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柱 王艳丽
哥哥,现在,我就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店里,坐在我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上。透过玻璃窗,我能看到哥哥公司的大楼。用手指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那么多窗户,哥哥肯定坐在其中一个里面。是啊,我们约好十个小时后在这里见面的。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你,所以还是写封信给你吧。
对不起。之前我也几次表达过我的意见:我不能接受你的求婚。我已经决定不嫁给你了。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我以后会不会后悔?没有你我会怎样?一想到这些我就害怕、担心,一点自信都没有。哥哥,走到今天,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是真的考虑了很久很久。
我们在一起十年了,换句话说,到现在为止,我人生几乎三分之一都是和哥哥在一起度过的。而从今天以后,我们将不会再见面,虽然我还不太敢相信,但还是决定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一直以来,谢谢你了,哥哥,谢谢。非常感谢,感谢你,哥哥。还有……对不起。
哥哥,此时此刻,我想起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天,已经二十岁的我,已经是成人的我,居然在自己学校里迷了路,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好没用。当时的我看上去应该有些紧张吧。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陌生的人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我突然拥有了太多的自由,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太多的不安和担忧。当时我真是冒冒失失的,整天里大祸小祸不断。
当我突然出现在哥哥面前,问你工学院在哪里时,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表情让我至今难忘。当时,你的脸上没有嘲讽,也没有热情,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我也去工学院。”我没想到的是工学院居然在校园的半山坡上。于是,我只能跟在哥哥后面,一起穿过那片人迹稀少、大白天也显得黑寂寂因此被称为“亚马逊”的森林——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从图书馆旁边的台阶就可以过去的——那条路显然更亮更热闹。知道这件事后,我还向哥哥发了几句牢骚呢。当时你的回答是:因为我看上去很着急,所以你才特意带我抄了近路。
那天的我,刚开始是因为迷路而惊慌失措,后来因为要穿过“亚马逊”而紧张不安,最后终于到达了工学院门口时,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手脚都麻木了。不管怎样,总算是安全抵达了目的地,紧张感也终于慢慢消失了。当时的我,只觉得哥哥真是个好人。我本来想对你说声“谢谢”,但就是说不出口来。哥哥对我说“喂,你快迟到了吧?快进去啊”时,我的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发呆。哥哥从我手里抢过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确认了一下课程表,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大楼里面走去。直到那时,我才像魔法被解除一样,身体终于勉强能动了。我像傻瓜一样跟在你后面,一边走一边说:“请把课程表还给我!”最终,那天是哥哥一直把我带到教室门口的。
当然,对于这件事情,哥哥的记忆和我略有不同,对吧?你坚持认为是我请你帮忙,让你带我去教室的。你说当时你刚在工学院听完课,去图书馆还了本书,本打算去学生餐厅吃饭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你还把当时你的课程表给我看。哥哥,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当时说“跟我来吧”那句话的语气,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一句“好吧,应该是我记错了吧”而终止了你我之间的这次争辩。因为我觉得,这本来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嘛。
但是哥哥,此时此刻,我还是想和你说,当时真的是你主动开口对我说“跟我来吧,我也去工学院”的。因为当天上课时,我在笔记本上下意识地写了十遍这句话:“跟我来吧,我也去工学院。跟我来吧,我也去工学院。跟我来吧,我也去工学院。……”我没心思听课,一直在笔记本上胡乱写着这几个字。真是这样的。但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对哥哥讲,你就会觉得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怪难为情的。再说你又对我当时主动请你帮忙的事情确信不疑,所以我还是没有说。
哥哥,你还记得那件事情吗?我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有点想不起来了呢?啊,对了,就是我们在江南和奎贤偶遇那次。当时我们在路上走,奎贤就坐在对面咖啡厅一个大大的玻璃窗前。当时你指着奎贤问我:“那个人是不是你同学?”我说不是啊,那不是哥哥同社团的学弟嘛,所以我也认识啊。没想到我话音刚落,你就露出一副“真是无语”的表情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怎么可能?难道我连自己社团学弟都不认识吗?”可是哥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样,那我岂不是成了连自己同学都不认识的人了吗?“连学弟都不认识”这件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难道就该发生在我身上吗?当时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极力坚持“奎贤真的是哥哥社团学弟”,结果你又是一副无奈的表情:“你今天怎么这么敏感?好好,就算你说得是,好吧?”
