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本无色（30首）

钱万成

此生不再挣扎

确信前世是一朵莲花

但佛陀不曾在上面坐过

我一直做着圣洁的梦

但始终无法摆脱污泥的牵绊

我向往蓝天，渴望

在风中飞舞

花瓣纷纷飘落

葬身于贪婪的鱼腹

在六十次反复的

绽放枯萎绽放之后

我终于看清了实相

决定，此生不再挣扎

风雨黄昏，独守这份清冷

和些许安宁而恬静的寂寞

站在原野看一列火车驶过

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平原

总以为平原和自己无关

当一列火车把雪野一分为二

才意识到我一直吃着平原的粮食

喝着平原的水  每天都在平原上生活

我把童年定格在山里

每当别人说起故乡

我的眼前就会有狐狸野猪出没

那些树和溪流都长进我的肉体

那些石头都长进我的骨头

火车的隆隆声渐渐远去

雪地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城市和村庄模糊成一堆千奇百怪的文字

我无法把它排列组合起来

记录此刻的心情

迟来的这场雪

雪真是再好不过的东西

它从天空中飘落让灰尘垃圾枯枝败叶

瞬间消失

世界变得比洁白还要洁白

连鸟都无法辨认

山峦森林与村庄的颜色

可惜来得晚些

如果来在冬天也许更好

那些病毒便没有机会嚣张

让那些老人孩子甚至医生都发烧咳嗽

它终归还是来了

立春之后、雨水之后、惊蛰之后

毕竟还没到清明

春耕还远

种子和草都不必担心被春旱渴死

来了就好

在上海二中院旁听庭审

如果把法庭變成庙宇

如果把法袍变成袈衣

如果法官像和尚一样

用法槌去敲击木鱼

如果法条变成经文

如果原告和被告

像僧众一样

跪一地虔诚

这个世界还存不存在罪恶

还存不存在妄念和冤屈？

法槌

一槌定音

一个人的罪与非罪

生与死

就在它的起落之间

在上海二中院

第七法庭

我试了试

真的好沉

一棵橡胶树

一次又一次挨刀

一次又一次流血

一生伤痕累累

可它从不抱怨

从不喊痛

也从不呻吟

始终保持缄默

只要躯干不倒血未流干

就一直倔强地活着

2009年春节，海南兴隆

第一次看到这棵橡胶树

心里一阵颤栗

她像极了我早逝的母亲

野花是不相信命运的

野花是不相信命运的

她们一直都在抗争

不管被遗忘在哪儿

山坡田埂抑或庭院角落

都要坚强地活着

她们一直渴望发声

发不出声音就还世界以颜色

别人在不在意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不辜负生命

并实现自我

两只甲壳虫在同一个地方死去

接连两天

两只甲壳虫在同一个地方死去

一只已被掏空

只剩下坚硬的外壳

另一只还很完整

被一群蚂蚁团团围住

我敢断定

这不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很可能是它们

被欲望牵引

误闯了别人的领地

在这个王道的世界

强者和弱者都要遵守王法

蚂蚁弱小，蚂蚁也要

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王土

守护尊严

雪中的鸵鸟

孩子

天，已经下雪了

还穿那么短的裙子

真担心你的长腿

会被冻伤

我知道，你善于奔跑

奔跑可以取暖

你能坚持多久呢

跑，就会累

累，就得停下

莫如，穿上裤子吧

一样很美

惊蛰

蛰伏了一冬的小虫

从黑暗的墙角里爬出来

东张西望

牵出一串轰隆隆的雷声

外面真的开始下雨

尽管很小

淅淅沥沥

却也是这个春天第一场惊喜

我知道草已萌动

在那残雪下面

可它们不敢张扬

担心昨夜的风雪

卷土重来

一只飞蛾

对于生命

谁愿意毫无意义的结束

蛾子本意也不是

想殉情火海

它是因为渴望光明

才慌乱了自己

假如没有那么多想法

欺骗和诱惑又能怎样

山不随水转

山永远屹立在那

冰川渴望风光

最终在渴望中消融

今天这只蛾子还算幸运

我关着窗户

它在玻璃上撞了一下

折返回去

估计没有伤到翅膀

墓志铭

一个活着的人

为自己写一篇墓志

何等无趣

人生本来就是过客

让人记住

有什么意义

莫如去栽一棵树

每天浇一点水

等树长高给后人留下一片荫凉

到那时候

也许没人知道你曾经存在

知道不知道又有何妨

天堂

我相信没有人到过天堂

天堂是一代人又一代人

讲给一代又一代美丽的故事

让脚跟着脚一直走下去

天堂应该像一张香喷喷的饼

一眼甘冽的泉

在人生的沙漠里

在旅途的饥渴中

没人能抗得住它的诱惑

它在哪沒人知道

路多远没人知道

你若相信，只管去找

一往无前。义无反顾

我佛慈悲

让

一切生命

都以自己的方式

存在

让

所有存在

都别相互残杀，远离

伤害

让

爱，成为一种习惯

