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葭森健介 著 张紫毫 译
(1.德岛大学 综合科学学部,日本 德岛 7700822;2.南京大学 日语系,江苏 南京 210023)
日本以中国的制度为范本,将其中一部分与日本的实际情况相结合,作为国家的各种制度运用至今。这最早可以追溯到隋朝开皇二十年(600)倭王阿每·多利思比孤(日本名厩户皇子-圣德太子)遣使之时[注][唐]魏徵等撰《隋书》卷81《东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26-1828页。。其后,古代日本以中国唐朝的律与令为范本制定了刑罚制度、税役制度、土地制度、军事制度等,进行了中央集权国家的建设。日本的文献中也引用了唐代的律与令。仁井田陞在编撰唐令佚文集《唐令拾遗》时,也引用了日本的《令义解》《令集解》《三代格式》等书[注]仁井田陞《唐令拾遗》,东方文化学院,1933年。。也就是说,日本早有研究中国制度的历史。
伊藤东涯的《制度通》,是一本将日本的制度与中国的制度进行比较,记录其变迁的著作[注]伊藤东涯《制度通》,岩波文库所收,1944-1948年。。该书于1724年撰写,1797年公开发行。伊藤东涯的制度史研究,至今仍对我们有许多启示。在近代西方历史学研究方法传入日本之前,日本就已对中国制度的发展进行了历史性的研究。
随着明治维新的进行,西方的近代历史学研究方法也被带进了日本,即在客观分析史料的基础上,对历史事件和现象加以实际验证。那珂通世按照这一手法写成了《支那通史》[注]那珂通世《支那通史》,岩波文库所收,1939年。。该书于1888年至1890年间出版,是突破王朝断代史框架的现代日本中国史研究的开山之作。它将中国史分为上世、中世、近世,首先记录了各时期王朝的国势、兴亡与事迹,又在此基础上就各时期的文学、宗教以及职官、选举、州郡、租税等制度进行了描述。虽然它的确是以中国的通典、会要等政书以及清朝的考证学成果为根据,也受到了它们的影响,但它的意义在于,找出了中国制度变迁的时代特征。日本人从国家建设初期开始,经过封建时期,直到现代,着眼于中国制度史的研究都未曾断绝。
在此背景下,7世纪到9世纪间,日本从文献中得到了中国制度的相关知识,并模仿实施。总而言之,日本人对中国制度的研究不单是学术上的兴趣,而是从如何参考中国的制度,处理日本各时期的问题出发的。这是因为日本人坚信,在中国,制度出于理念,按规定施行,并取得了成果。这就造成了《制度通》和《支那通史》都只将焦点放在了制度的规定与概略上。或许是因为日本几乎没有机会真正目睹中国律与令规定的实际运用,以及产生的结果,所以才只存在这样的记述方法。
然而,制度研究需要从多个方面进行考虑,主要有三点:第一,制度的理念;第二,制度的运用;第三,运用带来的结果。就以我研究的魏晋南北朝门阀社会的问题为例,内藤湖南以来,日本对由六朝隋唐的势族形成的门阀社会给予了关注,将其命名为“贵族制”,将其作为中国3世纪至9世纪的时代特征。而对它的研究取得飞跃发展,是在二战后宫崎市定的《九品官人法研究》发表之后[注]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东洋史研究会,1956年。。宫崎的著作发表后,围绕“贵族制”与九品中正制的关系产生了争论。但是,制定九品中正制的目的,是为了改变东汉末年的混乱局面,从各地网罗优秀人才并予以任用。为此,朝廷在各郡设中正,中正招募当地人才,根据被推荐者的性格与才能,将他们分成九品,把记录这些理由的“状”附上,向中央吏部举荐。这项制度本身并不包含催生官僚门阀化的意图,但之后中正开始以门第划分品级,便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势族门阀化现象。宫崎对于九品中正制如何产生门阀社会这一问题,着眼于制度的运用,加以详细的分析,阐明了从九品中正制开始实施,到门阀社会形成的过程。宫崎的研究不只局限于制度的规定与框架,还着眼于制度的运用情况,以及社会最终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土地所有制度、税役制度、行政制度的研究,也与其有相同之处。不过,日本的土地制度史研究虽然有着较长的历史,但一直以正史和政书等文献为依据。给该研究带来巨大变化的,是敦煌、吐鲁番出土文书的发现。以此为依据,唐代的土地制度、税役制度的运用情况便得以知晓。另外,随着居延汉简的出土,汉代的财政、爵制、文书行政等各方面都得到了阐明。而且,20世纪50年代,吐鲁番有了更重大的发现,经过唐长孺先生为首的学者们的整理,出版了全十册的《吐鲁番出土文书》。这些进展使日本的唐代土地制度研究与高昌国研究更加带有具体性,研究得以进一步深化。
出土文书的发现不仅增加了研究资料,而且影响到了研究方法。因此,日本研究者也将注意力放在了中国如何利用出土文书进行研究这点上。其中,陈国灿先生的研究给日本研究者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先生的研究细致入微,立足于对出土文献的形式演变与性质进行的文献学基础研究和目录制作。而且,研究对象不仅限于土地制度和国家,还涉及到私人经济活动和佛教文化,告诉了我们如何在经济文化等领域活用出土文献资料。从先生的研究中学习到可以利用出土文书进行制度史研究的日本魏晋南北朝史研究者,也开始积极利用出土文献展开研究。特别是1996年长沙走马楼发现了吴简,日本学者在1998年的魏晋南北朝史学会上了解到其概要之后,中青年骨干们利用吴简对税制与地方行政制度展开了深入的研究。这些研究不同于以往止于制度的规定与框架,而是深入社会的构造,它们之所以在日本增多,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陈国灿先生对出土文献的研究成果。
日本的制度史研究,尤其是土地制度、税役制度、行政制度的研究,之所以能从理念与规定的研究,发展到涵盖制度的运用与结果在内的整体研究,可以说是关注出土文献资料的结果。同时也是为该研究奠定了基础,并向我们展示该研究的各种可能性的陈国灿先生的功绩。
我在此感谢陈国灿先生的学术贡献,并致以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