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润
误打误撞,
从兽医转向禽流感研究
记者(以下简称记):听说您当年是被农业大学兽医系录取的,当时不想去,后来为何还是去了呢?
陈化兰(以下简称陈):我出生在甘肃白银一个普通家庭,上高中时成绩还不错,但1988年高考发挥得不好,只收到了甘肃农业大学兽医系的录取通知书。一听我要学兽医,左邻右舍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人跟我父母说,大家都知道你们家姑娘上学的时候学习好,现在考了个兽医,将来就是骑个自行车,给别人家猪呀、鸡呀看看病,没什么出息。学兽医本来就不好听,又听邻居们这样说,我越发不想读农大了,想着复读一年,冲一冲清华、北大什么的。可就在这个时候,语文老师跟我说,甘肃农业大学兽医专业的师资力量很强,我去了之后将来可以考研、读博。母亲也劝我接受这个结果。最终,在老师和我母亲的双重劝说下,我去了甘肃农大。可以说,我这个兽医专家真是误打误撞得来的。
记:您硕博连读,是渐渐喜欢上了这个专业吗?
陈:是的,进入大学后,随着学习的深入,我渐渐喜欢上了搞畜牧兽医这一套。在甘肃农业大学兽医系完成本科学习后,我对老师说我非常喜欢病理学,希望能考病理学硕士研究生。后来,甘肃农大著名兽医病理学家朱宣人教授和陈怀涛教授先后成为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让我感到非常幸运。朱教授说:“陈化兰聪明、灵活而且健谈,学习上很讲究效率。她心直口快,处理事情很果断。”朱教授一般不表扬人,他对我能有这样的评价,让我特别高兴,也激励着我不断向上攀登。1994年6月,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到哈尔滨兽医研究所读博,在导师于康震的指导下做专业禽流感病毒的分子生物学研究。博士毕业后,我便留在了研究所工作。
记:您哪年去的美国?起初的想法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陈:我博士毕业在国内工作了两年后,1999年,获得了前往美国联邦疾病控制中心进行博士后研究的机会。我当时确实是想出去就不回来了。我走的时候,我儿子才6个月大,我把他送到我哥哥家,让他们先照顾着。很快,我爱人也到了美国。一年后我们把孩子也接到了美国。在美国的三年里,我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如饥似渴地学习先进的知识、理念和技术,也渐渐显露出了自己的才华。
报效祖国,
争当禽流感疫苗研制第一人
记:有报道说您在美国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为何又选择回国了呢?
陈:说实话,当时国内的研究条件真没法和美国比,对于禽流感病毒研究这个对实验平台依赖性很强的学科来说,美国联邦疾病控制中心拥有一流的设施和人才,这对我留在美国确实有很大的吸引力。可我常想,中国是养禽大国,一旦暴发禽流感,如果缺少行之有效的手段,遭受的损失将非常大,国内流感防治研究方面迫切需要人才。更重要的是,我在国外尽管条件优厚,但那只是一个职业;而回到祖国,我从事的是一份事业。
当时回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父亲。我出国那年,家人都觉得扬眉吐气,如今我再回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呢?我征求父亲的意见,他说:“陈化兰,你是中国人,出去是为了学习,学到东西就应该回来在中国用,这才叫出息。”听我父亲一个地道的农民说出这样的话,我不再犹豫,谢绝了美国疾病控制中心的再三挽留,毅然于2002年10月带着儿子回到哈尔滨,一头扎进了禽流感实验室。农业部决定将国家禽流感参考实验室设在哈尔滨兽医研究所,委任我为主任。
记:2013年我国出现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听说之后您和您的团队连续四个春节都在忙碌?
