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龙江流域的龙舟制造,并非只是一个造船技术层面的议题,同时也与地方社会文化传统密切相关。船筏制造的技术与习俗,是理解九龙江流域社会结构的重要渠道。通过考察紫泥地方的龙舟及其制造过程,不仅可以探知龙舟在水域社会的角色,同时也为技术人类学视角分析其背后所呈现的社会技术系统与仪式传统提供了一个“龙舟”民族志学现代案例。
[关键词]龙舟;技术;技术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C912.4/C95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19)05-0038-0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闽台海洋民俗文化遗产资源调查与研究”(13&ZD14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云鹤(1990-),厦门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系博士生,研究方向:海洋人类学。福建 厦门361005作为极具民俗特色的一种地方习俗活动,赛龙舟在福建省闽南九龙江流域具有久远的历史和广泛的社会基础。而龙舟制造无疑是将龙舟这一特殊的物质与地方社会联结起来的文化行为,是洞察九龙江流域社会结构特点的一个重要环节。可以说,针对龙舟及其制造过程的研究,不仅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龙舟在水域社会的角色,同时也可经由技术人类学视角,考察龙舟复杂的技术工艺及流程,分析其背后所呈现的社会技术系统与仪式传统。①本文通过闽南九龙江流域一个村落的龙舟钉造技术的民族志调查,试图探讨龙舟这一当地社区的手工物品的礼仪性建造及其生命史,进而分析龙舟对于九龙江族群所具有的社会文化意义。
一、“五月扒龙船”:乡村间的文化竞争与展演
本文所研究的田野点——紫泥村位于漳州龙海乌礁岛东南部,东至下楼村,西、北接壤溪墘村,南邻九龙江,全村共有844户,3470人。②如同绝大多数闽南地区的村落一样,紫泥村也是以单姓宗族为主体,本村居民绝大多数姓吴,相应地吴氏也是本村最主要的宗族组织。据访谈可知,该族先人元末明初由厦门同安迁徙来此居住,其后宗族繁衍,逐渐发展成为九龙江流域颇有影响的乡族。
由于地处九龙江畔,因此紫泥村具有发达的水系,四处散布的溪流、港汊,为村落编织了一张便利的水上交通网络,也对紫泥村的生计方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形成了以渔业、水产养殖、船坞制造修补、水上运输等多种水上生计模式。其中依托得天独厚的天然港口区位优势而迅速发展起来的修、造船业,是目前紫泥地方的代表性产业,聚集了“国安造业”“紫泥造船”等二十余家修、造船企业。这些企业能承担8000吨级船舶的修造、玻璃钢高速艇等科技含量较高的造船产品开发及国际远洋捕捞船等新领域的拓展业务。可以说,修、造船业的发达,为村民创造了就业机会,同时也为从业者积聚了大量的财富,使得紫泥村成为九龙江流域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落。
在紫泥村各类以“船”为主题的生计中,有一项十分独特的产业,这就是制造龙舟。该村是目前国内标准型比赛龙舟的主要制造地。村中唯一的一家龙舟造船厂——耀福龙船加工厂,凭借其数代祖传的龙舟钉造技艺,在九龙江下游众多修造船业中独树一帜,“紫泥龙舟钉造技术”也于2010年成功入选漳州市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1]
紫泥村的龙舟钉造技术的起源与发展,与当地每年农历五月盛行的一项传统民俗活动——“五月扒龙船”有着密切关联。所谓“五月扒龙船”,指的是农历五月赛龙舟。端午节期间,九龙江流域普遍流行赛龙舟的习俗,当地人将这种“龙舟竞渡”的活动称为“五月扒龙船”。“扒龙船”这一称呼不只流行于闽南漳州九龙江流域,潮州韩江流域一带也将五月端午节期间赛龙舟的活动,称为“扒龙船”,如民国《丰顺县志》就记载当地五月端午“沿韩江乡村多竞渡夺标为戏,俗称扒龙船”[2]。由此也反映出历史上九龙江流域和邻近潮汕地区之间的紧密族群互动关系。
目前,九龙江流域端午节“扒龙船”已经成为当地最有影响的一项水上赛事,同时也发展为全流域具有广泛代表性的民俗节庆活动。每当进入农历四、五月,九龙江流域的人们就进入到了“扒龙船”的节庆时间周期,其大体安排如下:
