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法言外,得乎悟中

2019-12-16 01:46张诚洋
青年文学家 2019年32期
关键词:失语症

摘  要:自1996年曹顺庆教授提出“失语症”一说后,中国现当代文艺理论过度借鉴西方、“抛弃”传统文论的“文化病态”现象日益被学界发掘和重视。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至今,文论“失语症”及其后衍生出的“如何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已成为中国文论界探讨的一个重要议题。本文试图从体裁入手,仅以诗论这一视角来探讨当代诗论中古典诗论的缺失和重建。正如《文论失语症和文化病态》中所言,“参与现代文学大厦建构的,是五光十色的西方文论”[1],自建国后的时期亦被一种或几种西方文论所“霸占”。作为文论中的一员,诗论自然不可幸免也会受到这种文化“失语症”的影响。与西方诗“思辨式、哲思式”思维不同,中国古诗则以其感悟式的思维和写意性的表达方式绵延千年。然而,在当代诗论语境中,这种始于直觉感应的“悟”却被视为一种不严谨的论述方式。笔者试图从传统诗论中“悟”的范畴出发,探讨中国古典诗论中从心之悟的审美方式对现代诗论的启发。

关键词:失语症;话语重建;感悟式诗学

作者简介:张诚洋(1993-),女,汉,四川省成都市人,硕士在读,就读于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研究方向:文艺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2-0-03

中国现当代诗论的建立同是中国诗歌的现代化进程分割不开的。但正如自“五四”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矫枉过正”的评价以来国人对传统文化和传统文论的陌生化程度不断加深一般,中国当下的诗论也是在现代化不断摸爬滚打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一些传统文化血脉中所蕴含的、中国特有的言说方式。可以说,除“五四”时期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近乎全盘的否定外,新时期(1949年及以后)几场近乎于文化破坏的运动以及西方文化的强势入侵所共同导致的自近代以来的“文化偏激心态和文化虚无主义的泛滥”[2]。造成了中国当代诗与古典教育及古文的断层,因而更偏向于西方诗的思维方式与写法。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中国现当代诗论也“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一整套话语,长期处于文论表达、沟通和解读的‘失语状态。”[3]

西方诗源于对人的思索,正如扬·斯卡采尔所说:“诗人没有创造出诗,诗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很久以来它就在哪里,诗人只是将它发现”[4],使是吟唱着“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5]的湖畔诗人们,也有着“一个人如果同时不是一个深沉的哲学家,他绝不会是个伟大的诗人”[6]的言论。从生到死,从宇宙到个体,现实到梦幻,西方诗人在诗中不断思索着生命和人生。这源于他们自两希时代以来对那隐藏在无数无尽言语后的那个永不改变的“绝对”的追寻,而这个亘古不变的“绝对”在他们的心中是人类诞生以前便已存在,诗人只是通过“诗”这种方式将它重新发掘出来而已。中国诗如果暂时悬置其教化民众及作为社会舆论导向的工具论作用,其创作多始于写心,无论是“在心为志,发言为诗”[7]的言志说,还是“吟咏情性”[8] “诗缘情而绮靡”[9]的源情说,其最初的动机无不始于对心境的传达,万事万物的一切都可以内化于自己的心境之中。二者虽有异质性,但无孰优孰劣之分,中国当代诗论若想继续提升,需在大量借鉴西方思维和表达方式之外同时返回古诗之中,两个方向都走,于其中寻找碰撞而达至飞跃之境。

一、“诗道唯在妙悟”的古典诗学审美

正如前文所言,中国诗歌的审美精髓体现于“心境”,而“心境”的体会和传达,则是靠以一种心灵的、灵悟的,甚至陶冶式的“悟”来达到。这种“悟”不是一种靠头脑思考得来的理论,而是于邂逅和亲近中启迪心灵。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创作者心境平静辽阔的程度如何,往往就决定了一首诗于艺术上和审美上处于何种高度。如姜夔于《白石道人诗说》中对中国古代诗论的理性总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10]作为诗这种体裁而言,做到“碍而实通”,即逻辑融洽通顺的“理高妙”并不是达到了创作诗的最高境界,而“剥落文采”(及悬置其中技巧性的要素)之后,让人品鉴之有“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11]之味,才是一首诗所能达到的极致。从理及意到想,直至最后的抵达自然,可以说,将诗歌创作中的不同境界层层递进地揭示了出来。