哥哥,因为你这样的态度,我也不知为何就较真起来。我抓住你的手,穿过马路,径直走进咖啡厅,当着奎贤的面确认了这样的事实:他的确是你社团学弟,和我根本不是同系同学。当时我还流下了眼泪。哥哥,我之所以会哭,不是因为生你的气,也不是因为确认了以后哥哥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我是小题大做的态度。其实,就在抓着你的手去找奎贤时,我一直都在怀疑自己:要是我记错了该怎么办?若真的是我自己弄混了的话该怎么办?是的,我之所以会流泪,主要是生自己的气,因为在哥哥面前,我永远不够自信。
對我一个人去首尔读大学的事情,爸爸一直都担心不已。从接到录取通知书起,一直到我拎着行李到达大学宿舍为止,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千万要小心啊”。他对我讲了无数离开家后发生各种不幸的女人的故事:现在在娱乐场所当领班的女同学;大着肚子回到家乡的堂姐;朋友的女儿上了有妇之夫的当,结果一辈子都毁了;一个学妹自己乘坐出租车时惨遭司机毒手……这样的事情在爸爸口中简直是无穷无尽。
入学后没多久,系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个男同学趁女同学喝醉,对她进行了偷拍,事情败露后,整个系里天翻地覆。当时哥哥也一样对我说了这句话:要小心啊!首尔人,尤其是首尔的男人,绝对不要相信。
我也算生长在比较大的城市里的孩子。高层建筑、大型小区、宽广热闹的商业街,对于这些我并不陌生。尽管如此,好像首尔还是有什么不一样。或者说,不是因为首尔不一样,而是我生活的环境变了。因为现在我需要一个人面对生活,没有帮助我的朋友,也没有在身旁照顾我的家人,想到这一点,我内心的确充满了不安。再加上大学功课繁重、打工生活的劳累,还有随时需要处理的复杂人际关系,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疲惫不堪。
哥哥你呢?对于各种奖学金的申请方式、选课方法、日后对自己就业有帮助的校内各类项目等等都了如指掌。尤其是还掌握着各门功课和授课教授特点等信息。有了哥哥帮助,我的大学生活的确受益颇多。正因如此,那些跌跌撞撞、不明就里的同学们经常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每到这时,我的确有些小得意来着。可能也正是如此吧,我才越来越依赖你,越来越遵从你的判断和建议。
我们俩虽然不是同一个专业,但在一起听了不少课。多亏你积极向我推荐人气课程,还有分数比较容易拿的课程等等。一开始我觉得挺难,因为很多课程并非是自己喜欢的,也很陌生。但现在回想起来,多听几门不同的课程也是一种多方面的学习嘛,应该说机会难得吧。
我现在经常想起来的就是基础物理学那门课。哥哥,你还记得吗?那个学期你重修基础物理学,我也曾短暂过去旁听。也真是神奇,那位教授是如何在那么多学生当中一眼就看出我是一个旁听生的呢?真是不可思议。他说十年来第一次有来旁听物理学课程的,所以还让我站起来自我介绍,后来上课时经常会问我“理解了吗”,还夸我问题回答得很好……当时的我既害羞又有些難为情,但同时又觉得好久没学物理了,听听课挺有意思的,对特别照顾我的教授也心存感激。但正因如此,那门课我听了几节后就不得不放弃了。
因为,哥哥十分讨厌那位教授。你说那位教授对我的态度不正常。难道是我太迟钝了吗?说实话,在哥哥提醒我之前,我从未感觉那位教授哪里不正常。所以我说“我不觉得啊”时,哥哥的回答是“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后来我决定不再去听课。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因为那位教授,也不是因为你不让我去。而是觉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我再若无其事地去听课的话,那就是我自己有问题了。
其实,那位教授从来都没有在课堂以外的时间里找过我,也从未问过我个人的联络方式。每次和我说话,他都会用敬语,叫我“那位同学”。是的,对只是旁听生的我,他的确提问的次数多了一些,但每次问的问题都是和课堂讲授内容有关的。可是,哥哥却说教授另有企图。他目的不纯,让人恶心,难道你就不觉得生气吗?哥哥当时是这样发着脾气对我说的。当然了,哥哥应该不是冲我发的火,而是冲教授发的火吧?但哥哥还责怪我,说我大脑迟钝,不懂得观察。于是,我心里十分不开心,甚至还埋怨那位教授让我陷入不开心的境地。从那以后,我真的开始怀疑起那位教授来。整个学期里,每当我们俩提到那位教授时,总会说“那个变态”。
也正是从那件事情开始吧。再和其他异性交往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不自在。那些人不会是对我另有企图吧?我的一言一行是不是会让他人误会呢?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害怕自己是否因为猜不透、弄不清对方在“性”方面的挑逗而在言行上犯了错误。我感觉,突然之间,怎么说呢,自己似乎就成了一个不检点的女人了。于是,我开始了严格的自我约束,远离男生,不参加有男生的聚会,进一步缩小自己的人际关系网和活动范围。
本来我已经快忘了那位教授的,但去年,有个朋友偶尔在我面前提起了他。对了,就是智维,我大学同屋。她找到工作后就被派到位于大田市的总公司去,因此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了。去年她回到首尔,我们终于又见了面。一见面她就先提起哥哥来,问哥哥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结果她就笑了,说:“你们真是爱情长跑啊,你真了不起。”了不起?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了想,但并没有深究,而是一笑了之。
聊着聊着,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聊起与哥哥有关的话题来。我讲起当时跟着哥哥去听课的事情,智维说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我会去听物理学,“不过,那课有意思吧?教授也很绅士,对不?”当时,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是啊,智维的话是对的,那位教授真的很绅士。虽然年龄和我爸爸差不多,但一点都不古板,也没有架子,和“绅士”这一称呼简直是天作之合。但为什么一直以来在我的记忆里,他都是一个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人呢?为什么我曾一度叫他“变态”呢?他甚至都没和我握过手,更从未和我讲过与课堂无关的话啊,不是吗?
