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的牛

2019-12-17 17:15范庆奇
壹读 2019年12期
关键词:猪食贩子屠夫

◆范庆奇

已经后半夜了,我爹还捣鼓个没完,从前屋到后屋,又从后屋到牛圈。他像是和圈里的老牛约好一样,两个今晚上都不睡了,积攒了使不完的精神。我爹一只手提着猪食桶,一只手抱着一捆干包谷杆,摇晃着并不高大的身子向牛圈走去。

明天是我家的大日子,全家人都不敢懈怠,我妈在下面的伙房里打猪草,我负责添柴煮猪食,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二锅了。我爹说“让你妈把猪草打碎点,煮的时候多放点包谷面面,这样牛更吃得多一些,卖的时候也就能多卖钱。”

我们村是离乡上最远的一个村,从乡上到我们这,有十公里。除了收牛收猪收鸡……收包谷洋芋的外乡人,平时很少有人会来。而在这些收的东西里面,牛是最金贵的,关乎一家人下半年的生计。交学费、合作医疗费、电费,还不包括生病住院的钱,村里人不敢生病,大家都信菩萨。

昨天晚上,同村的好几个叔伯听说我爹要卖牛,就都来我家,他们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一进屋就自己泡上水,坐下,然后跟我爹聊天。他们给我爹支招,让他在卖牛前五个小时把牛喂得饱饱的,这是村里发家致富一直用的手段。

我爹把刚刚提去的那桶猪食喂完了,他现在又来提火上煮着的这桶。他一看,还没有煮好,两只眼睛死死地的盯着我,怕是把我吃掉的心都有了。他大喝一声,让我让开他,自己坐下来添柴加火,不一会儿就要把猪食提走。我妈让他再煮一下,怕不熟,牛吃了拉稀。

他反过来吼我妈,说“喂牛不讲时间啊?你没听见要前五小时吗?”我爹吃了火药一样,我和我妈都不敢和他搭话,只是看他着急忙慌的往桶里舀猪食,好几次都把猪食舀到地上了。

“你是死人?看不见我一个人提不完这一桶,不知道重新拿个桶过来帮我提?”我爹平时不这样,他平时比较安静,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就连割草不小心把人家的一棵豆苗割倒了都要打了豆子后拿双倍赔给人家。我和我妈都理解我爹,卖牛这件事让他太紧张了。我妈推我一把,我赶忙拎着猪食桶提上一桶跟上我爹。我爹把两桶猪食放在牛圈门口,让我在外面守门,第一桶猪食提到牛身边,它自己就吃了起来,吭哧吭哧的声音把我爹都逗乐了。可是吃到一半,牛停下来了,不管我爹怎么叫它吼它,它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正眼看一下,索性身子一歪躺下去睡觉了。牛这样的举动可把我爹气到了,去柴堆上拿了一根木棍,往牛身上乱打。牛耐不住疼,起来了,我爹就拿一根粗绳子把牛拴在楼杆上,牛脚上也绊上绳子,现在的牛就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的等着我爹喂它吃食。

牛眼睛鼓得很大,望着我爹一瓢一瓢地往自己嘴里灌食,可是我看不出它有一点被优待的喜悦。它黑黄的牙齿一开一闭,嘴里发着呼呼的响声,像是一个人跑了很久的路,才停下来一样。我爹才不管这些,他只顾往牛嘴里灌猪食,边灌边念着“加一块,加两块,加三块……一直念到加一百多块的时候才把两桶猪食灌进牛肚子里面。”

提着猪食桶回家的时候,我爹嘴里哼着山歌,表情看上去满足得不行。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绑着的牛,它想动不能动,只有鼻子里呼出来的气还证明它是活着的。我问我爹为什么不给牛松绑,他说“绑着它就不能动了,这样拉屎尿尿也就少了,牛就能多卖点钱。”我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常常被我爹嫌弃,他说我是憨儿子,一点都没有做生意的命。说完还列举村里谁谁的儿子是如何能干,已经帮他爹出去卖牛了,还能和牛贩子讲上价。我听完这些,一句话没有说,进里屋写作业去了。