陈:不错。禽流感是一种高致死率的病毒性人兽共患传染病。2013年3月,我国发现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并快速传播,在全国引起不小的恐慌,也引起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疫情如军情。作为农业部唯一授权对禽流感病毒进行最终病毒分离鉴定机构的负责人,我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接到通知,我火速赶回哈尔滨,率国家禽流感参考实验室团队立即开始了与病毒争分夺秒的“赛跑”。在人感染病例公布后不到48小时,我和团队成员就从上海活禽市场H7N9暴发地采集了1000份土壤、水源、养殖场及活禽市场样本,并从中分离出类似的病毒,连夜将分析数据提交到农业部,建议立刻关闭感染地区的家禽市场,使感染病例新增态势得到有效遏制。
活禽感染H7N9病毒后,并不会发病,但是人被感染后,会迅速发病甚至死亡。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是人感染H7N9禽流感高发时段。2013年3月起,H7N9禽流感病毒共引起5波人感染疫情,导致1567人感染,其中600多人丧生。面对不断攀升的死亡数字,我心急如焚。流感病毒天天在变异,新情况就会带来新风险,我们就是流动的防疫兵,必须坚守岗位。2014年至2017年,连续4个春节,我和团队成员都奋战在狙击禽流感病毒的第一线,一天也没休息。
记:人感染H7N9禽流感发生后,您与团队做了哪些努力?
陈:2013年4月,我和我的科研团队发现,在我国导致人感染的新型H7N9流感病毒与同一时期存在于活禽市场上的H7N9禽流感病毒高度同源,在国际上首次从病原学角度揭示了新型H7N9流感病毒的来源,为我国科学防控H7N9禽流感提供了重要依据。5月,我又发现H5N1病毒有可能通过与人流感病毒的基因重配,获得在哺乳动物之间高效空气传播的能力,从而具备引起人间大流行的潜力,从全新的角度揭示了H5N1病毒对全球公共卫生构成的现实威胁。7月,我和科研人员又研究发现,H7N9病毒对禽类无致病力,但該病毒侵入人体发生突变后,对哺乳动物的致病力与水平传播能力得到明显增强,从而揭示了H7N9病毒存在较大人间大流行的风险。这些科研成果先后发表在《科学通报》英文版及《科学》杂志上,引起国内外专家广泛关注和好评。
记:您是用科技“绝杀”禽流感的最大功臣,能说说这方面的情况吗?
陈:早在2004年,亚洲国家暴发H5禽流感疫情,多国都有人员感染和死亡。我国共有16个省、区、市出现疫情,宰杀了900万只鸡,直接经济损失达100亿元人民币。当时国际上惯用的大面积宰杀家禽的做法,不仅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而且对于养殖业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我临危受命,利用已掌握的先进反向遗传操作技术,成功研制出H5N1反向遗传技术灭活疫苗等多种具有国际先进技术水平的禽流感疫苗,及时推广应用,在中国及“一带一路”沿线多国禽流感疫情的有效防控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截至2018年,相关疫苗在国内外累计应用超过2300亿份,不仅挽回了巨大经济损失,还有效降低了人感染禽流感的概率。
2017年9月,根据疫情防控需要,我和团队研发的针对H7N9流感的禽用疫苗投入使用后,有效阻断了该流感病毒在家禽中的传播,并成功阻断了病毒由禽向人的传播,一举打破前几年每年10月人感染H7N9禽流感进入高发时段的“魔咒”。全国感染该病毒人数从2016年10月到2017年9月的766人,下降至2017年10月至2018年10月的3人,禽流感得到了基本“绝杀”。我和团队的研究成果多次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国家技术发明二等奖和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等重量级奖项。
记:您获得2016年“世界杰出女科学家成就奖”,很自豪吧?
陈:2018年3月24日,由欧莱雅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共同主办的2016年“世界杰出女科学家成就奖”颁奖典礼在巴黎举行。我与其他4名来自北美洲、拉丁美洲、欧洲、非洲等地的女性科学家一起获此殊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表示:“这一奖项是为表彰陈化兰为对抗禽流感病毒所做出的贡献。她对禽流感病毒进行的杰出生物学研究,为研发和使用有效疫苗提供了帮助。”此前的2013年底,我获得英国《自然》杂志公布的2013年度全球科学界十大人物,评委会给我的获选理由是“禽流感专家陈化兰帮助中国平息H7N9禽流感疫情”。《自然》将我称为“战斗在前线的‘流感侦探”。在这里我要感谢团队的全体成员,没有他们的努力,我也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荣誉。
担当使命,
冲在防治“禽流感”最前沿
记:您和您的团队在活禽身上采样获得第一手资料,很费劲吧?
