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忆
暮色围拢时,一道霞光像隐遁的
泅渡者在斜塔前消失,你劫掠秋风藏在长发里
有鸟鸣掠过塔尖,俯冲之翼加剧自身的战抖
银杏树已经够老了,它踩下的疼痛更新了道路
再往前走几步,晚风划出叶片生动的波纹
红衣衫就会渗出一小片水井
当钟声敲响七下,我看见喜悦的波浪
与影子并行,而我仍像往常一样
留恋黄昏和黄昏里给自己带路的人
透过浮世的窗帘,回望长安
经文抚慰着塔顶,我不说出深藏的秘密
你沉默的火焰被一首暮歌点燃
这是我在雁塔前整理秋天
借一场秋风作别九月
诚如祈祷辞,归隐鸽笼样的上空
在未完成的剧情中,我寻找唐宋的阕词
和丢失的十年,余下的行程在雷池与裂变中
高举异乡人的酒杯,取缔了想象
2017.8
图书馆
更多长叶像劈叉的切口,纵使有风从裂纹处吹来
斜坡上,仍有落叶带着椰林的回声
我能听到泥土深处的鸣音,一座小寨移动时
它经过的村庄,地铁仍在发出巨大的轰鸣
我坐在空出的位置,想象你搬动的家具
诗神之子的家具,直立或躺下
回应的沙发和床都有各自的神圣
在倾斜的光线里,散落的记忆
从不拒绝悬垂的事物
那些高于泥土的事物终是落下了
从我们走过的八月,圣明的街灯还会挂起来
它写下的赞美诗宁静而虔诚
紫水晶的傍晚,你清扫一地落英,缤纷且有声
我们都是戏剧的角色,在莎翁手记里,
爱的深井披着落日的光,关上栅栏入梦的玫瑰
走在卑微的河流上,若我写下新鲜的唱词
无疑你是第一个走进阿多尼斯花园的养蜂人
其实,我只是经过秦砖汉瓦的城墙
只是在流霞消音时经过永宁门
长安的五月也有柔波闪烁在黄昏
当我来到图书馆,抵达一片原野
在熟悉而陌生的长安,我在找回
失去的每一天,我的耳边仍能听到忧虑的号角
听到长安街,呼啸的车轮穿过几个朝代的嘶鸣
平原上的火焰,最终会去往何处
是我无从找到的答案,这个黄昏
我没有径直走进大明宫
在不断更换方向的窗外,当你挪动
屋内的星空,险峻又寂静的星空
是否会驚醒橱窗内沉睡的风声
2018.5
局外人
每张批条都是工期在精简食粮
蚂蚁旁的汪洋也是,几条小溪分离自身
流水带走移动的面包颗粒,这是尾端
我在幽暗的长廊寻找丢失的记忆
一纸云烟在水面留下划痕,扬起的长鞭
不是抽打心结,而是把签名题写在沉寂的崖壁间
是谁在一间房屋里设计生活
让白昼延长夜晚,走马灯最终带走了寓言
一件赝品佩戴花冠走进缓慢的夜色
有谁懂得叶脉的生活,它提供的长句
斜射在一叠草丛里,作为离奇的修辞
门外虚掩的光线让人生疑
这是阳光停顿的表达,花园里奔跑的
栅栏挡不住夺路而逃的事物,第一声
蝉鸣回应着塔楼的钟声
而我仍需要记下一页新鲜的日记
反复在楼群间寻找可能消失的参数
广玉兰守卫的领地,在流动的潮汐中
进入拱形桥,我靠近堤坝生还的居所
停留在琼花圣洁的险境,一块碎石绊倒了我
阳光飞走后,我是多么虚弱啊
在湖水的界定的波澜里,我看到人心的空无
一棵古树在裂变中缔造的旋涡打着心结
如此清晰又辽阔,这是通向白塔的五月
我在树丛的暗流里,想象一件空落的金装
踏上红桥,玉箫人提取的镜像换了路径
经过瘦湖中心,一座小岛打开明天的必需之门
而明天,我将会看到百鸟齐飞,湖水微澜
