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郑亮
1907年12月,喀喇昆仑山深处海拔4000多米的河谷气温变化无常,有时候接近零下40℃,有的时候却会突然上升到接近零度。河谷两侧都是陡峭赤裸的山壁,上游的溪水冻结,如同洁白的大理石铺地。
这条路是拉达克到和田的传统商道,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Sven Hedln)的队伍在缓慢地向东北方向前进,驮队里包括13人、21头骡子、19匹马、25头绵羊和4条狗。虽然现在很多人会以为这是一支庞大的探险队,但是和长年行走在这条路线上的商队比起来,这只能算是一支小队。即使对大商队来说在寒冬穿越这片高原也非常艰难:“一支从莎车来的商队死了20匹马,而沿途已经看到63头牲畜的遗骸了”。
赫定把第283号营地称作“不幸”,他的探险队在这里陷入了绝境。虽然在赫定的探险生涯中已经不知道遇到过多少次绝境,但是这一次还是非常的“赫定风格”。
这个营地没有牧草。晚上扎好营后,赫定的领队阿卜杜尔-克里姆来到篝火边,告诉赫定说剩下的物资大概还能撑8~10天,但是不用担心,到时候肯定可以走到赛图拉镇(现在仍然是新藏公路上的重镇),那里什么都有。
赫定当时就震惊了:8~10天?你是在说疯话吧!采购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准备两个半月的物资吗?
领队陷入了迷茫:可是你不是说要去和田吗?准备这么一点就够了啊。
领队是一位忠诚但过于实在的老人,他完全没有听出赫定采购物资时的吩咐有什么弦外之音。赫定当时说的是要去和田,但要“绕一绕路”,大概需要两个半月。如果是赫定以前的老领队艾沙,那一定能够昕瞳赫定的意思:你老人家的心思又活络了。
可借艾沙这位经验丰富的领队,30年来曾经帮助过多位著名的欧洲探险家,已经永远葬于萨嘎宗的冲积扇。当年的萨嘎宗在今天219国道上的大吉岭乡(和印度的大吉岭重名),在萨嘎县政府迁往加加镇之后,曾经只剩下两三间房屋和一个小卖部,现在重建了乡政府的院子,牧民的房屋多了一些,可仍然是一座规模极小的乡村。在现在的大吉岭乡是否仍然能找到艾沙的墓石?在几乎没有土葬的西藏,那一块写着拉丁字母、阿拉伯文和六字真言的墓石应该非常惹眼,可借并未听到过当代旅行者的寻访记录。
探险队的成员都盼望着下周就可以到和田吃饱喝足,完全不知道荒野对于赫定先生的诱惑有多么强烈。赫定刚刚完成了耗时一年多的藏北探险,从阿克塞钦开始穿越西羌塘,本来计划南下当惹雍错,但是被阻拦只能往东到昂孜错上泛舟,接下来意外顺利地在日喀则得到和班禅喇嘛共度新年的机会,一直居住到不得不离开。
在返程途中,赫定几乎是被各地官员和使者赶走,被催促着赶决离开,但是他还是软硬皆施,走过了其他探险家从未走过的路线:往北来到达果神山的脚下,但是再次无缘当惹雍错,只能远远眺望湖水,接下来大致沿着今天的公路路线接近冷布岗日的山脚,探索了雅鲁藏布的诸多源头,在圣湖玛旁雍错上四次泛舟,转山冈仁波齐并且继续往北,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极为曲折的路径,才返回克什米尔补给。
大家都认为探险家赫定这回应该满意地回去了吧。可是他并不这么想。
斯文·赫定不喜歡追随任何已有的路线,更不会乖乖地沿着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行走,哪怕是被官员强迫按照官道返回的途中,只要有可能,他就会选择走上岔道,翻越除了当地牧民以外,连旅行商人都不会去费力翻越的山口。如果在荒原上有两条路,赫定会选择没有路但看起来似乎能走的那一个方向。跟官僚们说明白他为何非要去那么荒凉的地方受冻,那是一辈子也不可能的。
这一趟旅程本来就是在各种禁令夹缝中的探险,来自中立国家瑞典的赫定虽然身份没有那么敏感,但是也需要费尽心机和运气。