直至南宋严羽创作《沧浪诗话》,打破历来官方诗论将诗视作圣人原道的载体和教化工具的传统,正式将中国古代诗论的诗学趣味从审美的标高确立了下来。所谓“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观理也。”[12]诗中的上乘佳作,“不涉理路,不落言筌”[13],即拒絕概念堆砌,也拒绝言辞上的刻意雕凿,可以说是迥异于西方诗论“读书穷理”的公式,“另辟蹊径”达到了诗之美的另一种至境。那么,抛却了政治的“载道”,思维的“穷理”后,诗歌的“妙”又在何处呢?“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14],这并非漫无目的发散,也并非完全的不锤炼,而是锤炼后能达到不落痕迹的自然化工之美。古诗之妙在此,而古诗之难也在于此,推敲不至于雕砌,随意不至于粗鄙,需典雅得天然无饰。然要达到此种创作的水准,需“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15],这种以禅喻诗,以妙悟为诗道的诗学主张,直接采用于有宋一代风行士林的禅宗理论。正如禅并非存在于宫廷庙宇,而是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里,严羽提出论诗最为重要的并非关注诗人思辨的深刻,技巧的熟练,而是是否有“悟”,是否能够通过那瞬间的直觉力发现力感知力,达到一种存在的本真。

在中国古典诗论的道统基调之下,其实一直隐隐蕴含着一股不以诗歌的政治意义,而从作品本身的意蕴内涵、艺术成就着眼的情性传统。这种传统在严羽处以“吟咏性情”的诗歌本体论确立了下来,至此这种诗歌并非圣人的教化工具,而是日常人生中每个具有审美素养的创作者都可以享有的情性吟咏的传统开始与载道的诗论并存。在历史前进、文化碰撞之际,这种情性传统经由中、西两种不同文化品质的冲撞和交织,嬗变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以境界说标画出的又一种审美的别样方式。这是近代以来传统诗学第一次尝试与西方文论的结合,也可以说是近代首次从传统出发去寻找诗学出路的著作,经由“羚羊挂角”天然去雕饰的“妙悟”后,直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6]的“顿悟”,成为一个历史性的诗学地标。

二、“现代化”下的冲击与嬗变

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中国文学史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转折,19世纪末至20世纪,中国大地在风雨飘摇中挣扎前进,中华的文化也迎来了长达四十年的动荡,在这种救亡图存的强烈危机感中,中华民族不得不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拿来主义”的态度“求新声于异邦”[17],甚至不惜以动摇中国文化的根基为代价。诗歌的变革也首先以达到可以用白话创造的程度为第一要务,诗论也随之而变。从最开始胡适提出的“八不主义”,强调新诗的创作须“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18],须“不必俗话俗字”,“明白如话(即口语)”[19],让对传统诗歌文化的继承第一次出现了缺口(虽传统文学中也有运用俗语、口语的情况,但其多出现于戏曲小说等体裁,而非诗中)。在接下来的现代化改造中又大量直接援引西方理论,而不是经过符合文学发展规律的择选和嬗变。这虽然是特殊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但这种文化断裂却也造成了民族一个“无灵魂”的状况,一种如鲁迅笔下受尽屈辱的阿Q一般,“中华民族灵魂之‘无灵魂的体现。”[20]

