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和神灵共居的故土
——油米纪行

2019-12-17 14:34:19和继先
壹读 2019年2期
关键词:东巴纳西无量

◆和继先

“让我们回去吧,回到梦中的香巴拉;让我们回去吧,回到久别的故乡!告诉我是谁在梦中轻声的召唤……

让我们回家吧,从不同的方向。我仿佛又闻到树枝的清香,我仿佛又看见了雪山和牧场;还有奔驰的骏马……”

风儿吹散着从面包车里飘出来的音乐,车子驶出雪山进入蜿蜒崎岖的盘山公路,经过近五个小时的颠簸,面包车如一枚随风飘零的秋叶终于缓缓的停落在三江口的沙滩上。

油米之行,故事从这里开始。

在纳西东巴经里称为“ruq ggu ku”意为“夏渡口”。纳西东巴经记载的“ceel ggu ku”,意为“冬渡口”,革囊渡口。

两个渡口是以不同季节的江水流量来区分的,冬季水流少可以在“ggu ku mei”大渡口渡江,故名为“ceel ggu ku”(冬渡口),夏季江水暴涨大渡口江面变宽故在三江口分江而渡,所以被称为“夏渡口”。小时候曾听过村里的马锅头讲,在马帮渡江运粮的年代,来回总是借助水流的自然力量渡江。水洛河的水流量虽不如金沙江大,但水流落差大,水洛河能把金沙江的水拦腰冲断,自古马帮和渡客总会利用水势渡江。高峡出平湖后往日那江水奔腾咆哮、气势磅礴的自然壮观景象己经不复存在。

渡口这边的村子叫“余课”,意为“放牧绵羊的地方”,隶属玉龙县奉科镇。对面坡地上的村子纳西语叫“吉厄诗”,地名大意为“水牛死的地方”,隶属于宁蒗县拉伯乡的托甸村委会。相传古时候有人受木里府派遣,前往永宁牵一头水牛回来,时值炎热的夏天,水牛受不住夏日金沙江河谷的天气热死在此。牵水牛的人为了躲避官府的追责,便定居于此,为了纪念此故事将地名称为“吉厄诗”。两个小山村隔江相望,都能听见对面的鸡鸣犬吠。

一片碧波荡漾的平湖向不同的方向延伸而去,人车分船而渡,几分钟就到达了对岸,省去了延传千年的革囊漂流的艰辛。这里是纳西民族迁徒途中的一个重要关隘。随水洛河逆河而上,是纳西民族重要的迁徒路线。

水洛河是流经云南境内江段的名称,纳西语称为“shu jjiq”(术吉),在四川境内又称为“无量河”,一个名字带着浓浓的佛教气息的河流。当地纳西称为“sherq jjiq”,有人说是“长河”之意,也有人说“此河上游汇聚了七条河”故而称之。此外还有冲天河等名称。油米村就在此河边上,是云南紧靠四川的一个纳西族村子。

这里不仅是古代多种民族文化的发祥地,藏、纳、彝、汉、傈僳、普米、摩梭等族群的文化在这里共存共荣,交相辉映,形成中国文化多样性的天然宝库,古华夏民族语言文字的富矿之一。这里有着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和生物多样性遗存。鸡鸣三省五县的特殊地理位置,是西南地区的一个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多种政权和势力在此犬牙交错。这是一个可以让任何一种势力都有可能瞬间一命呜呼的关隘,也是一个可以让任何一股细流都能在这里得到绝境逢生的萌发希望的地方!

油米是一个仍在使用着古老的纳西星历的古村落,过年比我们(丽江一带)早了约一个月左右。回乡过年的人很多,大包小包的年货铺满了沙滩,五颜六色!几辆过来接回乡人的面包车停在码头的公路尽头,横七竖八的摩托车穿插在面包车的队伍中。

船一靠岸,坐在公路边的人陆续下来帮忙下东西。付过每人十元的船费,我们坐上村长安排过来接我们的皮卡车。里面只能坐人,把行礼往后兜一扔,车子开始调头,驶进水洛河流域。沿江处处是险峰岩关,车子必须绕道到加泽大峡谷。

新挖的公路上扬起阵阵尘土,车子进入了加泽大山的怀抱。司机告诉我们到油米估计还要二个小时左右,问我们是早上几点从丽江出发的。司机来得较早,已经在渡口等了我们三个多小时。从三江口往加泽的公路在施工,不时有挖机挖土石方造成堵路,只能耐心的等待。原本说的两个小时的路程,却在五点过后才到加泽村委会。出了加泽村委所在地,公路变得更加难走,皮卡车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面上像青蛙般的蹦哒着!

穿过阵阵松林,道道沟涧,终于在六点过时来到油米虎头山和象山连接的山垭口。当地纳西人称为“拉窝主”,“拉”为“虎”,“窝”在汝卡语中意为“头”,“主”是“山”之意。象山,当地纳西语称为“ggv gv dee”,因为从油米村看山体极像一头昂首奔向东方的大象,故名为“象山”。夕阳的余辉透过远山上的云朵,给虎头山腹地的层层梯田镀上一层如纱的金黄。无量河犹如一条从天际飘来的玉带,泛着道道白色的浪花蜿蜒曲折的飘落在群山的深处。

山的外面全是山,山的里面也都是山,层层叠叠!

过了垭口就到了加泽村委会的加祖村,加祖是一个解放后移民到此的汉族村。司机告诉我们这里拥有油米最好的良田,相传是丽江木氏土司所开垦。村头还有一个“达尼知补”(意为木土司的土制碉堡)。路边陡峭的山坡上,从沟底用石头垒砌的梯田层层叠叠的伸向山头的蓝天,青青的麦苗和刚开着白色小花的蚕豆随风泛着层层的绿波。成群的喜鹊在梯田上嬉戏着,娇健的身影不时从车窗边掠过,传来一串串爽朗的鸣叫声。

绕过几道回头弯,车子很快就走出了加祖村,油米村就一览无余地出现在视野中。一片高低错落的土撑房碉楼静静的矗立在无量河边的山包上,炊烟氤氲。屋顶的玉米在飘荡的青烟中若隐若现的拼出变幻无穷的彩色。四周梯田阵阵,豆麦青青。一丛丛的黄果和甘桔点缀其中,宛如一树树开满金花玉叶的仙树,似乎在张扬地告诉路过的人们丰收早已来到过这里!几个人赶紧请司机停车,纷纷拿出相机拍摄渐入暮色的油米大村。

走出车子,一股从无量河吹来的清风迎面扑来,给车马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带来一股沁入心肺的清凉舒爽。静静的河谷,仿佛早已进入了静音的模式,只有被微风吹走的相机的快门声在空旷的山谷中轻声回荡。司机催我们上车,说村长己经打来好几次电话了。于是大家都恋恋不舍的回到车上,下坡的车速很快,十几分钟就来到了村口,司机告诉我们这里已经是公路的尽头了。从车上取下行李发现有几瓶酒已经在颠簸的旅途中打碎了,酒水浸透了纸箱和行李,大家都连声说着倒酒有喜!村长夫人来村口接我们。做过简单的介绍,一行人踏着柔软的暮色走进村长家。

宝荣村长去山上砍过节用的青松枝还没有回来,一家人十分热情地把我们请进屋里。

油米的纳西民居的布局基本上和俄亚等地的民居相同,有两层的也有一层的。主屋的格局是按纳西族古老的青蛙八格图定位,两间合用的祖屋共用九根柱子,八根柱子定位在八格中的八个方位,又按九宫运行的方法,有一根柱子就落在房子的中心。这也是房子最重要的一根柱子,俗称为“mee dvl rerq”意为“撑天柱”。柱子上套着山竹编就的花眼竹套,称为“mee dv jjiq”意为“撑天柱的衣服”。竹套上插着一年里各种民俗祭祀活动中代表祖先神灵赐予吉祥物(赐福泽)的树枝,还有筷笼、勺子等家什。柱子顶部横搭着一块约两尺余的坛子,是主人用来供奉胜利神和生命神的地方。进门的右侧是火炕,霸气的三个铁三角上架着三口大蒸锅,飘出满屋的阵阵香味。紧挨着火炕的两个大床连接处立着一个巨型的祖先神龛柜,顶上供奉着佑护主人家的诸神和祖先,黄铜的香炉和花瓶在闪闪的油灯光中散发着华贵而又不失温馨的光芒,整个神龛显得十分庄严而神圣!