第二天,我还在床上牛贩子就来了,我被我爹和牛贩子的声音吵醒了。我揉了揉眼睛,感觉清醒了一点,门缝里传来我爹和牛贩子说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激烈、高亢。我妈也在这个时候叫我起床了,我不敢睡懒觉,我怕我爹,赶快穿好衣服就下楼了。我爹和牛贩子坐在门前喝茶水,他们一边喝茶一边抽旱烟,还一边讨论买牛卖牛的学问。

我爹说“你别看我家这头牛老了,但是特别能吃,肉头也红,最适合宰了卖肉了。”还补充一句“你买了绝对赚钱。”我爹尽可能往好里吹我家的老牛,在我们这,只要卖家会卖,牛贩子买了牛就是亏死了也不能退钱。牛贩子喝了一口水,用余光瞟了我爹一眼,说“肉头好不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要亲自摸一摸膘才算得,不是单凭嘴说就能做生意的。”我爹哈哈一笑,叫牛贩子喝茶,喝完再去看牛。

就在我爹和牛贩子喝茶的时候,我妈跑过来和我爹说起了悄悄话,神色慌张,颤抖着嘴唇。我认不得他们讲了什么,但我看见我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是以前的怒火发红,而是铁青。我爹一挥手我妈就回屋了,转过脸笑着对牛贩子说“大哥,你看你回去要走一天到黑,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怕是在这吃顿饭再走吧?”牛贩子从来没有见过会有主家主动留他们吃饭的,这在他十几二十年的牛买卖里是没有见过的,以后也不可能再遇到第二次了。

牛贩子甚至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嘴角一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说“要得嘛,那么就麻烦你家了。”又说“我倒是要提前说好,这是你们要留我吃,不是我自己要吃喔,白吃,不给钱的喔。”我以为我爹会说“咋个可能不要钱嘛,天底下哪里有免费的干饭。”没想到我爹却说“你看你嘛,谈什么钱不钱的,我老拐留人吃饭还要钱啊?”牛贩子哈哈一笑,我也忍不住跟着哈哈笑了起来,不过被我爹一瞪就吓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妈只叫了一声“吃饭”,牛贩子就抬着板凳进屋了。我爹和我跟在他背后,我爹抬起脚来朝他背后蹬了一脚,不过是假蹬,没有蹬在身上。

“老拐,咋个会没有酒呢?你看看,肉都没得一点,这个饭怕是寡淡很掉了嘛。算了,简单点也好,下午还得赶牛回去呢!”

“不好意思了,这几天家里人闹肚子,吃得就清淡点了。”我爹转过头来朝我妈使了一个眼色,说“你望望你,做个饭咋个会连油星子都没得,不知道今天有客吗?还不快去炒个肉来,顺便把我的苦荞酒拿来,瓶装那个。”

我妈站起了身,朝伙房走去,把我爹收了半年多舍不得喝的苦荞酒拿了过来,说“是这个,不是桶子里的?”我爹没好气的说“是,就是这个。”我爹用筷子头撬开瓶盖,给自己倒了半碗,给牛贩子倒了半碗不到。他说这是好酒,只有铜店才有卖的,说完把筷子头和瓶盖舔了一遍,才陶醉地品尝碗里的半碗。他们这个酒喝得很慢,从早上喝到下午,看趋势可能会到晚上,不过这都是我爹的计谋。我爹虽说是庄稼汉,但是对讨生活竭尽所能,想尽办法让一斤包谷多卖出点钱,还有就是如何让一头老得只剩骨头架子的耕牛卖出好价钱。我对我爹的崇拜源于这些,我对他的厌恶也源于这些,随着我年龄的不断增加,对他这种投机取巧的小计谋越来越不喜欢。可我要说,我爹也是这一两年才变成这样的。

我爹和牛贩子在酒桌上划拳猜谜,你来我往,看着就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兄弟,可实际上他们各有各的事,而且他们的事还是互相侵犯利益的。门前的班车过了,过的时候喇叭按了两下,就是这两下喇叭让牛贩子知道时间不早了,是时候买上牛回家。他说“老拐,我们得谈正事了,再不谈我就回不到家喽。”我爹脸上笑眯眯的,连忙又把牛贩子拉回到座位上,说遇见一次不容易,以后哪天再遇见就难了,一个劲叫牛贩子再喝一会儿。牛贩子就端起碗继续喝,我爹还让我妈又去炒了一盘花生,一盘干煸豆角。眼看着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桌子上的菜也吃完,这天也就黑了。