这时候的赫定根本就没打算结束这一趟来之不易的旅行。他谎称自己沿着商道前往和田再回国,但其实只是说来骗过怕惹麻烦的政府官员。这样的小手段,我们今天骑自行车或者徒步去到偏远地区的时候仍然会用到。接下来要去哪里,其实赫定自己也没有那么清楚。
在斯文·赫定总结自己一生的回忆录《我的探险生涯》中,有几趟探险旅行的篇幅最大:包括我们最熟悉的是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差点在沙海中全团覆灭,最终靠和田河河床里的一汪水潭捡回性命;关于罗布泊的游移之谜,还有意外发现楼兰古城的故事。今天的楼兰古城自不用说已经家喻户晓,当年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路线上也已经修筑了三条沙漠公路。
而另一次探险,也许是赫定本人最钟爱的探险,却仍然没有多少旅行者前往。那就是赫定在后藏漫游的两年(1906-1908年),他将探险经历写成了上千页厚的《Trans-Himalaya》,而将研究资料整理成《藏南》一书(SouthernTibet:Discoveries in Former Times Compared with MyOwn Researches in 1906-1908),在这本书里,整理了赫定在每一个营地、山口、—些重要地点、人物、生物和场景绘制的素描或者拍摄的照片。
这两本书并没有中文全译本,《Trans-Himalaya》只有一本节选翻译本《失踪雪域750天》。这个书名难以翻译只是一个小问题。这道断断续续的巨大山系在今天称作冈底斯山脉和念青唐古拉山脉,从喜马拉雅以南的印度看来是喜马拉雅之外,因此Transhimalaya大概可以解作外喜马拉雅山,但是这显然不符合中文视角的口味。冈底斯山的名字虽然来自本地化的名称冈仁波齐,但是本地人并没有把这个名字和这座庞大的山系联系在一起,大家只知道构成它的一座座小山脉自己的名字。有—个名字倒是通用的,就是翻越这道山脉的山口很多都称作“强拉博拉”,意思是南北之间的山口。
赫定的这趟旅程两次斜穿羌塘,并且在冈底斯山系画出了两条曲折的S形线路。直至今天,不仅鲜少进入公众视野,也少有人重走,因为这一趟旅程过于随意且偏离大道。赫定并不是斯坦因那样的古文明爱好者。他走过的无数无名的湖泊和山脉,至今仍然无人问津。鲁玛江冬错(赫定记录的名称是Shemen-tso)、仁青休布错(赫定记录的名称是Shovo-tso)和藏北的无数大湖比起来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也许没有吧,但那是一片无人去过的荒野。对于探险的热睛来说,这就够了。
今天的探险爱好者仍然可以部分重复赫定的路线,其中有少部分变成了公路甚至柏油国道,一部分开辟成了越野车可以行走的土路,但是至少有一半以上还保留着一个世纪以前的路况,有一部分因为非自然的障碍变得更加艰难,甚至几乎不可能行走。比如那条从列城到和田的商道,现在部分路段已修成柏油马路,非中国籍的游客可以跟随旅行团前往班公错的西端湖岸。但是接下来的道路通往印巴边境著名的锡亚琴冰川,现在当然没有旅行者能够进入这块防备森严的边境区域。
下面的篇幅,就让我们大致看—下这条路线今天是什么模样。
在283号营地,赫定的探险队面临断粮的威胁。要把领队开掉吗?这有什么用?难道真的要去和田吗?他当然不愿意。考虑了很久,赫定决定冒一个险,去年在阿克塞钦湖畔的8号营地水草丰美,牲畜的食粮是没问题的,至于探险队员的食物,除了可以打猎,说不定也还能遇到牧民,离这里还有100英里,一周肯定可以走到。
赫定想快一些到达阿克塞钦湖畔,于是离开了商道,走进东边的一座峡谷,但是峡谷越来越窄,最后“连一只猫也过不去”,于是只好原路返回,浪费了三天的时间。今天我们从卫星照片上复盘赫定走过的路,发现他当时只是稍微运气差了一点。只要他在折返点之前的284号营地附近,转向北面的一个支流河谷,就可以一路相对平坦地到达阿克塞钦。GoogleEarth已经让我们今天的探险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赫定的时代连一张相对靠谱的地形图都没有。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那一座山谷正好在边境线上,经历了几十年紧张的军事对峙,我们今天的旅行者连接近那座山谷也不可能了。