火炕上飘舞的柴火燃烧着主人家火红的日子和好客的热情。与火炕相对的一边是饮用的水缸和厨柜,似乎无意中已经形成围着撑天柱的阴阳(水火)相配。在火塘的上方留有一个约一米多的方形出烟洞,中间挂着用木头做的熏物架,形成上天下地的布局。唯一有所改动的是俄亚的母房后墙留有防盗匪的逃生暗门,这里却改成了采光用的固定木窗。千百年来一代代的无量河流域纳西人就生活在这样富有民族古老文化哲学而又有条不紊的传统民居中,厚实的墙体和土压屋顶的碉楼,在过去匪患成灾的岁月中不仅有着防匪防盗的功能,冬暖夏凉的民居建筑对炎热的河谷气候也有着因地制宜的适应特点。

熊熊燃烧的炕火几乎盖住了鹅黄的灯光,放下行李,主人请我们坐上铺满藏绒的坑床上。村长的老父亲杨扎实东巴热情的招呼着我们。

因为在2011年清华校庆上,我和杨东巴一起应邀前往参加清华百年校庆,在那时就早已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时隔几年又在油米重逢,彼此都觉得倍感亲切!东巴要我坐在他旁边,俩人旁若无人的互道着平安,互相询问着彼此的家长里短。

刚坐下,杨东巴的两个儿媳就给我们端上青稞炒面,油炸米皮,黄果等物品,飘香的酥油茶热气腾腾,琥珀色的苏里玛酒泛着温润的光影,纯草药酒曲酿制纳西自产酒飘着草药自然的清香。菜一道紧跟着一道,每个碗都盛放在小碟中,主人躬着身子,双手齐齐地将碗捧到每个人的手里。炕上顿时摆满了一排排的碗碟。看着眼前的情景,回想在一切从简的、使用一次性餐具和自助餐饮的现实社会中,在这里还能享受如此庄重而高雅的待客之礼,心想这或许是人们常说的“礼失求于野”吧,内心暗暗地惊叹着如此高雅的待客礼数是怎么一丝不苟地保留在深山的纳西小山村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论家里客人多少,每人三套六个碗碟多时达上百个的茶碗,每天几轮客人餐具,两个儿媳都不厌其烦地用自制的草木灰土碱水又洗又漂。每一次上茶水,酒水都保持着干净卫生。在油米村几乎所有家庭餐具的洗涤都不用市场里买来的化学洗剂用品。这一点与现代多数农村比起显得特别的难得。

宝荣村长一回来就郑重地给家人介绍着项目组里的每一个人,也向我们简单了介绍了一家人的情况,招呼我们上座吃饭,一家人非常热情!飘香的美酒、土鸡、香肠、灌猪脚、猪膘肉、吹猪肝等等满桌尽是肉!

吃过晚饭,大家先到楼上开了一个小会,计划未来几天的调查工作,人员分工等等。约一个小时的会议一结束,回到炕上继续着每人“三件套”的酒茶水。大家围着温暖的火塘继续聊天。

一直以来对“油米”这个地名的理解是“有油有米”的地方,一个超有人间烟火味的富庶之地。我坐在杨东巴的身边,有点迫不及待的问起了油米的地名缘由。杨东巴回答,这只是汉字的谐音地名。油米真正的含义是“团结的村子”之意,“油”其实已经与真实的地名发音有很大的差异。无量河流域的“汝卡”语中(ya ya,是坦诚相见,精诚团结的意思)。“油米”也就一个团结而著称的村子之意。杨东巴就以地名为延伸给我们讲述起了地名的来由和油米杨氏家族与村子的关系,“杨家本不姓杨,是纳西古氏族‘尤’氏后裔。相传来自一个叫‘里刷尤嗄拉’的地方。至今也无人能指认此地具体在什么地方。”

“杨”姓只是后来确定汉字姓氏时因近音而借用,从此就变为了“杨”氏一姓。先祖的名字也均为纳西语无姓氏,只有在各种东巴文字记录的祭祖等经书的谱系中才有“尤”之古姓。杨家的第一个先祖相传来自次瓦村,位于无量河东岸油米村的下游。来到油米已经有13代,约300年左右。大约在永宁土司第十世祖阿铨在位的年间,约在1610~1635期间。最早到油米的始祖是受当时的永宁府派到此地戎边守渡的。杨家在油米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了47户,已经成为村子里最大的家族。杨氏在几百年间还有部分族人迁徒到了洛吉(现香格里拉县洛吉乡)河流域,有的甚至己经远迁到丽江鲁甸一带。油米村的三大家族除了杨氏,还有姓“石”的一支,来自洛吉河流域。石氏与三坝乡东坝的 “习”氏原为一个族群,“石”与“习”都是一个“西”(xi,意为“人”)的“汝卡”古氏族后裔。现成为不同的姓氏是因不同地方的汉字姓氏确定方案的差异。“阿”姓是油米村第三大家族,到油米有五六代,来自永宁先居托甸后迁入油米村。与永宁府的阿氏同为一姓氏。关于永宁的“阿”姓来源曾在书上看过,不过与杨东巴的解释确出入很大。“阿”氏纳西语原为“nguaq”,无法用汉字标音,在油米“阿”氏东巴阿古塔家的祭祖送魂经书中则以“wa”(数字五的发音)记录了原本的纳西语的家族姓氏。而此族群迁徒路线自楼头(今永宁坝),有的迁到玉龙县奉科、宝山乡境内成为汝卡支系的“王”氏一族,又迁至金沙流域的宁蒗县翠玉乡的下岩可村和尼丁村等。

无量河流域是古代纳西族的重要迁徒路线。其中,靠无量河东岸的村子均为“汝卡”村落。自四川省木里县的依吉乡,树巴、争伍、吉普、油米、树枝、次瓦、布落、色色落、吉厄诗、拉伯均为“汝卡”村子,是古代迁徒路上留下的纳西族汝卡古村落,连同永宁及周边的纳西族形成古代纳西民族迁徒路上的东路军,在三江口至革囊渡一带渡江进入奉科宝山。辗转鸣音,大东进入丽江东坝。而中路则随无量河流域西岸进洛吉河流域,以香格里拉县三坝,洛吉为主要集散地在此渡江进入大具乡,过牦牛坪,黑白水进入丽江。无量河西岸的纳西村洛吉上去依次是俄碧(ggv bbei),宜丁(yi ddiuq)、(ha ddiuq)、(la ggueq)、开瓦(jji mai)、俄亚、(ssee loq)、(sei ku)多为明朝时期从丽江移民回去的戎边军队的后裔。上至依吉,俄亚,下到拉伯,大到村落名考,小至族群远源,东坝间的纳西迁徒路线,杨东巴如数家珍!