牛贩子没有走成,那天晚上就住在我家,还和我挤一张床。牛贩子是第一个睡的,他说累得很,先睡了。等牛贩子睡去,我和我爹赶忙去牛圈里看老牛,我爹在它身上摸来摸去,摸了牛角又摸肩头。我感觉他有什么话想说,但一直没有说出口。

牛已经不拉稀了,只是昨天晚上喂进去的两锅猪食此刻只剩一锅不到,牛圆滚滚的肚子瘪下去了一大截。我在等我爹说,再去煮点猪食,可他没有说。只是又摸摸牛角,出牛圈门的时候说,它老了吃不动喽。

一大早,外面有很大的争吵声,我回过头一看,牛贩子已经起床了。已经在卖牛了,我得赶快起。

“你个狗日的,欺人太甚了。就不能再加一点,就一点?这钱是我儿子上学的学费,是他妈治病的钱啊!”父亲大声说出这句话,涨红了脸,眼睛睁得很大,还有哀求的口气,像是老牛不听使唤被牛鞭打的时候一样。

“老柺,就这么多,你爱卖不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牛增重了,我昨天夜里去你的牛圈里看了,这头牛拉肚子拉得要死了。你还想卖好价钱?这可能吗?”

我不敢看父亲,他肯定在心里怪我没有看好牛贩子,让他知道了底细。是我把父亲陷于这种被动地步的,我是家里的罪人。他们两个人争执了很久,父亲一步不让,牛贩子也一步不进。

“我说老柺,你别得寸进尺啊。你的牛已经很老了,你看看,它的屁股,没有一点油挂着甩。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一头牛?我以为就是一个架子披上一件牛皮。你再看看,它的胸脯,全是肋巴骨头,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肉。最要命的是你看它的奶子,已经萎缩得没有了,哪里还像一头母牛。”

我爹此刻弓着背,好几次想插嘴都插不上,也许是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吧!他一直搓手,紧张得像等这头老牛第一次下小牛犊的时候一样。他今天遇到了一个行家,把眼前这头老牛的缺点都说完了,甚至说得比我爹还清楚。

“好吧!五千就五千。”

我爹走近老牛身边,在它身上摸了很久,还给它擦了眼角的眼屎。我爹让牛贩子进屋喝茶,他自己跑到房子背后的苞谷地里割了一捆青苞谷杆。那些苞谷已经抽须了,红色的须子挂在上面,像极了使牛用的红绳鞭。

我爹把苞谷杆放在老牛身边,把里面还是浆液的玉米掰出来塞进牛嘴里,白色的汁液从牛嘴里流到我爹的手心里,换做以前我爹一定会骂牛,说它是不会享福的劳碌命,活该给人使唤。现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不断往牛嘴里塞苞谷。老牛吃草很慢,它一直盯着父亲,也偶尔瞥一眼旁边的我。

我爹摸着它的头说“你老了,干不动了,我也没有办法,家里等着用钱。”

这头牛我爹用了五六年,是出了名的乖性情。长期与我爹打交道,老牛应该听得懂我爹说的话,也只听我爹的使唤。人家都说狗通人性,我觉得和人待久了的动物都通人性,不管是猫狗还是牛羊。

老牛停了一下,接着又吃起了苞谷杆,速度还是很慢很慢。牛贩子走过来一看,说“这牛咋这样嘛,草都吃不动了,这样的牛下汤锅味道都不好了,我不买了。”我知道这就是牛贩子的借口,他今天无论如何都是不会买这头牛的。牛贩子这句话一出口,我爹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我生怕他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赶快过去扶一下。

牛贩子说“不买了”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有力,就是平地上放的一个大炮仗,我们一家人都震动了。如果说之前我爹只是有一点哀求的迹象,现在他已经是苦苦哀求了,可牛贩子不为所动,全然不顾他昨天晚上喝了我爹一瓶苦荞酒,吃了我家一大碗猪肉。

我爹急得大骂牛贩子,说他是戏耍人,还拿起墙角的锄头要去打牛贩子,幸好被我妈拉住了。我妈说打人是犯法的,我们不能打,打不起。牛贩子就趁这个空当档跑了,我爹想追也追不上了。

