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少元
我读大三的那个暑假,知了叫个不停,太阳烤得大地冒烟。
我从校外做完家教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区,“少!”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是不是热出了幻觉,从未来过学校的父亲怎会找到这里来呢?
“爸爸你怎么来了?”
父亲笑起来,连粘在前额的头发都在动。
“你妈不放心,念叨你学习忙,怕你没钱用。”
父亲边说边缓缓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坚决塞进我口袋,还在外面按了按。我知道父母的脾气,不收会让他们心神不宁。
我拉起父亲粗糙的手想带他去吃饭。
他眼睛看向角落,原来细心的父亲怕同学瞧见笑我是个农村娃,把挑来的筐放在不起眼的地方。
“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吗!看把你累的……”
“空着来也要买车票,顺路捎点东西到城里卖,总比乡里卖划算。”
我走近一看,是两筐皮蛋,黝黑光亮,鲜滑爽口,这可是家乡招待贵客的凉菜。父亲说在城里卖一个比家里起码贵2分钱,两筐皮蛋400个,能多卖8块钱。
父亲挑起担子跟随我往市中心走。路上烈日当空,行人稀少,我在一个小餐馆要了两碗面,父亲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很快就见了底,他顾不上擦汗,一直看我吃完才起身赶路。
来到一个行人多点的十字路口,父亲说:“这里日头大,你一个学生晒黑了不好,到树下等我。”
父母勤扒苦做,种粮,种菜,养鸡,养猪,还养耕牛,开荒挖塘修渠,一年辛苦下来,交完公粮也只够一家老小吃喝。我儿时的伙伴小小年纪就下地干活了,母亲执拗,就是要饭也要供孩子读书,父亲倔强,农忙跑得比别人勤,农闲在别人蹲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把农产品挑到街上叫卖。我上大学后,就再也不想父母为我操劳,除了春节回家,其他时间在校读书,打零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难得和父母待在一起。我没动,父亲拗不过我,只好和我一起站在树下等买家。
路上像蒸笼,车辆疾驰,行人匆忙,哪有人来买蛋。我把目光投向父亲,头发变得灰白了,黑黄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衣衫汗透贴在背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但父亲脸上挂满了笑容。是呀,汗水浇灌的土地长满庄稼,他觉得安稳,心血抚养的孩子上了大学,他骄傲,他哪有时间去发愁呢!
看到父亲脚上半湿的鞋,我的心隐隐作痛,这一天他走了多少路呀。从家挑到火车站,要摸黑走8里高低不平的黄泥路,到火车站天还没亮,父亲要一边看筐一边排队买票,上了火车还得小心翼翼地把筐放到车厢空处,到了城里火车站又要赶紧把近百斤的皮蛋挑下火车,那一路上要费多少心呀!
“下了火车,你是怎么来我们学校的呢?”我问父亲。
“我想上进城的班车,人太多没法上,我就挑着问到这里来的。”
那可是七八里路呀!50岁,负重,酷热,陌路,我不忍心再想下去。
我小心地问家里情况。“家里都好,你大哥、二哥都在外面做手艺活,不用我们操心,就是唯愿你好。”父母就是这样,把苦和泪埋在心里,其实两个哥哥成家后,爸妈要管吃管用还管孙子,负担更重了。
我俩站了很久,也没人搭理。我不由担心起父亲来,一天就吃了这一碗面,累倒了怎么办。
太阳偏西,城市有了一丝凉意,路上行人多起来,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看货。
“散养鸭子生的蛋腌的。”父亲忙说。
“我都要了,几多钱一个?”那人开口了。
“两毛九。”
“那是早市的价,现在两毛七都没人要。”
我倒吸一口凉气,父亲在乡里进价是两毛五,在村里卖价是两毛七,去掉损耗,总能赚点。
父亲不想贱卖,那人又不走,像一扇门堵在筐前。
“好吧,一口价,两毛八一个,走!”那人催道。
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父亲衣背透出汗来,“还有多远?”父亲喘着粗气问。
“到了,就到了。”那人不耐烦地应道。
看到父亲越来越沉重的脚步,我的怨气慢慢上来了。读书多年,还帮不上忙,真是白面书生一个。
我们终于在一个偏僻的院内停下,父亲把担子慢慢放下,抬了抬胳膊,长吁了一口气。
那人老到的一个一个检查皮蛋,把合意的放进自家篮里。
城里还有这样的人?我愤愤地想。但有什么办法,一开始就走在人家的套路上,闹起来没好果子吃,还会让父亲不安心。
“这些我要了,一共八十五个,其它的都裂了,不要。”那人阴着脸说。
父亲的身体后倾,脸由红变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那人递过来的钱塞进衣兜,默默地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