是我们错了。虽然我们并未公开诽谤,但很明显,在私下里,我们因为错误的判断而生生诬陷了一个好人。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又讲起这件事情,原因是希望哥哥能有所改变。如果你还对那个教授有错误的看法,我请你不要再这样了。我知道,无论现在我们想什么、说什么,对那个教授都没有任何影响,不,人家甚至都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但是,人犯了错就得勇于改正,不是吗?我们曾毫无根据地污蔑了一个人的人格,不是吗,哥哥?
现在回想起来,在喜欢或讨厌一个人方面,我似乎真的受哥哥影响很深。哥哥,如果我现在提起她的名字,你一定会很生气吧?我说的是知恩,哥哥非常讨厌的我的一个朋友。你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学校庆典活动时,是不是?当时我和哥哥一起去了知恩他们社团办的小酒坊,聊着聊着,我们的话题多了,后来就一直开怀畅饮到深夜。
一开始,哥哥和知恩真是合拍极了,合拍得简直让我嫉妒。知恩喜欢棒球,而且还和哥哥喜欢同一个球队。自从两个人谈到棒球后,我就感觉自己像个隐形人一样。你们两人一直在谈论我不知道的选手或教练的名字,回忆上次比赛的点点滴滴。我本想提议咱们不如换个话题,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伤自尊,所以只能装着感兴趣的样子,和你们一起笑,并在适当的时候见缝插针地回应个一两句。
我们三个人从来都没有特意约好一起见面,但经常在学校里偶遇。有时候是我和哥哥在一起时叫上知恩,然后三个人一起去吃饭。有时候我和知恩经过哥哥上课的大楼,于是三个人就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喝咖啡了。有一次,我们还一起去过棒球场。棒球场真是很有意思。给球队加油助威,一起唱助威歌,这些都是那么有趣。还有,在棒球场喝的咖啡似乎更爽口更好喝呢,虽然我不懂棒球,也没有特别喜欢的球队,但这些并不妨碍我在棒球场感受快乐啊。甚至我都有些埋怨哥哥了,你怎么早没带我来这么有趣的地方呢?但是,也就是在那天,哥哥和知恩之间出现了裂缝。
那一天,你们俩都喜欢的球队一直处于下风,但却在终场前奇迹般实现了大逆转。因为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们又去便利店喝了一肚子啤酒,然后走到附近的公园长椅坐了一会儿。我也忘了事情是发生在何时了,是知恩先干了一杯啤酒之后吗?还是我们一起回忆球赛的过程之中呢?总之,哥哥突然对知恩说了一句:“你和普通女孩子好像不一样。”知恩马上回了一句:“这话是什么意思?”哥哥说:“是夸你呢。”结果知恩又说:“普通女孩子是什么样?哥哥说我和普通女孩子不一样,这句话为什么是夸我呢?你的意思是说普通女孩子都不怎么样吗?”
于是,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陷入了冰点。三人啤酒庆祝仪式即刻结束,哥哥还是让的士司机先把知恩送回了家,然后又把我送回宿舍。在知恩先下车后,出租车里只剩我们两个人。这时哥哥开始评价起知恩来,说她唐突、没礼貌,最后甚至还用上了“没教养”这样的词。其实我听起来是有些不开心的。毕竟人家是我朋友嘛,怎么能说人家“没教养”呢。
其实,因为怕哥哥不开心,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说过:知恩好像也不是非常认可哥哥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经常会问我“你真喜欢他吗?他哪里好呢?为什么好?”之类的话。如果我反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她又欲言又止,只是含糊地用一句“没什么”就敷衍过去了。但是,从她的表情和语气当中,我能感受到一种复杂的感情:疑问,担心,不安……
后来,因为哥哥同学会的事情,你们两人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那次的同学会不是普通的聚会,而是哥哥的高中母校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社团总同学会。有很多已经在社会上获得一定声望的大学长们也会协同家属一起出席。哥哥说要带我一起去,為此还给我专门买了一件很正式的职业装,帮我在化妆屋预约了当天的化妆项目。你说这是送给我的礼物。我的确很感激,因为这等于是自己被正式认可的讯号嘛。但其实呢,我在内心里并不十分开心。该怎么形容我的感觉呢?就好像牙缝里面塞了一小块儿碎肉丝,怎么剔都剔不掉一样:郁闷,不爽,不快……对,就是那种感觉。
当我把这件事情说给知恩听后,她突然问我:“那是他本人的同学聚会,干吗要给你买新衣服花钱打扮你呢?莫非你是他身上的装饰品不成?”啊,原来如此!直到那时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为何自己的感觉会那样复杂了。我一夜没睡好,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哥哥。我非常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衣服若是能退的话,我想退掉。而且我也不想去化妆屋专门化妆。谢谢你邀请我去参加你的同学聚会,但我想穿自己的衣服,像平时一样自己化简单的淡妆,以我本来的样子去参加。如果不可以的话,很遗憾,那我只能婉言拒绝。说这番话时,我紧张得要命,不知觉中居然把自己手指甲旁边的小毛刺都揪得干干净净。
出乎意料的是,哥哥很爽快就接受了我的意见。“我考虑过了,那聚会对你来说好像是有些压力。这次我就自己去了,你考虑考虑,看看明年能不能和我一起去。”直到这时,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但随之哥哥又问我:“是不是知恩给你出的主意?”的确,知恩是给了我一些意见,但之前我本人也一直很忌讳的。而且重要的是最终判断还是取决于我自己嘛。于是我告诉哥哥,是我自己的想法,也是自己做的决定。但是,哥哥似乎充耳未闻。
哥哥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好像在深思什么,频频点着头。那是哥哥特有的不开心表情,也是我最怕看到的那种表情:好像尽量在控制自己发怒,但是脸上明显写着“和你深究有什么用呢”。当时,你就以这种表情对我说:“当然不是知恩让你这么做的了。你现在肯定认为这是你自己的判断。但你为何会做出这种判断呢?不管怎样,你肯定是把同学聚会的事情告诉知恩了,我猜的不错吧?在我看来,知恩应该不会说什么好话吧?”