1908年1月10日,赫定終于找到了牧草和淡水,来到了一年多以前的8号营地,那时候艾沙曾经和他一起登上湖边的平顶山,在山崖边用碎石堆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玛尼堆。这个地点就在现在的新藏公路旁边,甜水海往南20公里。这座玛尼堆是否还存在?路过新藏公路的旅行者似乎从未留意。
赫定的探险队再次向东南穿越羌塘,在严冬中死去了大部分牲畜,被迫烧掉许多衣物和辎重,把一些仪器沉入“一座称为浪琼错(Lemchung-tso)的淡水湖”的冰面以下。这个湖泊在现在的地图上是一座称作喀湖错的湖的耳湖,因为它的湖水流入喀湖错,所以维持了淡水的水质。这座湖位于先遣乡岔路口以西,有一条自然公路到达,但是不要指望能够在那里找到赫定埋藏的仪器,因为这100年藏北的湖泊经历了多次涨落,而总的趋势是上涨。按照赫定绘制的地形图对比可知,他们当年的营地已经埋在湖面之下,他们经过湖西岸的路线已经被淹没,现在的公路是从湖东岸绕道而行。
在荒野的严冬行走两个月之后,赫定一队终于再次见到了牧民,在3月15日到达洞错(Tongka-tso),也就是现在301省道和206省道岔路口上的小湖;随后选择从塔若错和扎日南木错之间南下,穿过冷布岗日的北坡,最后在4月25日再次遇到了西藏官员的拦阻,地点就位于现在的219国道和206省道的交汇点,距二十二道班只有15公里。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赫定再次获准北上到达扎日南木错,选择了和今天的206省道交错的一条小道。因为高角度的日照、低降水和位于高原中心的热岛效应,这里是世界上雪线最高的地点之一,仅次于安第斯山脉的某些地方,而且被松软的变质岩覆盖,因此人类修筑的海拔最高的公路也在这些区域。今天的桑木拉是世界最高的铺装路面山口,海拔5540米,而赫定翻越的山口Sangmo bertik La是位于它西面10公里,是一座海拔5820米的山口。
赫定遗憾地再次止步于当惹雍错的路上,只能绕着扎日南木错西南行走半圈,这条路线今天是一条越野车可以通行的牧道,但是极少有人前往。大部分的游客是从扎日南木错较为平缓的北面观湖;赫定走过的湖南侧的路虽然难走一些,却可以从小山上俯瞰湖面全景。将赫定当年绘制的素描和今天的湖岸线对比可以发现,扎日南木错的水位几乎没有发生变化。
赫定当年见到的门董贡巴(门董寺)只是一座孤独的建筑,现在那里已经成为措勤县城。但是接下来赫定所走的路线仍几乎保留着当年的模样,不仅远离交通要道,也和今天的阿里中线若即若离。赫定走过的塔若错、仁青休布措和昂拉仁措现在有少量游客光顾,但是能够到达几乎不通公路的帕龙错的人就极少了。而途中两座接近6000米海拔的山口,Chargo-ding-la和Sur-la-kemi-la仍只有当地牧民转场时才会翻越。
赫定和那个时代的其他探险家不太相同。进入西藏和羌塘的探险家,大多把圣城拉萨作为心心念的目标,而赫定呢,虽然有机会去日喀则、拉萨或者神山圣湖他会很开心,但是他自己更喜欢的是前往“从未有欧洲人去过的土地”。
喜欢走鲜有人走的路,这样的人从古至今就是少数,不管是在所谓的大探索时代,还是在普通民众已经可以自己旅行或探险的时代。人们的视线集中在那些经典的、神圣的、众所周知的城市和山河,只有极少数人执着于自己开拓的、属于自己的秘密线路。比如在骑自行车进藏变成潮流的今日,川藏线上面的自行车队已经排队堵车,但是更加有趣的唐蕃古道或者214国道上的骑行者仍然和20年前一样稀少。
如果你属于那一种少数派,说不定会有兴趣前往这一片21 9国道以北日喀则以西的地带,追寻赫定探险队留下的踪迹,对比一下这110年来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