陈:一流科研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我和团队每年要进行两次大规模禽流感病毒监测,成员分赴全国各地的养殖场和活禽市场,在活禽身上采样,带回来分析。采样时,科研人员要用工具在鸡的喉头深部和泄殖腔分别取样。仅2017年,我们就采样5.3万份。我自己也要到一线采样,每天都很累。回到实验室后,我们必须立即逐一对样品接鸡胚分离鉴定,并第一时间对分离的病毒进行分析与研究。连续数年,很多节假日对我和团队成员的意义,只是能更专注于工作的时间段。除了采样研究病毒,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不断研究和更新疫苗。在这方面,我和团队也费了不少心思。如今,我的实验室疫苗做到了全球第一,在动物流感研究领域已经具备国际一流竞争力。我感到很自豪。
记:如今,“禽流感”这个词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你们仍保持着高度警惕吗?
陈:是的。从2017年底开始,禽流感这个词,已经悄然淡出普通百姓的视野。可我们作为预防禽流感的科研人员,依然全天候保持着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因为禽流感病毒进化迅速,对于这种病毒的警惕,丝毫不能松懈。2018年10月,大量候鸟开始南迁,进入禽流感病毒传播和疫情暴发的高风险期。我的团队成员仍奔赴在多地采集家禽样本,进行禽流感监测。我就带领团队在中国农科院哈尔滨兽医研究所,进行2018年秋冬季禽流感流行病学调查和研究。有人问我,怎么能把禽流感消灭在萌芽状态,我说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疫苗的研发。像给人接种流感疫苗一样,通过给家禽注射疫苗,进而阻止家禽感染引发疫情。然而病毒的变异,会让疫苗失去效果。我的科研团队早已建立了禽流感疫苗快速研发平台,一旦发现病毒变异情况,就马上对疫苗进行更新。
记:您工作如此繁忙,有时间照顾家庭吗?
陈:我自己感觉,在家庭中的几个角色做得还算可以。我母亲多年前就去世了,父亲在甘肃的哥哥家,我会经常给父亲打电话嘘寒问暖,也会经常给他寄钱。实际上,父亲在哥哥家,一直被照顾得很好,也不缺钱,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让他感觉到女儿时刻在想着他。我儿子很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目前上大二。由于忙工作,我陪孩子的时间不多。因此只要不出差,不碰到紧急任务,我就尽量陪他吃早饭、聊天。记得儿子读初中时,有一次我搂着他说:“妈妈不上班了,就在家里照顾你和爸爸,好不好?”没想到儿子很坚决地说:“不行!你可以防止禽流感,你待在家里谁做这工作?”我倍感欣慰。我厨艺一般,但会用心学做家人喜欢吃的饭菜,而且在家里也会抢着干家务,虽然我家的大部分家务都由老公包揽了。我的家庭生活平淡又温馨,是我工作的强大动力。平时,我很注重锻炼身体,喜欢游泳和走路,只要有时间,我每天坚持游1000米,或者走40分钟的路。
记:您身上有着众多头衔和荣誉,感觉很荣耀吧?
陈:我目前担任农业农村部动物流感重点开放实验室主任、国家暨世界动物卫生组织(OIE)禽流感参考实验室主任,还是国际OIE最高技术决策机构——生物标准委员会6名委员之一。2017年11月,我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成為中国畜牧兽医界的第一位女院士。2018年12月,我又当选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2018年11月,我还被选为全国妇联副主席(兼职)。说真的,面对这些头衔和荣誉,我心里很是惶恐,唯有更加努力地工作。近年来,我主持承担了20多项国家和国际合作项目,先后在《科学》等学术刊物发表论文130多篇,带动中国动物流感研究整体达到国际先进水平,国家禽流感参考实验室成为国际上具有重要学术地位和影响力的流感实验室,与欧美、日本等国际著名流感实验室开展了广泛深入的合作研究和学术交流。
凭自己的兴趣做研究,发论文,这只是我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全面监测、掌握疫情,帮助国家做出正确的决策,研究出更好的防治方法和疫苗,永远冲在防治禽流感的最前沿,才是我工作的大部分,也是最重要的任务。对此,我不敢有丝毫松懈。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