我没办法对哥哥详细说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我害怕你和我分手。没有你的照顾,我能顺利过好大学生活吗?我的日常生活会怎样呢?我害怕。而且,已经有太多人知道我是“姜玄男女朋友”了。你不是也知道的嘛,校园情侣如果分手,会有怎样的传闻,会接受大家怎样的指指点点,尤其是女生。
我问道:“哥哥,你生气了?”结果你突然大声回答道:“我没生气!”我赶紧解释:“哥哥生气了!但是,你真的误会了,我……”话还没说完,哥哥突然“啪啪”地敲着桌子大喊道:“我没生气!我都说了没生气,你干吗总说我生气了,啊?就因为你这么说,我现在真生气了,知道不?!”
哥哥经常这样,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或者忽然放大声音说话,但如果我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又会说没有,然后,就会把原因都归结到我身上:就是因为你说我生气了我才会生气的。但是哥哥,世界上哪有人会一边宣布“我生气了!”一边生气的呢?表情严肃,大声嚷嚷,使劲儿敲桌子,这就是生气的表现啊,哥哥,那就是生气嘛!
当然,哥哥随即就镇定下来,然后就开始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你啊,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人们为什么会谈人脉、同门之类的东西呢?你以后和别人交往的时候最好擦亮眼睛吧。对于和知恩的关系,我希望你重新考虑清楚。”从那以后,哥哥再也没见过知恩。正好第二年知恩就去国外大学交换,而她在国外期间,哥哥就毕业了。我和知恩应该很自然就断了联系吧?——哥哥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哥哥你错了,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不过是没有把有关知恩的事情讲给你听而已,因为我知道你讨厌她。
其实,就在知恩去国外做交换学生时,我又单独申请了一个邮箱地址,之后就一直和知恩用这个邮箱联系。有一年放假,我还去加拿大和她一起旅行了半个月呢。对了,就是那次,我说去加拿大姨妈家那次。其实我哪有姨妈在加拿大啊。给你看的照片上,那个女孩不是我表姐,而是知恩同屋。你还说和我长得很像呢,不是吗?人家是中国人啦!
一直到现在,哥哥几乎就像我的监护人一样。生平第一次离开家和父母,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很多时候,我会彷徨、茫然,不知所措,哥哥真是给了我很多帮助。不对,应该是几乎代替我决定了一切。在我们交往的十年间,我曾搬过两次家。刚从学校宿舍搬到外面住的时候,我真是一片茫然啊。父母都有工作,而且又老来得子,不可能到首尔来照顾我。而我呢,已经长大成人,当然不想再依靠父母过日子了。
当我对哥哥说想自己试着解决这件事情时,哥哥说:“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去看房子呢?”于是,哥哥请了假,和我一起四处去找房子。真是太感谢了。便宜的房子大部分都在人烟较为稀少的山坡或胡同深处。当跟着房屋中介大叔走进黑暗的空房子里时,若是身边没有哥哥该如何是好?——这件事情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知维就遇到过险情。她去咨询过的房屋中介大叔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发短信,说要和她交朋友。后来没办法,她只能换掉了手机号码。让别人知道女生一个人独居,的确是件危险的事情啊。多亏旁边有哥哥。房租、打扫、换壁纸、修理等等,一切事宜,哥哥都帮我解决得明明白白。
尤其是第二次搬家,也就是搬到现在这个房子時。我看到窗外的风景非常好。对面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藤蔓,的确挡了不少光,但是,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对面公园的风景呢。当时哥哥说房子在公园附近,飞虫会比较多,还有股腥腥的味道,但我却很满意。哥哥口中的“腥腥的味道”,在我闻起来却是淡淡的草香和泥土香,我很喜欢。
在哥哥的建议下,我在哥哥公司附近找了这个房子,现在看来还真是个好主意。哥哥经常加班,所以我们很少有机会出去约会。对我来说,反正要回家嘛,有时在回家路上会去哥哥公司转一圈;而哥哥呢,因为我住的地方近,所以也不用特意送我回家。有时哥哥加班晚了,还会到我这里过夜。住了一段时间,有时觉得这房子简直是为哥哥创造了各种便利。不过嘛,当时我也觉得不错,因为有种新婚夫妇的感觉。插在牙具插座上的哥哥的牙刷,浴室架子上的一次性刮胡刀,还有抽屉里那件七分裤运动服、几件内衣……哥哥,我既没办法还给你,也不能继续收藏,所以只能干脆扔掉了。对了哥哥,忘了告诉你,今天我搬家了。
相信吗?我一个人去房屋中介退了房,又找到了新房子,预约了搬家公司,又一个人完成了所有搬家的准备工作。这一切都是我独立完成的。还有,我还确认好了新家的房产证和土地证等资料。而且,房产证我至少确认了三次,一次是在签约时,一次是在盖章时,最后一次是汇定金时。