进到屋里,我爹一屁股瘫坐到椅子上,只顾埋着头抽旱烟,我妈叫他吃饭他也没有答话。那天家里的气氛是我从未感到过的压抑,我和我妈吃饭的时候也是一句话没说,就是自顾自的吃饭,吃完饭就干坐着。待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爹一下子站起来,他让我妈给他做饭,还要炒一碗肉。我妈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没事了,还骂他该吃饭的时候不吃,不吃饭的时间又要麻烦人,像个小孩子一样讨嫌。

我爹没有理会她,自己一个人低头在琢磨什么。我没有问,也不敢问,我还等待着我爹骂我没有看好牛贩子。饭菜做好的时候,我爹一骨碌站起来,我以为自己要遭殃了,可他说你妈医病的钱有了,你上学的钱也有了。我和我妈对看了一眼,不明白我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牛没有卖出去哪里来的钱,不仅没有卖出去,以后便宜卖都没有人愿意要了。我爹得意得很,他拿着筷子在空中比划,像是即将要指挥一场盛大的交易一样。颇有乡牲口交易市场管理员站在高台台上指挥卖主买家安顿牲口时的气度,不禁又让人想起我家还没有卖出去的老牛,此刻它正在圈里吃草。

父亲喝一大口酒,吃一大口菜,然后开始说话。他说“我想明白了,这头牛想卖出去是很困难呐,我们得去外乡卖。”外乡,这个字眼对于我和我妈而言都很遥远,因为我们没有出过本乡,最远的地方就是乡街上。我妈问他,你有把握吗?我爹瞪了她一眼,说,去都没去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把握,干什么事不都是得干了才知道吗?我妈在我爹兴头上泼一瓢冷水,他心里火气就上来了。我妈一下就拉下脸,一甩手出门去了,去向就是牛圈。

我爹回过头看我一眼,说,你也该出去见见了,不能像你妈一样没有见识。我连连点头,嘴里说着好。心里想,我爹不也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嘛,最远的地方不也就是隔壁乡?我爹说“明天刚好隔壁乡赶街,我带你去卖牛,我们一定得卖一个好价钱,得让你妈把病治好,得让你把学费交了。”

凌晨四点半,我爹把我从床上叫醒,他拉着我的短袖领子扯了几把,我就醒了。赶忙去洗脸,然后穿上鞋袜,就等我爹发号施令了。我爹让我去牛圈里把牛牵出来拴在门前的杜鹃花树上,我拿上窗台上的牛绳子就往房子背后走,我爹说“轻手轻脚的,不要弄出动静,不然被人家知道了。”我说“喔,我知道了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比平时压低一个调调,声音大了一些。显得有点对我爹不够尊重。

拴牛这种事我以前常常干,自然是驾轻就熟的把事情弄好。不过让人一紧的是,开门的时候牛角顶到了门檐,我赶紧一把抱住牛角,生怕它又顶一次。我爹说了,这种事不能声张,得像小鸡吃大米一样,闷声闷气的把事情解决了。我一想也是,牛卖不出去本来就够丢人的了,万一这次还卖不出去,我家人还咋在村里立足。

牛绳子套上牛鼻环的时候,它犟了一下,许是它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吧!我一把扭过牛鼻环,很快速就把绳子打上结,容不得它有半点不顺从。牛圈在我家房子背后的地里,从牛圈下来有一个下坡路,今天这牛咋拉都不下坡,我压低了声音叫我爹,他顺手从柴堆上拿了根木棍,老牛也不憨,一看见棍子就知道下坡了。

拴牛的杜鹃花树是我爷爷种的,足比一个成人都高,比山上的野杜鹃花树也高。这棵树上还拴着一条狗,是金黄色毛的老狗,和这头牛是同一年进我家门的。此刻,牛就要走了,狗似乎明了即将发生的事,跑过来亲了亲牛,就像是友人之间的道别。

老牛在树下吃草,是我父亲摸黑从地里割回来的青苞谷草,和它昨天吃的一样,只是它今天没有昨天那么大的热情,到最后竟没有吃完。我爹骂了它一句,说它是临了临了还不知道吃个饱肚子。我爹和我已经吃过饭了,我妈还没有吃,她说太早吃不下。那也行,反正她不用一起去,她也去不了。