当小船在一排水杉旁回转,我又卑微如蚁
站在阳光的魔镜里应答倾斜的自己
2018.6
棕榈树下
我是落在无边的空旷里,棕榈投下的树影在闪烁
作为一种生长,灯光留下了第一个夜晚
这是八月中旬的第一天,万物又回到各自体内
钟声开出的花朵推着时间,阑珊的夜色笼罩着我
仍有回声探路,我坐在棕榈下,飘动的夏裙裹紧了风
为了进入你来的夜晚,我在起伏的假寐中画地为牢
身后的斜坡上,虫鸣也能听到草尖的风声
午夜三点,有人独倚栏杆时,长廊回到自身的宁静
我捧着狭长的过往沉默在自身的漂流中
绕过内心的礁石,此刻,我在等你走出舷梯告诉我
你披荆斩浪经过的海面,浪花很白,波光很轻
而余下的长路,依旧需要灯火的照耀
当你为白昼写下不朽的赞美诗,岸边的棕榈
发出一道奇异的光亮,那深不可测的光芒
挑灯看剑,正把八月第一支晨歌唱响
2016.8
独角戏
一场雨过后,银杏叶低悬在秋风里
田野深处的植物保持最初的暗黄
细密的光点像星星的絮语
在都市,每个黎明都有新鲜的自述
匆忙赶路的人患有相同的病症
签到,打卡,误工,晚点
地铁口人流不断,黑鸟站在行道树上
一再把秋天摇落,那些鲜艳的叶片
落在我的头发上,眉睫上
我第一次看见弹跳的雨点迷离又温暖
精细的女人经过站台,一如既往
遵守内心的秩序,细数颈项的年轮
从一到五,安检通道提供的安全指数
关上快活的记忆,有人谈论橙色的风暴
从一只蝴蝶飞抵沧海说起,它缩回剑鞘
回到自身的前世,带着微创的横切面
沉默的手指对着白纸,与一条毛毛虫
诉说低矮的现实,那时它整夜跟着月光
尝试蠕动的弹跳,在循环的剧场外
想象在一棵银杏树下,翕动两片对折的蝶衣
仿佛它又重逢了抽丝剥茧的自己
2017.6
码头之夜
因为落雨,异形塔升起的雾气
飘浮在移动的渊囿里,一座悬垂的
岛屿若隐若现,没有谁留意
多层次的长阶已深入秋天
在大地摊开的掌心,那些落叶
拆除内心的藩篱,落于光中
在百草阁,大海,丛林,灯芯草
泡沫般的星子,依次走在落日里
走在无声的和弦中,倾斜的光线
在雨滴深处盘旋而上,而塔尖耸立
当我错过站台,在一本诗集里寻找
相同的地名,这生长的光阴
让银杏树缓下风景,踏过单行道
从一滴雨的内部,風声阅读着残云
一座城市的画像沿着舱门忽远忽近
在加勒比海,沃尔科特写下码头之夜
写下与之对视的栅栏,写下黎明到来前
走进镜子深处的人互为灯盏
2019.4.30
下午的瓷
我捧着未及的光,站在晚风里
站在远离灯火的地方,摁住一个新鲜的下午
没有人会相信,同一本诗集
会在不同的天空被多次打开
我不喝白兰地,不碰威士忌
就像很久不谈读书和写作
时间总是一分一秒踩着钟声
消失在尘埃里,一棵落叶树回应的
不只是秋天的歌声,大提琴在凌晨
送出一张卡片写着千言万语
再走回它自己,在九祥岭公园
一道围墙制造的孤独,像戏谑
路人的告别,从这里看到的云朵
承接木棉的言辞,而桥下河水沉默
在留仙大道,我不能跨越漫长的栅栏
带走一页日记,你写下囚禁的石桥
迷路的光,而在逐梦的旋木下
独自出走的火焰,在向我们表达着什么
2019.4.27
和弦
雨水一次次舔舐波斯菊的脸
它穿过后山的斜坡,平衡着
天空的倒影,光渐渐暗了下去
在控制的键盘上,没有谁去留意
花瓣间垂挂的珠帘,按键拨出的号码
走上泥泞的小路,在雨滴的叹息里