找到的新房子正好是空的,所以我还简单地进行了装修。新贴了壁纸,换了地板革,甚至自己组装了组合柜子和隔板。我从网上买了材料,自己拿着工具叮叮当当地组装,很顺利就组装完毕了。一直以来,哥哥从来不让我动钉子锤子,说是怕我受伤。但其实我是很喜欢自己动手做东西的。我爸爸的爱好就是用木板做家具。我从小就在爸爸身边看他用锯子锯东西,用锤子钉东西,还有给家具上漆,这些我都耳濡目染。真是很久都没有自己动手做家具了,心情不错哦。但是,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从来不敢自告奋勇去做什么,因为怕哥哥担心我。
在我写完这封信回到家里的时候,估计搬家公司的员工们已经把现在房子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吧。听说今天新租户就要搬进来了,所以,请哥哥不要再来这里找我了。也不要去图书馆找我——当然哥哥可能根本就不会这样做——其实,我选择了停薪留职。
我开始了新的学习。具体的东西嘛,也不太好和哥哥讲……总之我在学习和现在工作完全没有关系的东西。现在我还只是停薪留职,但日后会不会干脆辞去工作也不好说。我并不讨厌现在的工作,毕竟这工作实在是没得挑。对于一个爱书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工作比得上图书馆呢?而且还是公务员,这都是哥哥的功劳。是哥哥告诉我说有一种图书馆公务员,说这工作很适合我,又稳定,所以一直积极向我推荐。哥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最好我找个按时上下班的工作,哪怕不是公务员也好。哥哥的公司经常加班,所以平时很辛苦。但哥哥却说不辛苦,还对我说:“我下班晚,所以最好你能早下班。”看到哥哥那疲惫的面孔,我决心听哥哥的话,开始努力准备图书馆公务员考试。
备考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因为我选择双学位学习文献信息学要比别人晚,所以还得多读一年大学。学业就够让人崩溃的了,最可怕的是还涉及到学费问题。哥哥你是知道的,我的家庭不算富裕。本来我读大学的大部分学费都靠奖学金和助学贷款,生活费则靠四处打工才勉强凑够的,实在没法向父母开口要钱。
那一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简直就像在做极限运动一样。我白天去学校听课,没课时就准备考试,晚上则是各种打工:家教、补习班老师、餐厅大堂服务员、出纳员、开业宣传员等等,这些工作我都是来者不拒。尽管如此努力,那一年我还是没有考中。我对哥哥说想把目标降低一点,先从九级公务员考起,但哥哥狠狠地责备了我,说看到我如此轻易放弃,如此不思进取,真是恨铁不成钢。但哥哥你知道吗?听了哥哥的话,我心里真的很委屈。你从未在金钱上帮我一分一毫,只知道不停地指挥我买这本书,买那本书,听那个课,考那个试……我都搞不懂你怎么会让我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啊!
于是,新的一年里,我再次不得不奔波于打工和学校路上,想想那一年真是地狱一般的生活。如果这次再没考上,就意味着整整两年的时间里我除了准备考试以外就一事无成,以后该怎么办啊?我能做什么呢?那么多贷款能还上吗?光想想都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着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哥哥是怎么说的来着:“真没想到你如此懦弱。你要总是这样,我真的没有勇气和你共度一生。”
虽然当时我没说什么,但哥哥你知道吗?自从听了那番话以后,我的内心就充满了不安,甚至不服药都无法入眠。我大概服了六个多月的药。有一天哥哥在我房间里看到了装药的信封,还记得吧?我说那是感冒药。当时哥哥说什么来的?你也不咳嗽,又不是卧床不起,吃什么药啊?总吃药会成习惯的,那可不行!然后,你说出去上班,却买了粥啦,橘子啦,维他命什么的,“啪”地放到我面前,又好像觉得挺难为情似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哥哥,谢谢你当时给我买的粥、橘子和维他命,都挺好吃的。不好意思,这句谢谢有些晚了。但是哥哥你知道吗?我不是感冒,我吃的那些药,其实是镇定剂和安眠药。
那时候的我,一无所有,一事无成,每天不是学习就是打工,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和他人几乎没有往来,还与家人分隔两地,一个人在首尔打拼,不是吗?我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只有哥哥一人而已。而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好老啊。很多同学因为找不到工作而推迟了毕业的时间,学长们则告诫我一定要在又长一岁前尽快找个地方就业。还有一个姐姐决定要考师范大学,竟然重新开始准备大学考试了。“这样做说不定就业会更快些。”那个姐姐的话像钉子一样扎在我心里,让我心情极其沉重。哥哥,你还记得吗?当时你经常和我开的玩笑是什么来的?“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凋零了。”虽然表面上我装作若无其事,但其实心里真的很不安。好像我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了似的。我甚至觉得我再也不会遇到新的事情、新的人、新的机会了。