一年多前,我妈从地里回来就喊肚子疼,当时也没觉得这不是啥大事,可能就是老人们说的寒疼,疼过那一阵就好了。我妈怕去医院,她知道进去就是花钱的无底洞,就每天朝着堂屋里供着的天地祈拜,把痊愈的希望给了菩萨。可早晚的上香祈拜并没有见效,我爹又去找村里的老人要了一截苦参,剁碎了给我妈生吃,我妈捏着鼻子硬是一口咽下去了,可也不见效果。又过了半个多月,还不见好,家里人都意识到事情不妙,菩萨看来是不会显灵了,就带着我妈去了市中医院。

一进医院就是各种检查,X 线片拍了说是看不清,得重新拍核磁共振,又是什么抽血,心电图什么的,一番下来就花了两千多。这病还没有搞清楚,钱花了不少,我看得出我妈的担忧,所以我去买饭从来都是去医院食堂。就图一个便宜,能省钱。住到第四天,医生把我爹叫去医院,去的时候我爹给我使了一个眼色,让我陪着我妈,别让她跟着去。我拉着我妈的手说,没事的,她还是一脸愁容,挤不出一点笑意。

我爹一进门就笑着对我们说,没事。那个时候我妈脸上才挤出来一点笑容,可我总感觉我爹说了假话。私下里我问我爹医生是怎么说的,他一开始说没事,我再三追问了我爹才说“医生说了没啥大事,就是肚子里有个包,不碍事,不过得尽快做个手术拿了。”

我知道,家里现在没有钱,做手术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我们住了一个周就出院了,我爹说先回家几天,到时候再来。我明白,我爹是要回家筹钱,一到家他就把能借钱的亲戚借了个遍,可还是不够。时间不等人啊,肚子里长个包,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今天是良性,没准明天发个恶变坏了。

我爹无计可施的时候就瞄准了家里最值钱的耕牛,虽然它是一头老牛,但也能卖个五六千块。在农村,耕牛是最亲近人的,它们跟着主人打理了一辈子的土地,和主人都有深厚的友谊。它们同样也是最悲哀的,苦了一辈子,也不能有个善终,最后只会落个下汤锅的命运。主人家也不想这样,可是为了人的生存,牲口的命就变得轻贱许多了。

这头牛还是我和我爹一起买回来的,现在又是我和他一起卖出去,买的时候它还是一个小牛犊,卖的时候已经老得不行了,如果按照牛的寿命来算,它已经相当于一个古稀的老人了。它以前是多么威风,和远近的耕牛顶架从来没有输过,我们家一直引以为豪。现在,我爹,我,老牛,我们一起趁着未明的晨色赶路,惧怕遇见熟人,所以是绕着小路走的。一路上,老牛偶尔低头吃草,偶尔站一会儿,但一直很安静,没有发出一声哞叫。天色将明未明的山里,一些小雀已经在灌木丛中来回飞荡,我们走的小路很隐蔽,不易有人走,适合做一些不光彩的事。买卖牲口本来不算什么,但如果买卖的是一头耕牛,还是一头干了一辈子的老耕牛,罪恶感就理所当然的有了。做买卖的人有了,买卖的商品有了,买卖的地点也想好了,似乎就连这未亮明的天空也准备好了,就差把老牛的缰绳交到屠夫手上。

我看了一眼老牛,也看了一眼我爹,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像是一次惯常的下地一样。脚步伴随着裤脚摩擦路边野草的声音,老牛的呼吸声,我的心跳声,一起一伏,很有节律的在山间凉爽的晨风里穿梭。

我们赶路到十点多的时候,到了一个叫梨树林的地方,那是进入阿都乡的大门。我爹说休息一下,我就把老牛拴在一棵攀枝花树上。那棵树的树龄应该不大,这种树在我们那个地方只要随便一插就能成活,用不了几年就能长成大树,不过用处不大,就是砍了当柴烧。这种树的生存寿命和一头牛差不多,牛是老了就得进屠宰场,攀枝花树是长大了就要砍倒烧柴,它们所用的生长年限也大致相当。