在谈话中,我们不时的说到“汝卡”,杨东巴又郑重的给我们说明关于“摩梭”和“汝卡”的关系。他告诉我们,无量河的纳人都自称“摩素”,连加泽境内的汉族也是这样称呼他们。不过与泸沽湖的“摩梭”不同,“汝卡”语中“摩”为天,“素”是“人”的意思,连起来就是“天的子民”之意。而非为无父无夫的民族!“汝卡”是学术界对无量河,金沙江流域原住纳西族的他称。纳西族自古就对高山和河谷不同区域的纳西语口音分为“rer”——“汝”为“河谷地带”,“ko”——“卡”为“发音”之意,“汝卡”一词其实表示的是“操河地带口音的纳西人”。与其相反,高山区域的口音则称为 “goq ko”,意为“高山地带的发音”,也称为“hei ko”。这大概也就是东西部不同方言族群支系的语言文化差异。

除了宝荣村长父子陪我们聊天,其他人都各自的忙着过年的事情。杨东巴的徒弟,其实也是堂弟杨玛佐和东巴的小舅农布大叔,因为都是邻居过来聊天。农布大叔是个超文艺范儿的民间歌手,只要一开口尽是诗词歌调,走到哪里都能引来阵阵的笑声。主人一家在各自的忙碌中,不停地放下手中的活给我们的碗里倒酒。大伙围着明明灭灭的火塘欢声笑语。在无边的闲聊中,大家都早已忘却了一天的车马劳累,直到宝荣村长请我们回房休息。

油米的夜静得出奇。透过窗户满天的繁星,犹如一顶镶满珍珠的墨缎毡篷。包容着无量河静静的冬夜。半夜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远山传来阵阵松涛,低压着嗓门轻声的呜咽着。无量河唱着摇篮曲一夜未眠。在虫声呢喃中,趁着苏理玛的后劲,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腊月的无量河清晨,还略有寒意。阳光暖融融的铺洒在静静的河谷中,麦苗尖头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里摇曳着暖阳下的生机。村庄氤氲在湛青色的炊烟中,偶有喜鹊越过田野飞临屋后的核桃枝丫上,扑腾着白色的翅膀给祥和宁静的农家小院送来串串清脆的“财……财……”声。

早上起来,大家各自都拿着相机从不同的角度拍摄着油米的晨景。

油米村依山傍水,北靠虎头山,南临无量河。南面的树枝黑崖子连着东面的象山,最后连接虎头山主峰。西北面由虎头山西拖的宝剑峰,连接神龙坡一直到无量河边,与江对面木里县俄碧村的岩壁山形成通往木里境内的天然石门关,石门关与南面树枝黑崖子石门关两关相对,形成了以无量河为底的大三角地域。加祖、油米、树枝就分别坐落在三个角落里,静享着同一片蓝天白云。

吃过早餐,团队按昨晚上的分工,到不同东巴和村民家进行采访。新年临近村民也差不多进入了“达瓦纳西怒”(意为“腊月忙疯了纳西人”)的状态。人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而我们也在走村串户的釆访调研中度过了一天。走进村子里,总有人十分热情地请我们去家里坐。

油米的除夕异常的忙碌!首先是要对房前屋后进行一场大扫除。无量河流域的汝卡人过春节没有贴对联的习俗,不过每年都要更换屋顶上代表胜利神的青松枝和代表吉祥祝福的新年经幡,特别是代表胜利神的旗帜“嘎腾嘎巴”必须年年更新。古老的汝卡人延续了古代纳西族崇勇尚武的精神,每个家族都有各自崇拜的英雄图腾,杨东巴家崇拜的图腾是老虎。杨东巴已经提前在一块约一平米的长方形红布上,用墨水画了一只展爪舞牙的老虎以备更换。经幡上的文字和图案要到杨东巴的弟弟杨文国老师家拓印,杨老师家保存了两块祖传的经幡图案活字印刷板,于是我们跟着杨宝荣村长一起去拓印新年的经幡。杨老师家里已经有很多村民在排队印刷经幡了,村长给大家准备了墨水几个人开始分工合作,有的剪裁彩纸,有的刷墨水各负其责地操作着古老的雕版印刷技术。把雕版放在桌子上,涂刷上墨水然后把剪裁好的彩纸铺上去用一个玉米芯芯来回滚压几遍,一张印有藏文图案的经幡就出来了。当我们问到经幡上的文字和图案的意思,几个年轻的村民都答不出来,都说这是节日吉祥的祝福语。村长告诉我们听老人讲以前有东巴文字的经幡雕版,后来遭到了破坏只留下了这一套藏文的雕版。村长还告诉我们杨东巴已经请藏族的朋友把雕版的内容释读出来,翻译成东巴文字。村长的弟弟去鹤庆学成了木雕的手艺,正准备早日把雕版改成东巴文。

午饭也匆匆,这里还保留着纳西族古老的过年礼俗。

东巴的小儿子从山上砍来了青香木树枝,杜鹃枝叶等等。无量河流域的纳人祭奉“gga biuq”——“胜利神”,读为“嗄巴”。东巴家的礼俗更加复杂,一年到头的家庭祭祀,还要准备新年的习俗礼仪。午饭一过,杨扎实东巴就带着小儿子在屋顶的经坛房里布置神坛,纳西东巴的多神崇拜和自然崇拜在这里依然十分浓厚。屋顶上有经幡和代表胜利神的 “嗄巴”(代表胜利神的旗帜)。日影偏西,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换上了新的经幡和彩旗,微风吹过彩色的经幡随风飘动,给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带来了浓浓的节日喜气!

宝荣村长兄弟俩抬出一只约五尺长的琵琶肉,拿来一把大钊刀把猪头钊下来供在神龛柜下的灶神坐处。接着,从脖子开始每四个手指的宽度打一个记号。照着记号用钊刀整齐的切成一圈圈,要给几位长者拜年就备好几份。两个儿媳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磨豆腐、煎米皮、杀鸡宰羊……忙着准备丰盛的年夜饭。

吃过除了肉还是肉的年夜饭,东巴父子开始捏面偶,在屋顶的经坛前和一大盆炒面,捏制不同神灵面偶制作祭坛,在黄铜的酥油灯里填满酥油。我们几个人打开摄像机和录音笔,屏住呼吸记录每一个面偶的制作。

腊月的寒风呼啸着吹过土撑房的屋顶,每个人前面放着一个碗,因为冷,都倒上了自产酒。一个个活灵活现,憨态可躬的东巴面偶不断地从杨东巴的手中捏出来,点上酥油安置到白天做好的神坛里。碗里的酒很快就明显下降,东巴转过头来不断往旁边的出烟口里给儿媳喊话,让家人拿酒上来,几个人不停地又画又记。听着远处呜咽的江流声,漆黑的夜幕繁星灿灿。杨东巴一边捏面偶,一边不时向天空指点着告诉儿子纳西族二十八星宿的运转规律和方位。当东巴捏完盆里的最后一个面偶,放进插满柏树枝的神寨里,就等儿子让诸神各就各位,等待着凌晨的祭拜。已经是晚上十点,一伙人都坐回炕上,不约而同地展开冻僵的手指烤火。柴火飘舞的炕上,除夕的猪头肉飘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又是一轮每人“三件套”的酒茶水。

在油米村,凡是男人都必须要学会烧天香,除秽等基本的东巴仪式。很多年轻人都来到东巴家,学习烧天香和除秽的东巴经书。杨东巴的大徒弟阿公塔东巴,二徒弟杨玛若、农布大叔、杨东巴的弟弟杨文国老师和儿子杨宝东(杨老师在县教育局工作,儿子刚大学毕业回来)都来学习。有几个年轻人都因为念不熟经书过来学大年初一要用到的《烧天香》经书。几个人在一起一遍遍地诵读着经书,遇到读不出来的地方,杨东巴就坐在对面不断地解释着。杨老师学得非常认真。临近凌晨,杨东巴吩咐儿子把经坛里的油灯点起来。宝荣村长也帮忙除秽,古老的土碉房里传出悠扬的白海螺声,清脆的黄铜扁铃摇响出与神灵息息相通的音符,神龛柜上神灯闪闪。除夕是一年的总结,必须要对全年所做的东巴仪式进行脱责仪式。然后祭祀东巴世家世代东巴先祖的威灵,迎请佑护主人这一家的诸神,给诸神点油灯,献上洒茶,净水等。几个仪式做完近二个多小时,杨东巴都不用任何经书,凭记忆吟诵完所有的经书。

油米的除夕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捞出猪头把肉剔出来,留着嘴巴上的肉,猪嘴巴要留着初十祭河神那天才能吃。无量河流域富含丰富的沙金,靠水吃水,千百年来喷涌不停的无量河是油米人的又一衣食父母。滔滔江水总会不停的带来沙金留在两岸的河床上。开春后人们就会去河边祭祀河神,祈求大自然赐于财富。

东巴提醒我们早点休息,因为新年的第一天要听着公鸡的鸣声起床,几个队员还要去东巴的女儿家参加凌晨四点举行的成人礼。刚睡下不久,东巴的法鼓响起,看看时间刚三点。杨东巴已经在屋顶的经坛前烧起了天香。

浓烟滚滚,清香木树枝燃烧的味道弥漫着整个院落,悠扬的白海螺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在东巴激仰顿挫的诵经声中无量河流域的纳西人迎来了吉祥喜庆的新年!