不过,当一切都过去后,如今我却觉得当时的自己其实好年轻啊。哥哥比我大五岁,当年已经三十岁的哥哥却对只有二十五岁的我说“凋零”。现在,三十岁的我仔细想起这句话,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些年来,我真是拼了命在学习。哥哥也煞费苦心,幫我制订学习计划,甚至还管理我的成绩起伏。长这么大,父母都没在学习方面对我有过任何唠叨和责备,但从哥哥那里,我却经常听到“快好好学习吧”之类的督促。
临考试前一个月左右,每天晚上哥哥都会来补习班接我,再把我送到自习室。那时哥哥的工作也很忙,因为准时下班,所以不得不看上司眼色,每天还要借父亲的车来接我。哥哥自己也说很辛苦很劳累,但为了我却依然坚持这么做。那时我每天上午打工,下午则以紧张的状态去听课,有时候实在太累了,恨不得马上合上眼睡一会儿。如果回家的话,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躺在床上进入梦乡,估计很难再起来好好学习。哥哥就怕我这样,干脆不让我回家,每每从补习班接到我后就直接把我送到自习室。我很感谢哥哥,但说实话真的是身心俱疲。那时我们常常会为此吵架。
如果我冲哥哥发牢骚,说讨厌学习,也不喜欢去图书馆工作的话,哥哥就会回我一句:“都是为了你好。”我无言以对。的确,我努力学习,找到工作,成为公务员,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情。但哥哥经常还会补充几句:“我为了你这么辛苦,这么费心费力,难道你连自己的学习都做不好吗?”于是,我真的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里暗自难过,内心焦躁,结果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记得有一次,补习班的课结束后,我没有去停车场找哥哥,而是从小门溜了出去。对我来说,那简直是一次大型逃离事件。但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多么惊慌,多么不知所措啊。下课后坐上哥哥的车,到自习室旁边的紫菜包饭店里,吃着哥哥点的东西当夜宵,然后被哥哥拉着进入自习室——对于这一切,我真是厌倦透了,所以我才会“逃离”。但真的这么做了,又不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我找不到一个能躲开哥哥的地方。家,紫菜包饭店,自习室,还有我们偶尔会一起去学习的咖啡店,我能去的地方就只有这几个而已。除了这些地方,我还能去哪里呢?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才勉强想到的一个地方,就是电影院。
于是,我随便买了一张电影票,走进放映厅,大概过了有三十分左右吧?哥哥“嗖”地就坐在了我旁边。一开始我以为是别人呢,要不就是自己看错了?是不是太紧张了,眼前出现了幻影?我的心里真是翻江倒海,五味陈杂。当我最后确定坐在旁边的的确是哥哥时,因为太过惊讶,甚至都没有喊出声来。看到在座位上当场石化的我,哥哥开口了:“我买票了,看完电影再说吧。”
虽然那个电影院离补习班不远,但哥哥怎么就知道我在那里,而且恰好是在看那个电影的呢?我又惊讶又好奇,但这种感觉也就是瞬间而已。无论是在看电影过程中,还是坐上哥哥的车回家路上,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一直在绞尽脑汁为自己的“逃离”找一个能让哥哥理解的理由。哥哥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但奇怪的是,那天哥哥并没有责备我,甚至都没有询问我。你若无其事地把我送回家,就像我们两个刚刚结束了电影院约会似的。“仔细想想,我们的确很久都没有一起看电影了,是吧?因为你准备考试,我们都没有好好约过会,你也很焦躁难过是吧?那我们以后也不时看看电影,吃点儿好东西,好好约个会吧。”那时的我,就像傻瓜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那天,我们终于没有再去那家紫菜包饭店,而是去吃了排骨汤。哥哥说我身体太虚弱了,特意请我吃肉,补补身体。但我几乎都没有吃。因为心里不舒服,不想吃排骨汤。哥哥经常说喜欢不做作、爽快的女孩子,具体说来,就是那种能就着牛尾汤喝烧酒的女孩子。但哥哥,你知道吗?牛尾汤可是挺贵的。而且我不喜欢吃这种把肉和汤汤水水混在一起的东西。肉要烤着吃才好吃啊。哥哥总说什么一起吃排骨汤吧,一起吃牛尾汤吧,要是我不怎么吃,哥哥就会说我挑剔,埋怨我挑食,那岂不成了恶性循环?我并不挑食,不过是哥哥认为对我身体好的那些东西不太合我胃口而已。我其实也提了几次,但哥哥每次都会充耳不闻,毫不在意。现在,让我再告诉哥哥一次:肉真的是烤着吃最好了。我和哥哥不过是口味不同而已。真搞不懂,为什么当时我就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告诉你呢?