我刚从老牛的身边走开,它就躺在地上,头偏向一边吃起了草。我本来想把它赶起来,我爹说,它累了,让它躺一会儿。说话间我爹拿出一包刚从旁边小卖铺买来的冰棍,是八仙过海的,一包有八个。小学的时候,为了能多吃,去买冰棍的时候要用手摸来摸去,生怕里面少了一个,或者哪一个小了一点。

我撕开冰棍的外包装,拿出一个黄色的递给我爹,他没有吃,站起来走到老牛身边,把黄色的冰棍喂进了牛嘴里。他说“它还没有吃过冰棍呢。”

我们父子俩沉默了好几分钟,是一个路过的人打破了沉默,过路人说“老哥,你这牛是要牵到哪里的?”说话间还掏出一支烟递给我爹。我爹接过烟,笑着说“拉去阿都乡街子上卖去。”过路人说“这牛年纪不小了,牙口都长齐了,看吊着的奶子应该是生过好几胎了,手一摸这牛脊梁,耕索都出槽印来了。”过路人每说出老牛身上的一个缺点,我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不过他说的都是实情。

此刻正是十一点整,还有一个小时就正午了,日头也越来越晒。路过的人越聚越多,他们看见有人在讨论牛,就都自动放慢了脚步,凑近一看究竟。有几个人也开始对老牛评头论足,说这瘦了,那老了,下汤锅都没有好味道了。这里面的人有懂行的,但大多数不懂,但中国人就是这样,喜欢凑热闹,喜欢人云亦云,喜欢随大流。

一时间,老牛被评得一无是处,好像送在场的人都不会有人要。这时第一个路过的人说话了“这牛五千卖不卖,如果卖我就拉走,也省得你们再走几公里去乡街子卖了。”我爹说“五千五我就卖,少一分钱都不行。”

旁边的人还像今早路上看见的小雀一样,说个不停,说五千块够可以了,去乡街子上还不一定能卖这个数,让我爹赶紧卖给人家得了。我爹才不听他们的呢,站起身解下缰绳拉着牛就走了,我赶紧追上去。身后传来那个人说的话“如果去乡街子上卖不了,五千块钱我还愿意买,我家就在梨树林村子。”

我问我爹,去乡街子上能卖五千五吗?他说“不知道,但也得去碰碰运气,没准就能多卖五百块呢。”

太阳毒辣的打在脸上,火烧一般的疼,而路两边根本没有可以遮挡阳光的树木,我们就这样暴露在一年最热的季节里,一天最热的路上。

父亲在最前边,老牛跟着父亲,我跟在老牛后面,我们这样的走路顺序一直没有变,就像当初买小牛的时候一样。路上有很多牛粪马粪,可是牛不像马一样喜欢闻粪味,老牛踩在牛粪上,丝毫不在乎,更没有低下头闻一闻。我问我爹,牛为什么不闻牛粪,我爹说,牛不像马一样轻狂,牛的骨子里就是稳重的。就像干活,牛拉车重了也会慢慢的拉,如果是马驮东西重了,准会尥蹶子不干。

我在心里思索这句话的对错,别说,在我印象里好像还真是。记得有一次,我爹带我驮粪去地里,可能是多了一些,爬坡的时候马就是不走,怎么打都不走,最后只能把粪下在那里。而牛就不一样,重活也能干,只是慢一些。一路上我们遇见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这头牛太老了,肯定不值钱了。”我爹一听见这样的话脸色就难看一些,拽着牛绳子走的也快了起来。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我们到了阿都乡街子,我们没有直接进街子,而是绕到了一个路边的树林里。我爹说“你在这看着牛等我。”不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怀里多了一大抱萝卜。我爹说“吃萝卜牛会增重,待会能多卖钱。”他教我给牛喂萝卜吃,一开始牛也爱吃,可吃了一会就喂不进去了。我爹急了,站起来踢了一脚牛屁股,把地上的萝卜拿起来硬掰开牛嘴往里面塞。我看得出,此时的老牛吃萝卜,就像我生病吃药一样难受,但又不得不吃下去。