按传统的习俗,东巴家的白海螺响起,其他的村民才能跟随其后烧香迎新年。顿时整个村子不约而同的响起阵阵的白海螺声,各种东巴器具的响声与远处的树枝村遥相呼应,漆黑的夜幕繁星灿灿,村子的上空火把飞舞,感觉整个无量河都沸腾起来了。迎新年的天香烧完,东方鱼肚发白,启明星升起,众人回到屋里,开始给房子院落除秽,东巴开始准备去水源处给自然“署”神烧香。外面仍然伸手不见五指,东巴的两个孙子也起了,跟着大人前往出水的泉眼处祭拜自然的神灵。油米村的人畜饮水是几户人家共同用一个临近的山泉,杨东巴家就与邻居的农布大叔和杨玛佐东巴等六七户共用一个股在村子东面的山泉水,山泉离家约有五六百米。泉眼在一丛茂密的青岗林中,建有一个约两米多高的烧香塔。塔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邻居们不约而同的来到泉眼处祭拜自然神,烧香磕头祈求大自然在新的一年里赐给人们幸福平安,东巴的两个孙子吹起白海螺,众人拜完自然神。

此时天也大亮。村子已经炊烟袅袅,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节日味道。东巴的徒弟最早带着猪膘肉、酒、茶来给老师拜年。杨东巴把酒、茶等礼物献给祖先神灵,徒弟们向老师磕头拜年,老东巴则给徒弟的额头抹上酥油,并回祝徒弟在新的一年里学有所成,健康平安!杨东巴的外孙女也在母亲的陪同下来给外公、外婆拜年,因为东巴家的过年习俗仪式太丰富,几个人抽不开去拍摄记录东巴外孙女的十三岁穿裙子成人礼,才知道她们却等了我们整整一早上,大家都感觉十分不好意思。给外公、外婆拜年出来,项目组的老师就在祖母屋门口给孩子照相留念,几个人也跟着拿出相机留下东巴外孙女成人礼时的靓影。

吃过早餐,油米新年的头件事就是要到山上烧香祭拜山神。这是无量河流域纳西人的传统,山神不仅护佑人们的神灵,在远古民族迁徒的部落联盟时期,山上的烧香塔是不同部落和族群间的领地界碑,大山是赐于人们财富保护人们幸福健康的保护神。因此,全村人都必须要去参加。

山神塔在村子北面的虎头山上,离村约一公里多。杨东巴叫儿子备马前往,带上东巴法器、供品等等。杨东巴告诉我们,因为脚有痛风,平日里已经很少上山了,不过今天还是去主持仪式,这毕竟是全村参与的大仪式。前去祭拜山神的村民陆陆续续地出发了,山林间顿时铜铃叮当,邻近藏区的纳西族村落,每逢节日男人们都喜欢穿上华丽的藏装,骡马身上配上五颜六色的藏绒。

彩色的经幡随风飘扬,山神塔在公路的回头弯上,也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低音炮的音乐飘过阵阵松林,上百人围着山神塔,更换塔上的经幡把五谷洒向山神,塔上浓烟冲天,海螺咽呜!人们虔诚的祭拜山神,接受着自然神灵的护佑,在淳朴的民俗礼仪中冼礼着一个个凡尘的灵魂。祭拜完毕,人们各自从口袋中拿出糖果和美酒相互敬酒相互祝福。

在油米村,节日的美酒喝出的都是诗人的味道!农布叔牵着“白龙马”,手里拿着古彩瓷的酒杯,过来给东巴们敬酒。朱红的藏袍扫着一路尘土,如珠的歌声轻盈的飘来,“哈达连起颗颗心,愿有情的人儿都能千里共婵娟……”灵山圣水养育的人们,祖先和神灵的宠儿,人们唱着节日的赞歌一路酒满欢笑!

回到家中,人们开始请春客,油米的三大家族都有各自的请客日子。先是从石氏家族开始的,村里的老人都请到石农布大叔家,宽大的炕床上坐满了身着稠缎长衫的老人,柴火徐徐,清烟飘荡!每个人的前边都摆着“三件套”的酒茶碗。新年的赞歌随之飘起,“长者坐高处,不用挂神像,幼者站低处,不用插鲜花……”新年里,老人在接受着族人的尊敬,在热情的款待中不停的诵唱着包含民族伦理道德和民族精神的民歌,传颂祖先的丰功伟绩。农布叔的外孙女刚好是十三岁的成人礼,由母亲陪着来拜年,农布叔把外孙女带来的猪膘肉供奉在炕头的神龛柜下,拿出酒在炕头烧天香,将外孙女带来的酒肉等礼品敬献给祖先神灵。油米没有给压岁钱的习俗,农布大叔从神龛柜上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哈达,亲手系在外孙女的脖子上。女孩给炕上的老人们磕头祝拜,老人们都要回复祝福语,祝福语很有内涵。

老人点起周边名山大川的名字向自然祈求寿岁福泽赐给孩子,大山大河养育的无量河流域 “纳汝”人,山河不仅是给他们提供衣食的自然父母,也是无所不能的神灵。

给长辈拜年是油米春节的一个重要内容。同村的要在初一拜完,远处的亲戚和长辈要到初三,过去要备马去,在山高谷深的加泽大峡谷里,骡马自古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在外面亲戚多的家庭拜年的礼物就要准备一匹马,还要准备一匹自己骑的,如今村子修了公路,年轻人把拜年的礼物拴在摩托车上,再远的山路都能一天来回。

宝荣村长的奶奶己经年近九十的高龄,几个人陪村长一起前往奶奶家拜年,进屋,刚上炕入座,杨村长的舅爷也过来给老姐拜年。舅爷是油米有名的民歌手,当地人称为“小巫”。红白喜事都缺不了他的歌声,虽然已经年过七旬,却依然红光满面。虽然姐弟两个都上了年纪,舅爷还是认真的给老姐磕头拜寿,老姐也从坑头的篾盒里取出酥油抹在老弟的额上,口中念念有词的述说着古老而吉祥的新年祝词!老姐伸出手拉老弟上炕,老弟又请老姐往里坐,俩老人相互礼让着,老姐心疼弟弟非要弟弟上坐,弟弟却表示节日非同平常必须要坚持老幼辈份的排列,最后终于在老姐以两性的传统尊卑观念为理由,在近乎恳求的拉扯中把弟弟拉上炕头,村长的三叔倒酒给老人并热情地介绍我们,让我们彼此认识。大家都请舅爷来一段节日的赞歌,隔着涩涩的柴味大家举杯祝福,舅爷借着几分醉意端起苏理玛,如烟如炭的歌声随着缭绕的柴烟在古老的碉楼中如吟如诉的飘荡出来,“丰收的美洒,盛满银碗,银碗也高兴,银碗也泛起,美酒泛起银色的花朵,双手齐齐把银碗给客人,手也高兴,希望客人也高兴……”

欢笑之后,还是欢笑。人们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

汝卡人的新年分外的隆重。走在碉楼间的小巷里总有村民连拉带拽的把你引进屋里,进行一番热情的款待。杨家人多刚在三叔家吃完,与三叔仅隔一堵木板的堂姐早就侯在门口请大家过去,路上人们手里提着用构树皮捆成一束束的香肠,猪膘肉,这是无量河流域汝卡人的过年习俗。除旧迎新,每户人家都会给村里的老人送去节日的问候和祝福!