如果说五四后的一批知识分子“中华文化之根虽然松动了,但并未断根”[21],不少人仍对传统文化颇有研究,譬如钱钟书所著《宋诗选注》,虽颇有精妙之语,但其中也是以注为主,而非论。现代文学史中对传统文化有所研究的,也多的是注家,选家,而非论家。现代以来的诗学理论多从西方入手,袁可嘉于1946—1948年发表的一系列有关“新诗”的理论中,也是大量借鉴英美新批评和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对传统诗论进行了改造,用“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到象征主义与现代主义”[22]的“新传统”替换了旧有“吟咏性情”的诗学传统。在“诗歌理论明显落后于实践”[23]的紧迫感中,迫于急切地让中国现代诗学建立的同时也逐渐失去了其应有的言说能力,“削足适履地成了西方话语系统的注脚。”[24]

将近半个世纪之后,中国诗学流变进入美学阶段,其中切合意识形态而大行其道的主流西方美学不仅让诗学的探索离以美感为核心的创作标高越来越远,也让诗歌的发展偏离了文学自然发展规律的轨道。诗逐渐成为了一堆概念的堆砌,而诗论则是对这堆概念的分类和肢解,甚而至于在后现代的消解中仅仅是对自我蛮横生命力的一种粗暴的释放。如周伟驰在《日常生活中的神秘》一文中所说,当代诗“缺乏完整的世界观,缺乏支撑着我们观物的有机的深层机制。”在近代以来整体的文化失落中,当代的诗论已无一个完整、充盈的精神内核,离“观照”“妙悟”等中国诗歌文化的灵魂之根已渐行渐远。

三、重建之道:感悟传统的恢复与新诗境的塑造

中国古代诗论的现代转换与重建问题,已经并非是一个需不需要,而是如何怎样的关系到中国文化发展战略的现实问题了。“所谓重建,就不是简单地回到新文化运动以前的传统话语体系中去,也不是简单地套用西方现有理论来解释中国的文学现象。而是要立足于中国人当代的现实生存状态,潜沉于中国五千年生生不息的文化内涵,复兴中华民族精神。”[25]只有让自己文化的核心力量坚实起来,才能真正的做到兼容并蓄,不动根茎。因而我们需要恢复的并不是古代诗学的表达手法与具体的评论方式,而是其独特的意义构成方式,即以一种恢复古典诗论中对世界通透的感知能力,对出于自我内心深处真实的保持和坚守从而达到的一种充沛的元气。这并非是将现代生活中的林林总总都彻底还原到古代的环境中,毕竟古今殊异,时代前进,唐人并不会延续汉人的衣冠饮食,宋人也不一定会模仿唐人的风俗传统,但那种对诗意的感悟力,领会力,却是在这千年的文化延绵中脉脉相承了下来。

直至五四时期的“诗体的大解放”,虽然让很多新的材料,新的观察,新的理想跑进了诗歌理论中去,但事隔七八十年后,诗人虽换了一代又一代,诗歌流派走过一波又一波,诗集的出版在现代印刷技术的推动下似乎也没有古代诗作传播那样繁琐费力了,却难有在诗歌质量上能和古典诗歌一较长短的佳作,更逞论在理论上有何突破性的建构。正如余光中所言,要让“中国诗的现代化后,进入现代诗的中国化”[26],中国诗论也需要在现代化转向的过程中,重思对中国化话语的建构。

在现代人习惯于多快简便的社会生活的同时,人们对信息的获取方式前所未有的丰富了起来,但对于不同事物,即使那是诞生于时代前端的新兴事物的感知力也迟钝和延缓了起来。仿佛置身于玻璃缸中的金鱼,虽能透过玻璃看见外面的一切世界,心灵却难以得到一次真正的触动,更逞论在身心的不斷启发中获得“妙悟”之感了。消费时代娱乐文化的强势崛起,让我们离自己的欲望更近,也离心更远。因而对新诗境的塑造,关键在于构建一个立足于当下,能让这种美与审美的中国气派和韵味得到接纳的诗境。过去的自由诗或许“对于打破旧诗之规范虽有作用,但对于立新诗之法却未能竟全其功。”[27]现代社会的经济、政治、科技、文化等与唐诗宋词所在的时期有了巨大的不同,但审美的形式却可以有共同之处,即使诗人生活的细节不同往昔,但其内在的心灵生活,感性的充沛,智性的成熟,是不会随着时代而磨耗消逝,反而会越久弥新。物虽易,意相同,诗论的关键也并非在于使用何种新颖的观点去解读一首诗作,而在于复活内在审美的元气。

