮扶对象,郭敬被邀请到会上签订了合同。
合同签了,直到12月初,崇礼都下雪了,滑雪场建设还没动静。对方叫郭敬再去看看,说条件都好谈。郭敬还记得那是12月5日,他自驾去崇礼,带着介绍人进山勘察。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他问介绍人,咱往哪儿开啊?对方一脸茫然,也不知道怎么走。郭敬领悟到:“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要凭我自己的感觉进行一次陌生探索。”
依着路标,郭敬顺利到达目的地喜鹊梁。喜鹊梁挨着一处金矿,路已修通,红花梁、翠云山等地滑雪条件虽好,但不及喜鹊梁交通便利,新雪场建在这里最合适。山谷里白雪茫茫,放眼望去只见白桦林。北京还是零上10℃,山里的雪已经10多厘米厚,踩在雪上,新奇激动之余,郭敬心中涌起一股探险的冲动。
郭敬留在崇礼待了一周。和政府方面谈,对方大力支持,只不过崇礼是贫困县,财政上确实拿不出钱。单兆鉴说没问题,中国滑雪协会能提供技术和器材,当时日本赠送给中国滑雪协会一大批旧器材,可以交给滑雪场。他们还去山下的窑子湾村,和村里聊了聊。一切打理妥当,郭敬留下一笔钱,让介绍人先带人开工,伐木清道、搭休息用的棚子。滑雪场开业,北京是重要市场,他还要提前宣传。建雪场还需要后续资金,他将股市里的十几万自有资金取出,开始在崇礼创业。
雪道开建,单兆鉴选好地形,施工队砍掉山坡上的白桦树,运到山下,再用伐下来的树钉成两个大棚子。崇礼冬季寒冷,白天气温可达零下20℃,山里还要更冷。砸下两颗钉子,就要捂一会儿手,不然就冷得受不了。桦木棚子建成,像蒙古包—样,四五米高,大约150平方米,在里面生上炉子,砌段火墙,能勉强供人们休息取暖。
雪季已至,滑雪场要抢时间亮相。1997年元旦,雪道还没建好,滑雪场就开业了,名为“塞北”,取自歌曲《塞北的雪》。第一批客人是一对北京情侣,滑了一天,住在窑子湾村。没有雪道,他们就坐着马拉爬犁到山顶,看见哪处合适就滑下去。
300米的雪道很快建成,雪况不好时,雪场就雇村民从树林里背雪,每袋5毛钱,倒在雪道上,再用铁锨拍平,或用雪板踩平。不过,对于滑雪爱好者来说,野雪更吸引人。一位客人大瘪在《塞北滑雪散记》一文中描写道:“白桦林中,可疏,可密。林间道上,可宽,可窄。平缓的山谷,形成一个天然的U形管。各种坡地,陡的,缓的,长草的,带包的,埋着树根的,只要你想,只要你能,乐意在哪滑就在哪滑,乐意从哪下就从哪下。这就是野趣。野趣天成。”
马志军是窑子湾村村民,自小生活在喜鹊梁山下,从未尝试过滑雪。窑子湾村离塞北滑雪场只有两公里,雪场开业,免费提供雪板让村民体验。村里20多岁的小伙子都去玩,背着雪板上山,跟教练学一学,随便找个空的地方再滑下来。马志军还记得那时的雪特别厚,足有六七十厘米,滑几趟过后,也还有30多厘米厚。摔一跤再爬下来,雪板就陷进雪里出不来了。一接触,他就喜欢上了滑雪。天然雪很软,自己技术不好,栽进雪里,再爬起来,反而觉得好玩。
施工隊在伐树,来体验滑雪的村民会帮忙清理雪道上的树枝。一开始大家以为能领些工资,两三天后,雪场没什么表示,二三十个村民就不去了。只有马志军等5个年轻人还一直去,滑雪场的赵教练将大家叫到一旁,开始专门教他们滑雪。5个年轻人都成了滑雪教练。马志军说:“咱不会,客人更不会。”教一些基本动作,一般客人半天就学会了。
从前马志军挣钱只能靠种莜麦,立夏播种,处暑收割,留下自家需要的粮食,也就能卖两三干块钱。一年的其他时间都无事可做。塞北开业,马志军冬天在滑雪场做教练,每月收入400元,和乡书记工资一样。当地人开始进入雪场工作,塞北雪场工作人员最多时有100多人。
1999年,北京第一家滑雪场开业,滑雪人群多了起来。产业刚刚起步,客流涌来,通往喜鹊梁的路经常堵车。路上堵一两个钟头时有发生,车一辆接一辆,像火车皮一样,最久的一次堵车足足堵了7个多小时。2000年是塞北滑雪场最红火的时候。恰逢千禧年,这年春节,塞北滑雪场250个床位挤了359个人。员工们将宿舍腾出来,住到村里,或是留在雪场餐厅彻夜打牌。生意红火,郭敬时常睡在雪场的酒吧,地上铺一层海绵垫,就这样度过一个个冬夜。
秋日的山谷阳光明净,天蓝如洗,云朵浅浅淡淡,散落在山的另一头。杉树林成团成簇,深浅不一,白桦有些已经落叶,白色树干明晃晃的。