回到杨东巴家,宝荣村长和几个年轻人在准备着篝火晚会,石农布大叔家的院子里一时聚满了全村的老少,都身着节日的盛装,农布叔的一曲竹笛点然了油米新年夜的气氛。

按杨东巴的说法油米也是个盛产美人的地方,被土司府派去守边的将士后裔仍然保持了古代纳西武士的身材和相貌基因,杨家人的身材在无量河流域至今还保留了“长脚杆”一说。男人有的穿着稠料的长衫,有的则穿着藏族的楚巴,头戴白毡帽和藏族的金边帽。

女人统一的穿着拖及地面的白色长裙。彩稠面料的斜襟上衣配着飘扬的五彩腰带,用黑色丝线盘织的头饰点装着朵朵花儿和珍珠,衬托着一张张如山花般自然纯美的俏脸!高挑的身材在篝火的映衬下变得更加的修长阿娜,打跳非常起劲,农布叔的竹笛一曲跟着一曲,跳到尽兴时人们随着竹笛的音点变化,配起阵阵的欢呼声和歌唱声,响彻着无量河边静静的山村夜空!

一曲高潮之后也引来众人异口同声随和“lao rhu gv ngv bba bbaq,zheel sheeq we loq hai bba bbaq,mee see ree jjeq jju,ddee jer tee ga mu,teeq me goq mei lei ta juq”,意为“虎头山上开银花,黄土村(油米)里开金花。摩素的家里有美酒,请喝一杯,请喝一杯。没有喝醉不要回……”

众人跟随歌声的节拍跳起来,农布叔也得到了稍微喘口气的机会,打跳进行到很晚。年长的走完,年轻人开始用摩托车上的低音炮播放的高音乐,身着鲜艳民族服饰的年轻人在手电简的闪光灯中扭动身体展示着从外面带回的文化。随着篝火的燃尽,累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回家休息,忙碌了一天的小山村终于在无量河悠悠的摇篮曲中进入梦乡,回归往日的静谧。

阿氏家族的请客日子到了,阿公塔东巴提前邀请大家去他家休息一天。阿东巴家住在村子的东南边。房子下面是青青的麦田,可以远眺滚滚远去的无量河。大家建议阿东巴到屋顶上休息。爬上屋顶,东巴的儿子马上给我们带上来酒茶水和水果,米皮等等。在暖融融的阳光下,一伙人围坐在碉楼的屋顶闲聊着。因为笔者和阿公塔东巴是2008年丽江东巴文化强化培训班的同学,不过论东巴知识还是年龄,阿东巴都是我的师兄。因为相隔太远且两个苦命的师兄弟各自一直为生活忙碌着,平日里很少联系,不过此时在师兄的热情招待下,无拘无束的我感觉回到了自己的家。阿公塔东巴不厌其烦地回答着项目组几位老师的采访,不断地给我们讲述着关于油米,关于无量河的故事。到下午,项目组因事不能一起进来的石头城书记和村长也来到了油米村。

日影偏西,从屋顶下来,因为晚上有一个关于家庭的东巴仪式,阿东巴开始准备着,嫂子和两个孩子忙碌着丰盛的晚餐。阿公塔东巴拿出东巴经书给我们看,木板夹着一摞摞的用牛皮绳捆扎起来的东巴经书。阿东巴会写一手好字,每一本经书都写得工工整整,告诉我们这几年为多个研究机构和高等院校的图书馆抄写了近两三千本的东巴经书,长时间以来东巴经的手抄练就了优雅的笔迹,只要有休息的时间他就不停的抄经书,有些单位给的劳务报酬也不错,只是感觉视力明显的下降了不少。阿东巴拿出一本彩色《东巴舞谱》给我们欣赏。

阿东巴的《舞谱》和丽江这边的东巴舞谱有很大的差异,内容都是把每一种舞蹈的所有动作变化记录,没有文字的叙述说明,一招一式都直接画出来,涂上鲜艳的色彩,显得更加原始古朴,这是他照着老经书传抄下来的。《舞谱》 里的每一个舞蹈他都能跳,有些舞蹈的学习不能在家练习,是师傅带着徒弟到野外学出来的。然后,他又给我们讲述了另外一本阿家独有的东巴经书,书名叫《gga cherl zerq》意为“数胜利神的年代数”,经书内容记录了汝卡先祖“mee ssee ceiq ssee”(意为“十个天之子民”)古代族群支系的领地。阿东巴告诉我们汝卡的东巴经里没有《创世纪》(coq bber tv),但记录了十个远古时代的古族群部落不畏艰险开拓疆域的历史传说。“阿”姓和“石”姓都是在此经书里有记载的汝卡古族群。闲谈中阿东巴的家人给我们做好了丰盛的晚餐,阿东巴起身回屋开始晚饭前的点油灯烧香等仪式,众人被请上炕边吃边聊,吃过晚饭已是万家灯火满天星斗的时候。一行人谢过阿东巴一家,打着手电筒返回村长家。

整个节日期间,人们都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宝荣村长建议大家去江边野餐。大家则建议邀请几个水性好的人,因为在无量河的汝卡人至今还保留了羊皮革囊渡江的技艺,都想一睹在古代传说中用革囊渡江的麽些勇士的风采。

“zhee mi dee”渡口就在油米和俄碧村之间的石门关旁。地名意为“大沙滩”。从油米村往西随神龙坡下到河边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无量河出虎头山和俄碧山夹缝中的石门关,河水被神龙坡下的神马石拦住,形成了一段水流相对缓和的河段。据杨文国老师讲述在这里还有一条可通过马帮的沿河马路从渡口往西进入木里县境内。当地人称为“纳西道路”,也有村民告诉我们这里就是电视剧《木府风云》里木氏土司开金矿的真实地点。沿途有几处村民的庄房,有的已经废弃留下关牲口的圈舍和随意砌成的围墙,阿公塔东巴告诉我们现在因为有公路已经从加泽通到木里境内,古渡口的来往日益凋敝,下到江边的路被荒草盖住。我们几个人一路来回拍照无量河的美景。阿公塔东巴是油米村出色水手,身上早已绑着羊皮革囊,准备表演浮水渡江。宝荣村长和堂弟杨宝东早已生好火,准备做饭。来到沙滩上,阿公塔东巴早已准备就绪,看见我们纷纷拿出相机,展开双手走进河里随着河水的加深羊皮革囊托起人的上半身,在大家的惊呼声中,还来不及调好相机镜头阿东巴就已经到达了河对岸。回来时阿东巴为了给我们更多的拍照时间逆水浮回,也只用了几分钟就来到这边,隆冬的无量河水冰凉刺骨,一个来回阿东巴浑身冻得直发抖。阿东巴坐在河边的一个大石头上给我们讲述着如何用革囊渡江的技巧,用的渡江皮囊必须是完整无缺,渡江浮水的革囊必须要和水手的体形相配,人还要随时掌握好充气的力度。休息片刻阿东巴又给我们游了一个来回。看着东巴被河水冻得发紫的身体,大家都很心疼。阿东巴给我们讲述学浮水的往事,在无量河用革囊浮水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孩童放羊时经常偷来家里的羊皮革囊到古渡口浮水,经常受到大人的批评,但孩子们也慢慢的变成了渡口上的新一代水手。

阳光暖暖的照在江边的沙滩上,大家都拿起各自的酒碗寻找阴凉的地方。头顶的一线蓝天不时有绒毛般的白云飘过,河水冲击在河中凸立的石头上,泛着白色的浪花,活泼而洁静,充满着自然的灵气。

不一会儿,宝东给大家做好饭了,鲜红的火腿肉和香肠在绿得冒泡的青菜中翻滚,用微火烤熟的锣锅饭的锅巴带着柴禾味的清香。吃过午饭,日影早已偏西,阿古塔东巴告诉我们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龙口洞”的山洞,在过去闹土匪的岁月里,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男人就要出丁守疆。妇儒老人就会背上家产到洞里避难。

阳光扫过雕楼群上袅袅的炊烟,在远山的映衬下,仿佛人都已经融入了这幅充满人间烟火的巨画之中。在山坡上休息,阿东巴告诉我们这几年很少浮水了,还是觉得小腿肚有点酸疼,还给我们讲起在两个孩子读书的时候,浮水帮人运货带人的经历,有一年有队马帮要过渡口,找到阿东巴帮忙过渡,时值盛夏河面比往常增宽了近两倍多,为了生活,也为了留给渡客良好的信用,骑着羊皮革囊一天往返波滔汹涌的无量河二十多次,拉人运货,带牲口。为了挣得每趟二元钱的报酬,长年在惊涛骇浪的河水里赚取风口浪尖上的血汗钱。阿东巴的经历或许也是一代油米人为生活而奔忙劳苦的缩影吧!