后来才知道,哥哥是根据我信用卡刷卡回执记录短信确认我行踪的。一直以来,我们都共用所有ID和密码,对方的学号、职工号、身份证号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觉得这样对双方都很方便,而且知道有关双方的各种信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从未有过改变的想法。再说了,当时的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朋友,不是吗?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人会知道,除了哥哥。哥哥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我也很放心。
而现在我却忽然发现,一直以来我们两个之间都没有任何界限,也没有各自的私生活。我换掉了自己的ID和密码。很多网站当时就是偶尔加入的,原来我以为自己不可能记得这么多的信息。不过换的过程中才发现,有个网站居然会把你曾经加入过会员的所有网站一一列表提醒你呢。世道真是变了,世界真美好。当然,我会努力不做窥探哥哥秘密的事情,但还是不敢保准,所以呢,我劝哥哥最好也把所有的ID和密码都换掉。还有,趁这次机会,干脆把自己平时根本不用的一些ID干脆处理了吧。
那些整日与书为伴的日子,现在想想都是幸福的回忆。在图书馆工作的好处是,我每天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书,阅读各类文字作品。但其实工作远比想象中多得多。有时候图书馆会搞各种活动,于是我不得不加班,甚至周末也要加班。哥哥看我这么忙,曾几次不无担忧地感慨:“唉,你这么忙,以后怎么照顾孩子啊?”哥哥说自己的工作需要经常加班,所以希望我能每天早下班,最好亲自照顾孩子。
哥哥非常喜欢小孩子。有时候在饭店或者其他公共场所看到有些孩子又哭又闹,别人都觉得很烦,但哥哥从未因此皱过眉头,反而是满脸微笑地看着人家,仿佛连孩子哭闹都觉得可爱似的。每次看到哥哥这样,我都会想:连别人的孩子都这么喜欢,以后哥哥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多开心,多喜欢啊。哥哥经常说两个弟弟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所以,我们也要生三个孩子。
哥哥,一直以来,有一句话我从来都没能和你说:我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如果你问我原因——理由太多了,如果一一道来的话,恐怕这封信都不够写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想因为生儿育女而中断自己的事业。我走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对我来说,甚至都好像没有时间过青春期,因为我一直在拼命学习。因为家境一般,我没有办法上各种补习班,请家教补习,一切都得靠自己,所以我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学习上了。即使是走在路上,我的脑子里也在解数学题。上了大学以后,哥哥你是知道的,学习、打工、就业准备等等,我们的生活每天都被安排得很满。后来为了考公务员,我又整整学习了一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又要应付各种加班工作。一直以来,我都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只能面向前方,机械地赶路,赶路。
直到今天,我终于可以暂时停下来,回顾一下自己的人生轨迹,为未来做一些计划,开始设计自己的人生。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我不能抛弃自己的人生。我没有生孩子的计划。哥哥经常充满期待地和我说什么“小姜玄男”“海崀姜氏家族第十二代长孙”之类的话,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海崀姜氏”,也不认为自己有为这个家族传宗接代的义务。
一直以来,哥哥都把结婚和生儿育女的生活当作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对此我从未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因为哥哥对我说这些时,从来都不会问“你觉得我们该不该要孩子”,而是“你觉得我们应该生几个孩子”;从来都不会问“你愿意养孩子吗”,而是“你自己能亲自照顾孩子几年”。于是,我只能避免直接回答,只是含糊其词地说“我还没有想过这些”。每次这样,哥哥总是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哎,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对未来这么没计划?”但是哥哥,又不是你生孩子,又不是你亲自养孩子,你有什么资格自顾自地定下这些计划呢?让人难以理解的不是我,而是哥哥你啊。
哥哥第一次向我求婚时,我真是惊慌极了。而且我也没想到哥哥是这样求婚的:就像过节回家见到许久没见到的侄子一样对我说:“你呀,也应该结婚了吧?是不?”如果我舅舅真的这么和我说话,估计我会烦死他的。然后哥哥说:“我不懂什么浪漫,不可能拿着鲜花跪在你面前,知道吧?我就直入主题吧,咱们该结婚了。”说这些话时,估计哥哥觉得自己相当有男人范儿吧?但哥哥你错了,那不过是你自我陶醉罢了。因为作为被求婚的一方,我,一点都不高兴。无论是求婚也好,或者是劝说、请求别人也好,最应该想到的是让对方满意,而不是让自己满意。只有那样,你才会得到对方的肯定回应,不是吗?
其实,我并不期待什么了不起的仪式。让我不开心的事情不是求婚本身,而是哥哥说话的语气,那种好像哥哥终于下定决心,而我只要点头应允、默默跟从哥哥的行动就可以了似的语气。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不想就这样像被人牵着鼻子一样仓促决定。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哥哥,所谓的“浪漫”,不一定是哥哥想的那样让人肉麻的事情吧?自从恋爱以来,无论是情人节还是白色情人节,或者是纪念日之类的日子,我们都是一边嘲笑着一边就过去了,从未像别人那样庆祝过“交往几天、交往几年”之类的纪念日。虽然我们也不能确定说哪天开始交往的,但恋人之间如果想庆祝、想纪念的话,有什么不能做的呢?我们就让恋爱变得更有趣些、更甜蜜些,时不时也搞一些小节目,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为什么哥哥就不能这样呢?
