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继荣
近几日,我颇苦恼,老以说谎为生,欲罢不能。
我是两肋插着刀为婆婆说谎的。老人家照顾公公大半辈子,好容易到我家散散心,海滨城市空气好,我们婆媳投缘,再加上她新交了一帮好姐妹,日日有说有笑,像是找到了美丽新人生。
公公被伺候惯了,一个人衣食不周,整日急火燎眉,叫婆婆快点儿回去。老人家挨不过,可怜巴巴地对我道出实情。我同情婆婆,不满公公的霸道,便自告奋勇,隔段日子撒个小谎,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这周崴了脚,下周腰椎疼,隔几天犯了胃痛,眼见又到月底,我还没想出新谎呢,简直愁白头。但见婆婆眉眼舒展,我又欣慰,觉得所有谎言都值。
但我没料到,婆婆会在背后说我坏话!
那天,我上班中途,回家拿一个文件,顺便去了趟洗手间。就听见婆婆与她的一帮姐妹,叽里呱啦地进来了。她们相谈正欢,王姨说儿媳不做家务,双手只用来洗脸;赵姨说儿媳花钱没个算计,给座金山也能刨成穷坑。而后,大家纷纷夸奖婆婆好福气。
我喜不自胜,正要出去与诸位老人打招呼,趁势收获一些赞美,忽闻婆婆幽幽叹息:“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命,儿媳妇只是明面上待我好。”婆婆们忙追问缘由。婆婆小声说:“她拿快要过期的茯苓糕给我吃。”我啼笑皆非:这都哪儿的话,茯苓糕是婆婆自己拾掇冰箱找到的,说是怕浪费,给我们一人一块分吃掉了。
婆婆们热心八卦:“还有呢?”婆婆期期艾艾,说我老哄着她吃蔬菜水果,可她馋鱼肉。张姨质疑道:“是你自己说要瘦,要健康,总买花花绿绿的菜呀!”婆婆支支吾吾,连忙追加猛料,说公公孤单在家很可怜,可儿媳妇不让她走,弄得她有家难归。婆婆们窃窃私语,纷纷说我不懂事。我冤得喉咙作痒,几乎要喊出来: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婆婆们嘻嘻哈哈,出门跳广场舞去了。我满心委屈,但班还是要上的,明明伤了心,肚子却隐隐痛了一下午。加班到很晚才回家,老公正逍遥,边看电视边吃杨梅,我上前打夺,他抱住碗不撒手,我俩嘻嘻哈哈扭成一团。忽然,婆婆从卧室出来,“嘭”的一声,我头上着了一下。
老人家拿着个充气锤子,一愣,讪讪道:“哎呀,打错人了。”这一锤,敲得我一激灵,忽然忆起上午之事,想就此问个明白,又怕臊着婆婆,她脸皮薄,当面锣对面鼓地问出来,恐怕能激得老人家夺门而出。
我左右为难,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滚滚而下。老公纳闷道:“这是把泪腺打通了吗?”我哭得更厉害了,连话也说不出来。老公自作聪明地解释:“这是上班族的焦虑症爆发了。”婆婆半信半疑。
睡到半夜,我肚子忽然剧痛起来,去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说是阑尾炎。别人做这种小手术,几天就健步如飞,我的伤口却像个哲学难题,回环往复,时好时坏。医生宽慰我:人的伤口愈合能力是不一样的,要有耐心。
住院的这段日子,可苦了婆婆。老公只能抽空儿来,婆婆却是衣不解带地忙前忙后,温柔妥帖地照顾我。头几天我不能吃东西,只能喝点儿水,她忧心如焚,等到医生宣布我可以进食时,她竟孩子般鼓起掌来,那种真心实意的欢喜真让人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决定,努力忘记那点小小的不愉快。
我出了院回家休养,婆婆松了口气,好吃好喝地侍候我,又怕把我吃胖,每天小心翼翼地计算着营养与热量,亲妈也不过如此吧。每天买菜时,克勤克俭的老人家,还会为我带数枝花回来,用报纸包着,红紫黄白,似病苦中温柔的甜,释放着幽幽的芬芳,释放着亲人间的善意。
慢慢地,我们恢复了旧日模样,有说有笑,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婆婆觉察到了,小心翼翼地探问:“孩子,最近工作有烦忧吗?”“没有没有,一切顺风顺水。”她沉吟一会儿,又问是否她儿子欺负我了。“哪里的话,我侍病生骄,欺负他还差不多。”婆婆疑惑道:“孩子,可我总觉得,你跟我生分了呀,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我连声表白,说这些日子以来,是婆婆让我恢复了健康,令我有勇气把工作做得更好,大恩大德,永世难忘。她一再问,我一再避。真心碰在真心上,嘭嘭地疼。
此刻,公公的电话又打过来,恶声丧气,叫婆婆即刻回去,老人家眼圈一下子泛红。我忽然豪气冲头顶,忘记了一切禁忌,接过电话说:“爸,妈不是您的贴身女仆,她有权利出来玩一玩,您现在退休了,可以自己学着做饭。”
公公是个精乖人,当即换了口气,叫婆婆安心住着,他可以从熬粥学起。婆婆惊诧地绞着双手,一动不动,她一生温柔脆弱,却从未被好好对待过,骤闻此言,怎不感慨。
讲真话的感觉太好了,我一激动,说顺了嘴,终于说出了那天无意间听到的话。婆婆羞得捂住脸,像个小女孩般,在指缝里咿咿唔唔地解释。原来,她是为了显得合群一些,努力附和那些老姐妹,才编派了些莫须有的事。
我哈哈大笑:“这不就是强盗入伙的投名状吗?林冲要上梁山,必得献上无辜人头,方可获得信任啊。”婆婆坐端正,郑重地跟我道歉:“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是侠肝义胆之人,肩得起白,扛得住黑。人心就是这样,有曲折隐秘的刺痛,也有月白中天的清旷,只是啊,刺不可在心头停留太久,含怨不可到日落。
所以,天黑之前,请说对不起,灯亮之后,我们还是温馨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