披着傍晚的清风回到家时,碉楼里传来的节日味道又温柔的拥抱着每一个稍感疲惫的人。

吃过晚饭,又开始着每人三件套的酒茶水进入无边的闲聊中,说到渡口杨东巴又开始给我们讲起油米古渡的故事,油米自古就是云南通往藏区的一个重要关隘。杨东巴告诉我们油米虽地处边地,但又是茶马古道上重要的驿站,在历史上有很多达官贵人也曾借道油米往返于纳藏地区。历史上进藏的马帮取道油米渡,也要先拜访杨伙头。经过伙头向对岸的头人捎好口信,马帮才能顺顺当当的通过古渡进入藏区。

油米还是一个红色的油米,1958年云南靠西藏的蒗都地区发生暴乱,成都军分区的两个连队奉命平息暴动,经永宁取道油米,借宿杨扎实东巴家。据杨东巴的五叔玛佐二师兄的父亲讲述,解放军的纪律十分严明,杨东巴一家人请部队在屋里住宿,连长为了不打扰老百姓的生活,要求部队都露宿在屋外,连长用六毛人民币向东巴家买了一个大南瓜,把行军锅架在杨东巴家的火炕上,士兵们排队从各自的米袋子中取出一把花生米和一把大米往锅里扔,把大南瓜砍碎了一起煮南瓜稀饭,炊事员还分粥给村里的小孩,杨东巴说当时自己才八岁。也就是这一次,阿公塔的父亲阿茨尔东巴被解放军请去当向导,老东巴是无量河流域有名的浮水高手,东巴给解放军当向导回来后加入共产党并担任了加泽公社的书记,其间经过三年多的奋斗建成了从加泽大峡谷引水到油米的水渠。

杨氏先祖被永宁土司派来守边,在通信和交通落后的过去,土司发配的铁链子在多少的历史重要关头代表着尚方宝剑,保护着一方疆土的安定与和平,守卫着民族的重要门户,千年边关,千年情,一代代油米人用生命恪尽职守的接力着,把忠诚写在了千里边关的山水间!

初五,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从房间出来就能看见杨文国老师家在烧天香,自到油米村以后发现杨文国老师确实也是油米的一大风景,杨老师一生从事教育事业,现供职于县教育局,应该说是老一辈油米人中出去工作较早的人之一。在油米村每一个男人都必须要学会且能熟读相关家庭东巴仪式的经书如《烧天香》《除秽》等等。杨老师的小儿子杨宝东虽然已经非常熟悉这几本经书,不过在新年到来之时的烧香杨老师还是没有让儿子去做。在无量河流域,作为一个汝卡的男人能够在碉楼的屋顶上给天地诸神烧香,是一个男人智慧和荣耀的象征。杨老师每天早上都在寒冬的晨风里如实地完成着《烧香经》的诵读!

团队有一项任务是调查油米村的火葬习俗,油米的火葬场在杨文国老师家屋后的青岗林里,当地人称“烧人坪”。据杨文国老师介绍油米村过去的火葬场是村口西面的道路下方,是杨文国老师的爷爷这一辈人迁到了现在的位置。老火葬场在村子的西面约500米处,火葬场迁走以后就变成了全村的丧仪祭鬼场,奇形怪状的神咒布符面目狰狞地挂在临江的坡地上,犹如一个个在荒野里流落了千年的亡魂,似乎在等待着过往的清风,想一起撕咬那份亘古时代留下的约定。

自从到油米,杨老师家早已经变成大家十分熟悉的家了,不过独自一个前往烧人坪还是有点顾忌的,我们看见杨老师在屋后地里浇树,于是请杨老师帮忙当向导前往在青岗林深处的油米村火葬场。杨老师十分爽快地答应我们的请求。火葬场是一块东西走向的空地,约300多平米。杨老师告诉我们在不久前烧过一个人。杨家的火葬场位置在整个火葬场的中心,两边分别是石家和阿家的火葬场。在靠东西面的位置有一堆燃烧过的火炭。杨老师告诉我们这里是焚烧死者衣服的地方。乌黑的木炭堆里还有不少捡剩的白骨,树枝上仍挂着几件未烧的死者衣物,显得些肃穆而阴深。杨老师指着火葬场上面的树林说山上还有各家族不同的尸骨存放点。

穿过青岗林,杨老师指着路边的石头围栏说,这里是油米古村落遗址,随着杨老师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青岗林的深处竟是密密麻麻的石墙房基,横七竖八地潜伏在青岗树的盘根下,青苔斑驳。

油米古村落遗址的面积很大,最早的古村落面东至杨扎实东巴家屋下的麦田,南到古代的火葬场坪子,西至虎头山西面的山脚下,向北一直延伸到青岗林的尽头。其规模不小于现在的俄亚大村的面积,杨老师爬上路边的石墙头用手指给我们说,大跃进的年代从老火葬场的位置开始挖梯田,挖开了近大半的古村落遗址,墙基的石头被当时的生产队社员砌成一堵蜿蜒曲折的护田围墙。据当年开田的村民讲述,当年的砍倒的青岗林都是三五个人才能合抱一棵的古树,如今的青岗树都是在后来重新保护起来的新树。把古村遗址挖开,在很多的房基单元内挖到了一个个烧过火的火塘遗迹,但也没有人挖到什么古代的器物和古村落遗址相关的信息。所挖到的房基单元面积很小,有的只有几平方米,房屋的布局十分密集,而且形状各异,有圆形的、半圆型、月牙形、三角形的、多边形的等等。

据杨扎实东巴讲述,东巴的祖父从村中的老家分房到现在的位置,在开挖房子基巢时曾挖到过一个火塘,里面还有一圈被炭灰浸浊得只剩下筷子粗的铁环,应该是炕上的铁三脚。杨东巴家屋后的梯田也是在大跃进年代修筑的。80年代农村包产大户后集体承包给他家,火葬场周边的梯田以前种过水稻,后来因为水源和农村劳动力等等原因,改种了旱作作物,田里套了核桃,黄果等果木。杨老师又爆出了关于古村落的另外一个发现,2000年在屋后的田边种核桃树挖坑时,在一个房子的遗址中挖到了一把石斧,石斧无把眼,但有明显的磨制过的痕迹,且与本地的石头有很大的差别,可以确定它并非产于油米。这几年杨老师到处寻找能够对石斧进行科学鉴定的人,无奈找不到相关的古文物鉴定专家,只好一直收存保管着。

双手抚摸着青苔斑驳的古石墙,如此规模的古村落遗址,究竟是什么民族所建?纳西先民,还是更早的原居民?它又建于何时?新石器时代,还是后来的铁器文明时代?如此规模的村落迁徒又究竟是因为什么?战争、瘟疫、还是自然灾害?人神同居的故土,汝卡人神秘而厚实的家园!