待牛把一大抱萝卜吃下去,我爹满意地拍拍手上的泥巴,说“你看,老牛是不是长胖了不少。”我说,嗯。我问我爹,萝卜是哪里来的。他说从那边地里拔的,我说那不是我们家的,他就再没有说话。

我以前偷人家一个桃子都会被他打个半死,几天走路屁股都是疼的,现在他自己不老实了,居然偷人家的萝卜。这是我第一次来阿都乡街子,不过看着和我们乡的街子没什么两样,都是只有两条路罢了。路边摆着杂货东西,摆着米线卷粉,摆着菜,都是一些小本买卖。在乡下,最大的买卖就是牲口交易市场的买卖,动辄就是几千上万的交易。

阿都乡牲口交易市场旁边有一条河,河里有很多牛在冲澡,它们在水里翻滚,水花飞溅得很高,像是一朵朵梨花落下。现在是雨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起一场雨,河里的水位也比以往深,能覆盖到一个成人的大腿根。我爹在一个靠墙的地方停了下来,把老牛拴好,就四处去转了,看人家的牛卖的是什么价钱。

买牛的牛贩子很多,卖牛的人更多,每一个卖主都在竭力夸赞自己的牛如何如何的好,而买主却一脸不屑,听几句就去别家了。我爹跟在他们后面,停停看看,看看停停。有一个人到我家老牛身边看来看去,我觉得他是要买牛,我立即大声把我爹喊过来。我爹问那个人“要买牛?”那人说“我不买牛,来这干嘛来嘞。”那个人一口价给出四千六,问我爹卖不卖。我爹说“五千五,少一分都不行。”

送走第一个牛贩子,后来又跟着来了几个,给的价钱都不行,有人甚至给出了三千八的价钱,直把我爹气得骂了他一顿,说他这是侮辱人。日头渐渐向西走,牲口市场的人也少了,那些躺在河里的牲口要么被老主人拉走,要么跟着新主人上路了。只有我和我爹,还有我们的老牛立在墙角,像一根冬天里的枯树一般窘迫。

“这牛卖几多价钱?”一个穿着蓝色中山服的老人站在了我们前面,我爹抬头说“五千五”老人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四千六能行吗?”我爹说能再加一点吗?老人说没钱了。他说他年纪大了,使不动年轻的牛,所以才相着老牛买的。

老人说完就掏出一支烟递给我爹,我爹接住了,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还递给老人一支。他们没有再继续讨论牛,而是转而讨论如何调教牛,最后说到现在农村年轻人少了,地都是老人种,不犁地不行,老人又使不动年轻的牛,只能使唤老牛。老人说“耕牛是老一辈人的耕牛了,牛和人是亲近的。”老人说他家就是街口朱家村的,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就他和老伴还守着土地舍不得离开,说土地是土地人的命,不能荒废。

我爹使劲抽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胶鞋尖使劲踩了踩,像是这个烟屁股比别的烟屁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我爹说“老大爹,没得办法,小娃儿他妈生病了,小娃儿又要读书,如果不是遇着这种情况,我就把牛卖给你了。”老人摆手说,各有各的难。老人抽烟很慢,和老牛吃草一样慢,也许无论是人,还是牲口,老了都会把速度放慢。就像眼前这黄昏的河水,给人的感觉就是早上流得快一些,晚上流得缓一些。

老人抽完烟站起身跺了跺脚,他蹲麻了腿,他没有再提买牛,而是径直走向来的地方。我爹说“我们也走吧,看来是不会有人买下它了。”

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现在都已经傍晚了,我妈应该已经做好了饭,就等我们回去吃。在金黄色的夕阳下,老牛好像又老了一截,走路慢悠悠的,我爹催促我从后面赶着点,让老牛快点走。我心里想着我妈的病,怕又得等以后治了。

我们已经走过了梨树林,此时月亮在山的一边,等再黑一点就能冲破云层出来。

我爹突然折回身朝梨树林方向走,他让我赶着老牛一点。我知道,我爹是要去找今天中午遇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在去阿都乡街子的路上,我爹给我说了他,说那个中年男人是临近有名的屠夫,不知有多少牛羊死在他的屠刀之下,可以说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我爹走进一户人家,叩门和叫人一起完成,不一会儿有一个妇人出门来,她问有什么事?我爹说找你们村的屠夫家,那个妇人走出一点,朝她家房子背后的路指了指,说顺着这条路往上走就是了,还不忘补充说屠夫家门口拴着一条大狼狗。我爹对妇女说了几声麻烦了,就牵上牛朝屠夫家去了。