它看见的历史,在雾气消散前
慢慢走进一页发黄的日记
狂草中的音节,在不安中倾听
滚动,编织,回忆,一滴,一滴
又一滴,像没有退路的哭泣
找回多年前的自己,并不曾有过
蕊尖的安慰,写到一朵花的名字
写到指上的琴音,收容潮湿的暴力
所要的七个空间和一个拐角错位
劫掠一缕长发的语词,悬在
扯天拉地的雷鸣里,多少面孔
在闪电到来前忽隐忽现
里尔克,托马斯,布拉加,卡瓦菲斯
在丛林,在山谷,在跳动的叶尖上
他们来了又走了,那间断的溪流
加重了花瓣的呼吸,就在午夜的深水区
我用缓慢的速度,描摹一枚花瓣的眉骨
在停顿和转换之间,雨滴叩响了谁的门环
2019.4.21
灯塔
在水面,在林间,黄昏的舞蹈
像从画板里走出的比喻
金黄又轻软,有人沿着岸边奔跑
贝壳,沙子,粼粼的波光
无形的风,轻轻地,轻轻地拂过
碧蓝的天空下,灯塔矗立
在凸起的岩石上,没有一处涛声
是孤独的,来不及辨认的背影
像轻盈的白鹭落在岩石上
在沙滩堆沙堡的孩子,弯下腰
他建造的城池多壮观啊,一艘军舰
游弋在阔达的海面,彩虹桥下
巡逻的舰队沿着战线往返
未及的水流深处,留下丝绸般的
幻象,沿着蛇形栈道扩展
走在桥上投石子的人
忠于自身的河流,鸥鸟展翅时
在沙滩留言的人,带走大海的手信
而塔身与塔屋站在高处
凭海临风,灯塔衔住的落日
站在自己的火焰中
2019.4.7
郊外
沿山道疾行,下山的人极力保持
身体平衡,这让我想到极目阁的路
指向封闭的隘口前,四月的风在攀登
上山的人也在攀登,他们不曾有过
任何互动,面对共同的侵犯者
缄默的丛林或直立或侧身
它们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发生
我走在人群中,听到山谷悬挂的回声
尽力与鸟鸣并行,只是塘朗山铺展的身躯
超出我的想象,一件自然主义的长袍
披在群山之间,熟悉又陌生的事物
平行或交叉,孤悬的峰顶是我不曾
攻克的堡垒,霞光里孕育的果实
比浮动的婴儿车更有戏剧性
滚动的车轮在追赶一群踏青的人
山道两旁的勒杜鹃与紫藤兀自交缠
它们划出的弧线,点亮寺院的钟声
在白色的塔群下,车辙踏过的虚无之桥
托住了最后的黄昏,而绿地
山涧,溪流,丛林,依次漂浮
在陡峭的虚空中
2019.4.5
橡皮树
一整天,我坐在餐桌旁望着它出神
发呆或者什么也不想,在黄昏到来前
我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纪念
叶片上游走的光,这让我想起
生长的初衷不仅仅是顶芽的事
在八月,我不能拆除内心的藩篱
不能拒绝失眠的人,连续敲击键盘
制造重音的部分,起飞的光线沿着墙角
游向房间深处,六弦琴养育的灰尘
沉重又寂静,黑色按键的字母
隔着蓝玻璃,清晰可辨
穿过荷兰小镇,一棵橡皮树
在黄昏失意的时刻,一路跋涉
在倒悬红缨的途中,现在落地窗外
雨滴在叙述,秋天是绵延的
几片顶芽沿着缺口反向伸出来
这一刻,我从窗户望去
它们整齐地坐在自己的位置
安然,舒适,仿佛你带着它的主人
带着去年的秋天,又回到了这里
2019.3.14
倒影
清晨和黄昏没有多少差别
作為一种跋涉,白桦指向天空的
道路陡峭又艰险,在反复行走的镜像里