吃过午餐,又一次叩开了杨文国老师家的大门,杨老师刚从屋后的田里浇树回来,正在喂几只上不了山的小羔羊。打招呼中推开虚掩的柴门,走进院里继而进屋。土碉屋里白天也很暗,一束偏西的阳光透过炕上的出烟洞斜照在铺满藏绒的炕床上,显得格外的柔软。汝卡人的火塘永远都不会熄灭,杨老师拿出煨茶的土罐,用火钳拨弄一下灶灰准备煮茶,又一个古老油米村的故事如同藏在冷灶底下的火种,一经拨弄就飘出柴米油盐的味道,过往的历史也就如同飘荡的烟雾在古老的碉楼里徐徐地演绎起来。

在油米和无量河流域留下传说和故事最多的当属丽江的木氏土司和噶玛巴。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油米村对面的俄碧岩壁山上有一个女魔,专门陷害青年人。特别是年轻恩爱的夫妻,都招女魔头的妒忌而被抓去,每当夕阳反照岩壁山时,人们就会看见女魔坐在山顶,放下如瀑布般的头发泡在无量河里洗头。油米村被女魔头害得民不聊生,到处都是被女魔害得残缺不堪的家庭。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午后女魔又趁乱来到油米,恰逢噶玛巴活佛骑马经过油米,噶玛巴从油米虎头山上往下跨马扬鞭紧追女魔头不放,来到油米村头女魔头见势不妙急逃回江对面,噶玛巴挥剑砍去,宝剑变成了今天的油米宝剑峰(位于火葬场上的断层山崖)。女魔头露出原形变成险峭狰狞的岩壁山矗立在油米村的对面。噶玛巴施法术让自己僧袍变成一条龙,张开血盆大口(龙口洞)盘伏在无量河边永远守护着油米村。噶玛巴在油米渡口北上藏区,骑马过河便把自己的座骑(神马石)留在了河边,在岩壁山上锁上一把巨锁关牢女魔之后就回家了。从此,油米村的年轻人免遭了妖魔的残害,世代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人们为了怀念噶玛巴大师降妖捉魔的恩情,用传说故事的方式把纳藏民族源远流长的友谊和历史刻写在了永恒的山川河流上。

其实在无量河流域关于噶玛巴的故事还真不只一件。在油米村的上游吉铺村至今也流传着噶玛巴削山造田的故事,吉铺纳西语叫“ni loq zhee perq we”,意为“两条白土沟汇聚处的村子”,在纳西族很多地方的迁徒史中,送魂路线的东巴经书中都有这个地名,此次又听到关于此地名的实地典故,这其实也是纳西东巴经对研究古代历史起到史料作用的又一实证。

吉铺是一个由两条白硝岩土山谷汇聚而成的村子,晴天尘飞扬,雨天烂泥沟。相传最早来此定居的是一户只有母子俩的纳西人,荒山野岭中无水也无田。当年噶玛巴传教来到此地,化装成一个化缘的僧人。在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噶玛巴穿着破烂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缺口的木碗,叩开那户纳西母子的栅栏门,讨要一碗水喝。年迈的纳西阿妈拿不出一碗水给噶玛巴。因为在这里人喝的水,自古以来就靠人从无量河背回村子,年迈的阿妈到不了河边。眼看着饥寒交迫的噶玛巴,纳西阿妈拿出了准备给生病的儿子补身体的一碗酸羊奶,并告诉噶玛巴天黑路滑请他住下。噶玛被纳西阿妈的善良感动。噶玛巴谢过老人,说怎么也要去赶路,便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不一会儿天空雷雨大作,纳西阿妈放心不下爬到门口看看外面的情况。只见刚才来要饭的人此时生龙活虎的在山腰张开双手,砍就了一片片的梯田。成仙的噶玛巴在施展法术的时候是忌讳被人看见的,于是他变成一道雷电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在无量河流域的布洛村至今还流传着噶玛巴点石出山泉的传说。无量河流域不仅是纳西民族迁徙的重要路线,也是在千年的历史发展中形成的主要的纳藏文化交汇区。

杨老师一家人又留我们在家里吃饭,吃过晚饭,杨老师给我们讲起少年时代骑革囊过三江口,走奉科、鸣音,露宿雪地,搭乘林业局卡车到丽江师专求学的经历,讲起一生在无量河流域从事教育工作的往事。

从杨老师家回来,村长家里坐满了人,大家都有说有笑的。杨东巴的诗歌朗诵一次次的冲击着众人的笑点,杨东巴不仅东巴文化渊博,汉文化的学识也不错。围着暖暖的火塘人们尽情地拉起家常。问到油米村的东巴文化,杨东巴告诉我们在油米村还有很多古老的东巴祭祀仪式还在传承,如大小祭风,祭祖、转山、消灾等等。村子里去年又有一个大东巴去世了,是杨扎实东巴的师兄,此后杨东巴也就成了村里的最年长东巴,杨东巴给我们讲起油米村的东巴文化传承情况,在杨东巴的经坛里,我们也看到了丽江市东巴文化研究院赠送给油米村的《纳西族东巴古籍译注一百卷》,油米村以丰富的东巴文化遗存被丽江东巴文化研究认定为田野保护基地。杨东巴和徒弟阿公塔,杨玛佐经常到丽江给研究院的学者讲解,释读汝卡的东巴经书。油米村的东巴传承也确实做得好,据杨东巴介绍的几个徒弟都已经能独立主持“垛肯”“祭风”等较大的东巴祭祀仪式。杨东巴这几年得到了丽江市东巴文化研究院的“支援东巴”项目的支持,正加急的整理恢复各种失传的东巴经书。

杨东巴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曾祖父,一个在无量河流域德高望重的大东巴。杨扎实东巴的曾祖父叫革都若,一辈子生活在在无量河、洛吉河、金沙江流域等地区当东巴,培养了无数的东巴弟子。1945年美籍人类学博士洛克从丽江出发前往泸沽湖,住在永宁土司的的岛屿上。洋博士此行的目的是调查木里及无量河流域的东巴文化,土司派人通知整个区域的东巴带上自己的经书前往泸沽湖。革都若东巴带上家里最古老的东巴经书去见洋博士。相传洋博士看到东巴带去的经书当场就说这才是他要找的万年书,表示经书内容十分的古老。随后请革都若东巴当经师游遍木里大峡谷一直到盐源等地。杨东巴还告诉我他的曾祖父有一个宝山石头城的东巴朋友,两人经常相互走动,一来就在碉楼顶上喝酒晒太阳,也到石头城头的碉堡上讲经论道。古时候宝山奉科一带的纳西族会经常到无量河流域淘沙金,雨季河水暴涨回不去时就在油米的山上开荒种地,等待年底河水退去。至今还留下了“拉伯里”(意为“宝山人的地”)的地名。

随着火坑的冷却人们陆续的去休息了,杨东巴和农布大叔又给我们讲起赶马帮到永宁交公粮的风餐露宿,讲起一起进藏务工的劳苦辛酸,讲起全村一起激情燃烧地到加泽大峡谷引水修渠的峥嵘岁月,讲起了在困难时期为了填饱一家老少的肚子,乘着冬夜的月色浮水过江买粮时的淒寒……

时间过得很快,虽然无量河边的新年气氛还十分浓烈,归期却如约而致。一个周的调研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最后一天的行程是到木土司的碉堡去。吃过早餐,杨东巴开始备马,陪同东巴前往的还有农布大叔。木土司的碉堡建在虎头上的主峰下,位置似乎刚好在虎头的“王”字上,骑马上去要约个把小时。土碉堡背靠虎头山主峰,周围是层层豆麦青青的梯田,加祖村就零零散散地散落在田园之中。土碉建在一个高凸的台坡上,从坡下就开始用火塘大的石头垒砌着基础,土碉的周围是一圈圈单元大小不一的房基,是守岗放哨之士兵的生活区。土碉经过漫长的风吹雨淋,早已残破不堪。残墙上青苔斑驳,被雨水浸蚀成一个驼峰状的土墙柱矗立在乱石岗上,那一道道被岁月浸削成矛头状的墙顶傲然的伸向天空,仰望上去犹如一个个坚守在古道雄关上横刀立马的勇士!杨东巴拴好马过来告诉我们,碉堡原先是三层,一层门朝东面,二层有一个朝北的小门,通过楼梯三层上是瞭望台和烽火台。如今两层的分隔层已塌陷,三层墙体已经垮塌,留下二层的一半墙壁仍有约六七米高,墙体底部约有一米多厚,全为黄土夯实。