结语:

“文学艺术就是这样使我们感受意义,思索意义,从而使意义降临于世界的。”作为文学体裁中最富有艺术感的诗,“就是对不可言说的意义的言说。”[28]中国古典诗学中所展示的缘情妙悟传统也是从揭示其中意义到场的不同方式而延展的。但中国诗论语境中的“意义”有别于西方诗学中那个宇宙尽头的绝对意义,它是一种对灵性境界的建构,这种灵境既属于语言,又是从语言中退出,它超越于语言对具体意义的把握,显现出高于语言的某种东西。在潭水中行走摸到水下莹润的石子时,也许未必有谁能知道那石子究竟为何,但这种感触却为透过深潭触及水面底下的人带来了某种意义。自我即成为了这水,这潭,这风景,这自然的一部分,这正是所谓“羚羊挂角”之不可凑泊之感。羚羊之角,树枝之形皆出于天然,挂角的行为亦非出于深思熟虑,而乃自然为之。这种对于诗歌内涵的把握,正是中国古代诗学的精髓所在。它超出言外,又归于悟中。

而诗这种体裁不同于注重意思的表达的小说等文体,它更适合于表达灵性与感觉,如果仅靠擅长理性思索和捕捉逻辑西方理论来解读,未必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只有连接中国文化之根,连接以身感心悟为基本的诗学传统,才能呈现和体会其中的深层意味。除了传统文化断裂所造成的隔阂,在面对现代詩创作的一些摒除绝对思考,破除逻辑之作时,现有的理论有时亦会显得捉襟见肘。对中国诗学话语的建构到运用,目前仍然处在一个起步的阶段。让被掩埋于旧纸堆中的古代诗论重焕生机,并运用到当下的批评中去,尚需要更多的探索和尝试。中国传统诗学的现代转换,依然任重而道远。

注释:

[1]曹顺庆.《文论失语症和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02期.

[2]同上注.

[3]同上注.

[4](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第14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8月.

[5](英)华兹华斯 著. 曹葆华 译.《抒情歌谣集·序言》.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6]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卷).第236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7]郭绍虞 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卷).第6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8]同上注.

[9]郭绍虞 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卷).第17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10](南宋)姜夔.《白石诗说》.第2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

[11]同上注.

[12]郭绍虞 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卷).第42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13]同上注.

[14]同上注.

[15]郭绍虞 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卷).第4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16](近代)王国维 著.滕咸慧 译.《人间词话》.第64页.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4月.

[17]鲁迅.《坟》.第36页.北方联合出版社.2014年10月.

[18]胡适.《胡适文集》(第6册).第84页.北方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年9月.

[19]同上注.

[20]乐黛云 编.《当代英语世界鲁迅研究》.第11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

[21]曹顺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第5页.巴蜀书社.2011年7月.

[22]姜飞.《新批评的中国化与中国诗论的现代化》.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03期.

[23]同上注.

[24]曹顺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第1页.巴蜀书社.2011年7月.

[25]曹顺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第391页.巴蜀书社.2011年7月.

[26]余光中.《余光中选集》(第三卷).第20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

[27]余光中.《余光中选集》(第三卷).第64页.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

[28]曹顺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第358-359页.巴蜀书社.2011年7月.

参考文献:

[1]《中国古代文论话语》.曹顺庆 著.巴蜀书社.2011年7月版.

[2]《中国历代文论选》.郭绍虞 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3]《余光中选集》.余光中 著.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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