莫愁湖,阅江楼,秦淮河,在你起身之前
它们以寂静的速度走在新年的田野上
沿途越来越拥挤的事物,加快了卡明斯
夜晚的到来,飘逸的爵士往返
于巴黎和纽约之间,种植一月的平原
天空现在蓝得透明,树洞中流出的寂静
适宜画笔重组落日迂回的倒影
一只麻雀的到来,加重白纸的底色
它不能确定雨雪交替的黄昏,走出郊外的人
是否会整日弹唱一首安妮之歌
2019.2.1
水塔
这是九月尚未雕刻的夜色
星光消逝后,通向堤坝密布之地
黑影在水营的轴心醒来
一棵芦苇在水边站得太久了,当它隐藏
流崖飞花的秘密,忽略时间的可能性
水声沉入期待以流逝的方式不停追问自己
岸上两只野鸭先后回到幽暗的河堤
一只保留今朝进升的方式,一只剥开水草
寻找鱼虾和食物图谱的简史
它们相信浮光掠影,在夜晚
只是慰藉自我的真实,每天站立的溪流
赋予河水流动的形体,那些鳞片剥落灯盏
只在水面保持最初的浮力
羽翼的清音,踩着彼此的影子
顺从一些召唤,走在流浪者的栅栏里
从秋天开始,河水带走的孤寂
不管沙漏如何流逝, 它的上水径
总是小于一,就把一切交给秋天吧
在时间以外,不断长高的梦
借助但丁之力打开钟声和记忆
而水塔成为另一种站立的果实
2018.9
图案
银杏叶在手中翻转
这让清晨在长久的停顿之后
有了一个向上的坡度
三文治和咖啡留在靠窗的位置
回忆一场雨,俯身秋天低处
来不及取走的光线,把残渣和果屑
一并沉入杯底,它们游弋雨波的
琴弦中,如同落叶消瘦,孤单
站台外,有关栏杆的命题划过车窗
年幼的鸟飞不过房顶,而羽毛相信
轻薄的假象, 玻璃上的雨水
任风不止,正如你所见
就在谷地深处,到底是怎样的手指
模仿伞柄,在风里叩响门环后
像你一样,进入一面平滑的镜中
那一刻,去往安托山的地铁
在新生的隧道里驶过,当雨水
融于自我时,我还记得它鸣笛的颜色
2018.12
长廊
我把长廊看作唯一的通风口
按钮器发出信号时,我坐在海洋中心
风暴是静止的,在灯光宽窄不一的极限内
墙体一尘不染,下午的作战区
如同沙漏的形体,时间一点点渗进
昏暗的空气中,风声有时会突然静止
没有人知道,皇岗路会从早晨
带着体内的血液奔跑,软留针深入我的
左手腕预支了一病区的隐语
它让我想起一只沙狐,在落日下
区别于寂静,腾空的身体披挂山林
捷足抵达之时,像患上焦躁症
我知道在交叉路段,一些疾走并不可疑
多少未名者踏上快车道,从不敢让车速慢下来
而每到这时,把右手伸出窗外
我向往神鹰飞过的天山,在辽阔的版图上
丝绸缜密的群雕,可否供我飞翔的翅膀
同风中吹口哨的人赛跑
而时间站在陡坡,见证月光受伤的传说
我双手摘下的云朵被夜晚收回,有谁先与我
听见一支牧笛踏云而行
事实上,我只身低徊在弯曲的黑夜
墙角和通道交织的色彩超乎了想象
的确听不到其他声音
脉管里的千军万马,终究小于诗歌的浮力
一条河流置换的九行诗,在汹涌的海面
有人称其为哀泣的缪斯
2018.8
责任编校 谭广超
笑嫣语 生于山东,现居深圳。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等文学刊物。入选多种年度最佳选本。著有个人诗集《临窗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