如阳光

雨露

让

恨，消失

天下太平

春暖

花开

读《金山禅寺》

——致洛夫

早上。爬山

入寺。汗流浃背

焚香。叩首

客急。佛不急

向晚。关门

残阳如血

晚钟悠扬

僧急。客不急

烦恼、怨怼

仇恨、愧疚皆留山中

回返。踏

半山灯火

一路轻松愉快

西瓜的命运

从口衔花朵

来到这个世界

就埋下杀身之祸

它太放纵野心和梦

任由它们无限膨胀

它把阳光和雨露据为己有

把平淡的日子过得过于甜蜜

终于盼到瓜熟蒂落

得意忘形时

竟被狠狠地插上一刀

参观古代兵器博物馆

当所有的箭簇放飞之后

箭囊只是一只空空的皮囊

再坚硬也无法

再现英雄气概

还有那驾

和箭囊一样古老的马鞍

离开马背，此刻

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草原上的草

一次次长起来

一次次被吃掉

如此循环往复

还不如一直矮下去

矮到地皮以下

矮到牛羊和马匹的视线以外

就再也没有

被吃掉的危险

陨石

因为不明来路

可以让人无限猜想

明明一块普通的石头

却不断接受膜拜

沉默是金

沉默让它更加神秘

就像佛，庙堂之上

从不开口

仰望瀑布

仰望瀑布

我就是一滴水

逃离，马上消失

同流而下

即刻便被淹没

水的命运

永远不宜居高

高处不胜寒啊

并且可能

随时跌落

一条流浪的狗

离开老家

中秋的月亮就未曾圆过

那轮圆月在故乡的井里

离开那天就开始残缺

父母已故老宅没了

我变成了一条流浪的狗

今生再也回不去童年的家

酒歌

倒进杯里

酒就变成一面镜子

不仅照出人的嘴脸

也能照出人的灵魂

酒量知胆量

酒品见人品

酒德更在推杯换盏之间

站在你的对面

醉汉

醉汉从不承认自己醉了

说自己醉了的时候

大都还十分清醒

醉汉会把别人的酒

倒进自己杯里

说，哥们儿，来，干

醉汉在散场的时候

常常对清醒的人说

没事，我来送你

醉汉步履蹒跚

会笑前面的汽车不走直路

骂司机：你他妈又喝多了

箫声

那箫声是从天空飘下来的

尽管夹带着桂花的香味

也还有些悲凉

团圆的日子

这箫应该是吹给不归人的

可他无法听到

却让盼归的人

听出了眼泪

箫声咽，明月夜

万家灯火异乡客

稻米飘香时节

故乡的高粱也该红了

我的乡愁

我的乡愁

不是隔海相望

余光中在异乡

我守故土

我的乡愁

是故乡被故乡的孩子遗忘

他们习惯了都市的灯红酒绿

不再仰望故乡的星辰

我的乡愁

是读了书的后生

不愿意乡下爹娘来城里探望

担心大棉袄二棉裤损坏他的形象

让身边的女人说土

我的乡愁

是今夜无法辨清家的方向

雾海茫茫

列车西去

春水东流

冰凌花

那朵莲

因为佛坐过菩萨度过

它便芳香四溢

被那么多善男信女

頂礼膜拜

那枝梅

因为骚人墨客喜欢

便长出了风骨

日益清高

千古传诵

唯有冰凌

这朵开在冰雪里的小花

一直没有被人关注

偏居北国

静静地迎送每一个春天

悬崖上的松树

立身悬崖

绝不会是它自己的选择

没有跌下深谷

也许仅仅是一种幸运

孕育它的那颗种子

是被风吹到这里

还是被鸟衔到这里

没人知道

阳光的温暖

雨露的浇灌

还有风暴冰雪的考验

让它在石缝里

深深地扎下了根

它钢硬的针叶

它虬曲的躯干

长成岩石的骨骼

长出山鹰的翅膀

就连那盘旋的裸露的须茎

都无不展露出对生的渴望

风水

左青龙 右白虎

白虎抬头

青龙也无可奈何

如此大凶

人类并不惧怕

他们请来麒麟

守住大门

守护全家尽享安宁

其实，白虎和麒麟

都住在人的心里

一个叫作善良

一个叫作邪恶

房前树上的朱雀清楚一切

可从未告诉过屋主

也不曾告诉屋后的玄武

不想说话的时候

不想说话的时候

最好花钱买醉

醉了就可以语无伦次

还能呼呼大睡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谁都无法躲过

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该吹牛时尽情吹牛

该闭嘴时乖乖闭嘴

纸本无色

1

自尊和虚荣

原本是同一张纸

翻来覆去

只有自己

知道想要哪一面

2

水一直渴望上天

要找飞翔的感觉

飞起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自己

一觉醒来

又回到了地上

3

网络其实就是一片树叶

把阳光和雨露吸进之后

不知道会流向哪里

树干知道但从不开口

4

富贵不一定是金钱和权力

富贵是内心永远的满足

人心不足蛇吞象

蛇如果真的吞了大象

会是什么后果

5

纸本无色

今夜被涂抹得面目全非

时间可消解一切

明日酒醒

依然一片空白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