不过,我们也曾多次一起骑自行车旅行。因为我们都喜欢骑自行车。东海岸自行车路,春川天空自行车路,济州岛徒步旅行,都挺有意思的。啊,对了,还有蟾津江自行车路,多好啊,是吧?阳光下熠熠發光的江水,江边岸上习习吹来的风——我仿佛又闻到了风的味道。当时我们很幸运,因为正好赶上罂粟花盛开的日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罂粟花,真是太神奇了。还有,那里的东西也很好吃。
除了自行车旅行之外,我们之间似乎就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了。平时,我们的约会不过如此:一起吃饭,看电影,喝啤酒,上床。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难道哥哥和我约会就是为了做爱吗?还有,就算如此,哥哥在床上其实也不怎么样嘛。
还有,哥哥居然要我婚后和你一起去釜山生活,说要过稳定的日子。其实是公司派哥哥去釜山工作的,但那是你的事情,并不是我要去釜山啊。哥哥婚后去釜山,有工作,有家人,的确是稳定了,但我呢?你说什么“你也争取派到釜山工作不就行了吗?”哥哥,我是公务员,不是随便自己想去哪里工作就能去哪里的。现在看来,有很多时候哥哥都会犯这样的错误:自己都不明白就乱下结论。
而且,我现在才知道,哥哥早就知道自己有可能要被派到外地工作,所以才让我考的公务员。真是无语!哥哥似乎完全把我当成你人生的附属品了,但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而且现在我正准备换工作,为此还在学习,我学习的地方在首尔。一直到学习结束为止,我都想在首尔生活,至于以后要去的地方,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哥哥,哥哥不喜欢的人,我只要瞒着哥哥去见就可以了;一起去吃饭,哥哥点餐时从不问我的喜好,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对身体好就行了嘛。对于这些事情,我从不反对,只是努力安慰自己,能忍则忍,得过且过。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怀疑的种子却在渐渐生根发芽。走入社会的我,开始遇到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情,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直到这时我才开始看清自己。直到这时我才醒悟到,一直以来,我生命中的很多时光就这样悄悄溜走了。而在这过程中,我一直都处于被动的状态,在逝去的时光里,有多少事情是我自己决定的呢?
在决定了自己未来方向、重新开始学习后,说实话,我真的很担心。我该什么时候对哥哥说,该怎么向哥哥开口呢?要不就继续瞒着哥哥?是不是那样反而会对彼此都更好?就在我犹豫时,哥哥向我提出了结婚,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如梦初醒。和哥哥结婚,成为一家人,我们将共享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有了在法律上对对方的义务和权利,那么,我们的关系还能像现在一样吗?还能像现在这样,有时候隐瞒,有时候不追究,有时候佯装糊涂,这么相安无事地过日子吗?这么一想,我忽然觉得好可怕。不,可,能,的。我做不到,而且那么做是不对的。
哥哥,让我再一次郑重地告诉你:我拒绝你的求婚。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想继续做“姜玄男的女人”了。哥哥似乎觉得我是因为求婚太草率仓促所以才不同意的,真的不是那样。我都说了不是这个原因,搞不懂为何你就认定是这样。我要自己的人生,不想和你结婚!直到和你谈婚论嫁,一直以来让我犹豫、让我觉得倒胃口的东西才真正开始浮出水面,露出了踪迹:哥哥从来就没有把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来尊重,而是假借了爱情的名义约束、囚禁、无视我的存在,正因如此,我才变成了一个无能的人,一个畏手畏脚、没有自我的人。
哥哥,你不是在照顾一个一无所长的人,而是把我变成了一个一无所长的人。这么久以来你把我当傻子,攥在手心里随心摆弄,是不是挺开心挺满足的啊?谢谢你向我求婚,拜你所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姜玄男,你这个狗东西!
作家手记
敲下最后一个感叹号后,我久久地看着最后一个句子,心里却是一连串的担心:姜玄男先生若是跟踪偷窥的话该怎么办?如果以前曾偷偷拍过什么照片或视频的话该怎么办?这些想法如此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本身就让我觉得内心一片悲凉。因为在实际生活里,这样的事情的确不少,不是吗?
身为女人,这是我经常思索的事情。没办法啊,不算什么大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嘛。现在,我会对很多自己曾经这样想的事情产生怀疑。在很多故事里,最后男女主人公都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不相信类似的大团圆结局。但同时也觉得,似乎也不该放弃发生这种大团圆结局的可能性。或许不是现在,也许是在未来吧。
(本文由韩国文学翻译院2019年“海外合作项目”资助翻译)
责任编校 邓沫南
赵南柱 1978年出生于首尔,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毕业。担任韩国主要电视台《PD手册》《不满ZERO》《Live今日早晨》等时事教育节目编剧十余年。2011年以长篇小说《倾听》获得“文学村小说奖”;2016年以长篇小说《为了高马那智》获得“黄山伐青年文学奖”。2017年以《八二年生的金智英》荣获“今日作家奖”,赵南柱也因此成为21世纪以来韩国女性文学的代表性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