站在土碉下,环顾四周,不仅可以一览无余地鸟瞰油米、树枝,就连远处的东坝、洛吉、俄碧,一直到三江口都尽收眼底,如果在碉楼顶烧起狼烟上可观俄亚至藏区,下可启三江口、洛吉、东坝。如此的战略要地选址,让人无不被木氏先贤的军事战略眼光折服!杨东巴站在碉楼前告诉我们在油米的下游“茨瓦”村还有一个一样的碉堡,与俄碧村的岩壁山上的碉堡和虎头山背后争伍村上的碉堡成为四足鼎立的布局,包围着以油米和树枝为主的S形河床的油米河谷,如此的军用工事布局设计也足以能看出油米在历史上的战略地位。

听着杨东巴的讲述,众人都陷入了长长的沉思,只有偶尔响起的铜铃声划破寂静的山野,拿起相机反复用镜头记录下这段祖先用血汗留下的历史佐证!杨东巴和农布大叔拿出酒水,背靠土碉堡地坐在高凸的台地上,两人旁若无人的朝山下指指点点着,杨东巴转过头来大声的告诉我们脚下的良田是木天王开垦的,而不是那个大寨的陈永贵所开垦。然后拉长着腔调念起“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诗句,东巴如洪钟般的声音划破寂静山谷。

几个年轻人静静地坐在两位老人的身后,不时仰望着身后古堡,沉思之后还是深深的沉思!看着眼前的老人,微驼的腰背依然不失健朗的刚毅,我想此时此景一定勾起了他们过往岁月多少风风雨雨的回忆。杨东巴和农布大叔都是这片土地沉沉浮浮的历史见证者。杨东巴说自从能随大人上山放牧,这一辈子也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这个碉堡前了。滚滚无量潮起潮落话金沙,绵绵群山几度春秋不言老!在这里他们肯定不止一次的见过大江东去浪淘沙,也就在这里不止一次的听见过倦鸟归林,北雁南飞的声音;看见过层层梯田上的风吹稻香,看见过古老土碉房上的炊烟飘荡!在多少艰难清瘦的岁月里,他们用汝卡人独有的耐力和辛勤,克勤克俭的编织出穷当益坚,细水长流的日子!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智慧在千里边关的大山深处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用民族特有的质朴和淡泊在多民族的地域里追寻一份属于自己的安定和谐!他们如山坚韧的脊梁挑起的是历史赋予的重托与对未来的希望,脉搏里流淌的热血如滚滚无量河水滋润着养育了生命的故土;用土碉墙般厚实的双手,养育起黄土地上的儿女,儿女长大了,只是无情的岁月催人老,霜白的银发爬上了头顶!他们都不曾想到过,在他们的晚年到来之际,养育了祖祖辈辈的故土以它自己独有魅力走进《中国传统古村落名录》而倍受世人的瞩目,引来天南地北络绎不绝的客人。

临近中午,大家返回村子开始整理一周的调查结果,准备晚上村民参与的总结分享。吃过晚饭,村民陆续到来,村长在楼下给我们腾出一间屋子。项目组给村民播放石头城的工作纪录片,引导村民进入讨论。在讨论中,项目组的成员提出了农村厕所的改造问题,全肉的节日宴食谱改进,简化繁多的传统习俗;人口基数变化带来的生态压力,村落文化的整理和传承;地域的资源优势和市场的连接等问题。发言的问题都很有意思,目的也是为了让村民在交流和讨论中更好的唤醒自己的村落主人公意识觉醒。逐步地培育村落的社区公益组织,共同承担村落的公共事务。

说到传统文化的保护,杨宝东向我们说出了油米村东巴文化传人的真实困境,丰富的东巴文化遗存和随着村子被入选中国传统古村落名录,近年来来到油米的外地人在不断的增加,学者、学生、游客、文物贩子都开始进入村子,淘宝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甚至用一些城市里的小玩具骗走了东巴手中流传了几百年的文物,有的为了骗吃喝给村民夸下海口然后一走了之。鱼目混珠的来客让淳朴的山乡东巴和传统文化传人经历着不少哑巴吃黄连的境遇。保护也好,传承也好,即将迎来变革的小山村,首先需要的是一种集体认同的村落和传统文化的保护意识,共同建立一个适合村落实际情况的保护机制。古村落的保护,为谁保护?发展乡村旅游是给谁的发展?杨宝东的发言其实也是很多传统村落和传统文化传人共同面临的处境。

在油米村,从传统文化的功能来看,传承了几百年的东巴文化,其社会功能已经远远的超越了强化一个族群和村落内部认同的单一功能。这种祖先流传下来的村落传统文化在加强更大的民族、地域和信仰的认同,引领村落移风易俗的改革和地域人文精神的塑造,甚至到保护自然生态环境和社区安定和谐方面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在这里传统的伦理道德基础依然十分牢固,人们依然在传统道德的约束下淳朴、淡泊的生活着。村长和杨东巴也多次告诉我们,在油米村因为传统文化的传承从来没有违法乱纪的人,在这里村民都认真遵守国家的政策和法律法规,我们各项工作的开展都受到村民的大力支持和拥护。

油米村在无量河流域的纳西族村落中,确实有着独一无二的历史文化遗存和民族化沉淀,随着被录入中国传统古村落,也面临着新的发展机遇。不过,真正的保护好这个古村落也面临着诸多的传承和保护的危机,比如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力度仍然还靠着自然传承的方式,保护的措施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机制。文化是根,文化是源远流长的血脉。保护好了文化才能形成村落可持续发展的牢固基础。传承经费的困难使村子至今还没有一个村落的公共文化空间。村落的历史文化,文献遗存,民间文物还没有一个有效的管理办法,古村落遗址,木土司碉堡等等诸多的历史文物还得不到有效的保护。目前的村落民众传统文化需求靠现有的东巴也能满足,不过在古村落旅游的发展等角度来看传承的力度还远远不够,传统文化的传承危机依然存在。

油米村从解放初期的40余户,发展到现在的80多户,人口基数翻了一番,在以后的村落整体形象保护中,修旧如旧的传统建筑维修建设要求势必会给辖区内的生态带来新的压力,如何去选择新的材料有效的保护好祖先留下来的青山绿水,已经成为改革和发展过程中重中之重的问题。

显然,这么多问题已经远远的超出了油米村的自身解决能力。作为一个典型的纳西族传统古村落,传统文化仍能在这里得以传承和延续,受祖先和传统文化保护的秀美的自然生态资源还得以保留,更多的是借助了传统的沉淀和村落传统文化精英的文化自觉。虽有一些外力的支持但仍是杯水车薪。油米村的保护和传承仍在路上,前程还有很多不可预测的困难,希望能有更多的力量共同的关注参与这一村落的保护和发展,使之得到可持续的发展,毕竟这样的纳西古村落已经为数不多了。

大家开完会议已经是临近凌晨一点钟了,收拾行李准备按时赶上明早回程的车子。忙碌了近半个月的村子,随着传统过年节庆进入尾声,人们的生活节奏也逐步回归往日的速度。第二天起床时八点已过,村长家却早早起来,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杨东巴告诉我们过去汝卡人没有过完年是不会随便出门的,现在在外面的年轻人有的因为要赶去上班,早已经有人开始出去了。不过他对村里的年轻人的家乡情感还是满满的自信和肯定,洋溢着骄傲的表情说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只要他在无量河边的碉楼顶烧起清香木和五谷的天香,跑得再远的孩子都会闻着故乡的味道回来。

吃好早餐,谢过杨东巴一家人,杨正文大哥已经在村口发动着马达等待我们了,石农布大叔手里提着微型的放音机和装有糟粑面的小麻布褡裢,迎着晨曦正慢悠悠的爬上屋顶准备烧香,碉楼上燃烧清香木的天香烟雾缓缓的升腾融入湛蓝的天空,无量河流域的汝卡人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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