2019年,塞北滑雪场已是人去楼空。一栋4层的环形公寓建到一半,红砖裸露,还没来得及刷水泥。第一台国产造雪机停在草丛里,它是航天工业部门1998年研发而成。塞北滑雪场以天然雪为主,造雪机使用的机会并不多。同样没有物尽其用的,还有通向山顶的索道。这是一条固定抱索器索道,2007年建成,第二年冬天塞北滑雪场就停业了。吊椅孤零零地挂在半空,10多年里再没前进分毫。
索道建成前,上山可不那么方便。起初去山頂要么坐马拉爬犁,要么坐农用三轮车。后来条件稍好,一辆212吉普车拉着滑雪者往返,人多时还要排队等。好利来集团副总裁罗力在北京接触滑雪,2002年冬来到塞北滑雪场。罗力是一个滑雪发烧友,觉得排队等车太耗时间,就给雪场员工一笔钱,交代他买一辆车专门带自己上下山。
第二年,受非典影响,生意不忙,罗力得了闲,就坐着这辆车转遍崇礼。他最终选定红花梁,投资建设了万龙滑雪场。万龙滑雪场至今仍是华北地区规模最大、配套设施最齐全的全开放式滑雪场。
万龙落成,崇礼滑雪产业真正开始提升。2005年,河北省体育局在崇礼主持开发了长城岭滑雪场。2006年,郭敬引进意大利外商投资,多乐美地滑雪场落户喜鹊梁。塞北滑雪场的索道就是在与意大利人合作后建成的。
郭敬本希望意大利人的加入,可以给塞北滑雪场带来新的机会。如果多乐美地滑雪场生意红火,同在喜鹊梁,人们也会来塞北雪场住宿、游玩。结果并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多乐美地滑雪场营业额低迷。郭敬打了个比方,他原来是卖窝头的,后来一个卖馒头的来了,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窝头不好卖。他就招来卖面包的合作,希望能和卖馒头的竞争。结果卖面包的人不争气,没竞争过卖馒头的,还把卖窝头的整垮了。郭敬说:“我原来是一个小村庄,突然旁边盖一王府井,它本来应该把我拉动,结果王府井烂尾了。”
崇礼各家雪场竞争激烈,郭敬觉得很多都是恶性竞争。塞北滑雪场经营面临负债,加之和意大利人经营理念不合,合作不顺,他决定让塞北滑雪场暂时停业。在他看来,崇礼的雪场都不赚钱。传说罗力喜欢穿短袖,别人问他为什么,他回答买不起长袖。大形势不好,郭敬宁可选择冬眠:“到处都是狮子老虎,到处都在找食吃。等它们都饿死了,我再活过来,不是更好吗?”
塞北滑雪场停业,负债近千万。10多年里,郭敬在全国各地做旅游策划工作,把塞北滑雪场的债都还了。他一直有个愿望,希望将塞北滑雪场建成崇礼滑雪发源地纪念馆。郭敬一直请人看守老塞北,一有机会,他就回去看看,今年十一假期前他还去了一趟。郭敬想在那里建一座纪念碑,将所有对塞北滑雪场有过贡献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如今,单兆鉴在做阿勒泰冰雪文化的推广,前两年郭敬受他邀请,对当地冰雪旅游进行规划,做得有声有色。马志军早已不做滑雪教练,目前正在多乐美地滑雪场负责索道方面工作。每次上班,他都路过塞北滑雪场,雪道上的杂木一年比一年高,荒废的索道更让他觉得可惜。现在崇礼的滑雪场都是脱挂式索道,塞北的固定抱索器索道实属少数,几乎就是老古董。
白桦山庄下,荒草疯长,足有一米多高。当年郭敬在砖墙外贴上白桦树皮,只是喜欢回归自然的感觉,如今时间完美成就了一切。人工痕迹让位于自然,台阶倾颓,裂成一块块碎水泥,小草钻出缝隙,不知多久就会盖住原来的台阶。原本的路迹已经不见,一些荒草被踩过,低低伏着,形成一人宽的小路,毫无规律地相连。每年寒风搅着冬雪如期而至,白茫茫天地间,唯有白桦树静静立于山坡。
白桦树皮装点着窗子,秋光正好,窗上映出对面的山色。青碧的天几朵云停在山尖,峰峦起伏之外,是另一个热闹的世界。山谷外,挖掘机挥舞着机械臂,雪具店即将装点一新,雪场工作人员为新雪季做着准备。当初雪飘落,街道、雪场、车站都将从萧条中苏醒,崇礼雪国又将重生。
塞北滑雪场是崇礼滑雪运动的起点,而那些与滑雪有关的热闹,早已与它无关。驱车离开这片荒芜之地,去往喜鹊梁山顶的路上,能遥遥望见老塞北。阳光西斜,山影投下来,遮住大半个山谷,塞北雪场没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