果然,我们还没有到门口就听见狼狗狂叫了,一声比一声大,吓得我躲在老牛背后不敢露脸。我感觉到,老牛也有点怕,走路的时候都颤抖了。我们停在一棵桃树下,等待房子里的人出来开门,许是狼狗持续狂叫,一会儿房子里就有人出来了。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中午遇见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屠夫。

他一见我爹就说“我就说嘛,街子上不一定有我给的价钱高,这一行我干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比我懂。”我爹没搭话,牵着牛进了房子。

话没有多说,屠夫让媳妇去泡杯茶,等茶泡来他就进屋去了,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沓钱。他把钱递给我爹,我爹没有立即接住钱,而是问“这牛你们要宰?”屠夫说“我一个屠夫,买牛当然是宰了。”屠夫说现在都是机器宰杀了,不像以前还要人动手。他见我爹好奇就说带我爹去看看他的屠宰车间,也不排除有炫耀的意思。

屠夫家门前有一所空心砖盖的石棉瓦大房子,他说那就是他的屠宰车间。一阵风吹过来,隔着老远我就闻见了一股腐朽的血腥味,这里面夹杂着不知多少头牛羊的血。

大门一拉开,里面立即扑出来一股热风,我爹让我离远一点。屠夫在进门的地方摸了摸,打开了车间的灯,白白的灯光射在沾满血腥的机器上,像是一块巨大的血豆腐。屠夫兴奋地给我爹介绍他先进的机器,他说“像我这个机器,只要把牛拉了站在机器下面,你看,上面的大刀片一下来,牛头保准滚在地上,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死球了。”我爹张着嘴,努力使自己缓过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机器,这么庞大,这么残忍绝情。

从屠宰车间出来,我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我也是。待在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和恐慌,就感觉四周有一百头一千头牛羊的眼睛在盯着你,它们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盯着你。屠夫起身去拉牛,然后把钱递给我爹,我爹一把打开了屠夫的手,抢过他手中的牛绳子,说“你这是杀生,杀的太多了。这头牛我不卖了,不卖了。”说完拉着牛就往外走,屠夫说“杀生,你去乡街子上卖牛不是杀生吗?再说牛马牲口就是给人杀了吃的,没有错,我不杀它们你们还能吃肉?”嘴里感觉还有车间里血腥的气味,空气中还弥散着屠夫说的每一句话,我爹走得更快了,像是刚从猎人铁夹子下逃生的獾子。

我爹没有回家,而是又折回阿都乡街子上。他打听到今天那个老人的住处,他叩响了门,老人走出来一见是我爹,让进了房子里。一进大门我就看见了一棵杜鹃花树,虽然没有我家种着的大,但也不小了。老人说先把牛拴在这棵树上。

我爹一进屋就说,就四千六卖给你了,老人不一会儿就从里屋拿出四千六,还找了隔壁的人来作证。老人说吃点夜宵明天走,我爹说晚了,要回家去。老人从口袋里掏出烟,让了我爹一支,这次我爹没有还。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一看拴在杜鹃花树上的老牛,就感觉是拴在自己家一样,它一圈一圈的围着树绕,感觉又老了一截。老人站在门口送我们,我爹带着恳切的神情望着他说“老大爹,我的牛拜托给你了。”

路上我问我爹怎么会把牛卖了少四百块钱,这四百块钱够我两个月生活费了。他说“把牛卖给老人家,它还能多活几年。”

我妈肯定没有睡,她一定坐着等我和我爹回家呢。河里刮上来的风凉凉的,打在我的脸上,我爹的脸上,疲倦就这样散了。我爹伸出手朝前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有,风融化在我爹的心里了,他说“天亮带你妈去医院治病。”

月亮升上了天空,白光打在流淌的河面上,像是银色的带子,宽宽窄窄的向远处流去。我想我爹的老牛,它在老人家一定过得很好,一定能吃上青草。而别的衰老的牛,它们明天不知还能不能吃上一口草,驾上犁头犁一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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