农历四月初一,当年计划“扒龙船”的村社要到各村庙前打龙船鼓,表示今年要“扒龙船”。四月十五以后,各村落负责龙舟赛的“帮头”们就要召集本村龙舟队浆手们开始紧锣密鼓地练习。五月初一,各村要到宫庙中祭神,九龙江一带普遍流行的是水神——“水仙尊王”崇拜,因此和其他村落一样,紫泥村人要“请水花”,即迎请水仙尊王。水仙尊王在九龙江水上人群神圣世界里占有十分特殊的地位,可以说是本流域的公共神明,不仅能保佑渔民们水上作业的平安及丰产,同时也是龙舟的精神灵魂,因此,水仙尊王是本流域赛龙舟共同祭祀的对象。在龙舟钉造儀式中,水仙尊王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一点,我们将在后文进一步讨论。五月初二,各江面开始禁港,停止划船。五月初四,村社要开展游江活动,即在夜晚时分,龙舟点上灯火,沿江撒纸钱和贡品以喂养江中水族,龙舟每到一个江流弯道,都要喊出声音,以表示哀悼屈子。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村社中要准备牲品祭拜水仙尊王。在龙舟下水前,要再次祭拜,由一名长者手持花心草和净水来净龙舟。上述仪式完成后,龙舟方才下水。等“扒龙船”结束,龙舟上岸后还要再次放鞭炮祭拜水仙尊王。可以说,水仙尊王崇拜是九龙江流域端午赛龙舟的一个独特内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直至改革开放,由于宗教民俗活动曾被禁止,因此水仙尊王传统信仰在九龙江流域一度沉寂。然而,随着近年来九龙江流域“五月扒龙船”的兴盛,水仙尊王信仰再次充满仪式感地走进公众生活,成为唤醒当地居民关于“扒龙船”习俗的一种集体记忆,并与端午纪念屈原传统观念相结合,形成了紫泥一带每年农历“五月扒龙船”的一个特色习俗。
很显然,“五月扒龙船”的兴盛,也为龙舟制造业创造了产业生机。近年来,随着端午节等传统习俗的复兴,也带动了相应的民俗产业发展。“扒龙船”赛事在福建城乡一带的普遍开展,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龙舟队等民间社团的发展,传统上有赛龙舟习俗的地区,基本都组织了属于本社区的龙舟队,这一点,在本就具有浓厚赛龙舟习俗传统的九龙江流域尤其明显,特别是地处九龙江下游的漳州临河村落一带,几乎村村都组建龙舟队,一些大的村落还拥有两到三支龙舟队,例如漳州龙文区全区共有50艘龙舟,分布在26个村落中。各地赛龙舟习俗的发展及大大小小龙舟队的组建,为紫泥村的龙舟钉造提供了市场需求,也使得这门独特的传统技艺得以在当代社会中延续下来。
二、龙舟钉造:技艺与谱系
尽管现在的紫泥龙舟钉造主要依靠端午“扒龙船”习俗兴盛所产生的龙舟需求,但紫泥龙舟钉造技术却是源自于九龙江流域一带人们自发传承的地方知识。如前所述,由于紫泥村地处九龙江流域,河网纵横,早期迁居到此生活的人们常用长八米的小船进行捕鱼和运输稻谷。农历五月端午节期间,又将这种在生产生活中广泛使用的小船划到江面竞渡。从田野访谈可知,吴姓先祖从中原辗转迁到紫泥村定居时,也从中原带来不少木匠,他们是最早的一批造船行家。为了便于比赛,村中的木匠们后来又将日常所用的小船改造成“龙船”。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发展,紫泥龙舟的形态与使用方式经历了渔、娱两用——渔、娱分化——专业龙舟钉造——龙舟模型四个阶段。而原本属于社区普遍传承的龙舟钉造传统技艺,也在新兴铁船制造业浪潮的冲击之下慢慢消退,从民间公众技艺变成目前带有鲜明“传承人”色彩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据龙舟钉造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吴福来回忆:“紫泥本来还有另外一户人家懂得龙舟钉造技艺,和我太爷爷是同门,但现在后人都改造钢板船了。”③目前,耀福造船厂成为偌大的紫泥修船造业中唯一一家以龙舟制造为主的造船厂,作为家族的第五代传承人④,吴福来在继承传统技艺的同时,凭借自己超强的领悟能力,本着“重量轻、吃水浅、舟速快”的原则,从取材、开板、打底等关键部位,对龙舟钉造工艺加以完善,使得紫泥吴氏龙舟钉造技术在闽南一带享有盛誉,其所制造的“龙船”多销往漳州、厦门、泉州等地。
紫泥龙舟钉造的技术工艺和流程的发展,其背后也是社区文化过程的生动展现。通过田野访谈可知,明清时期,由于当时造船技术相对古朴,村中钉造的“龙船”比较笨重,其样式与村民生产生活所使用的船只一样,其长度也是八米。据报导人说,传统的“龙船”,除了在端午节用于竞渡外,平时照样也在生产生活中使用;每逢春夏之交九龙江泛滥涨洪水时,“龙船”也用来转移妇女、儿童、老人及残疾人。换言之,旧时的“龙船”是社会体系中的“物”,并没有从本地人的生产生活中专门分化出来。这种“物”与“龙船”一体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发生了转变,此时期“龙船”开始从生产生活中分化出来,成为专门的龙舟。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两点:其一是因为长期的过度捕捞,九龙江渔业资源逐渐减少,人们需要到更远处的江海连接处捕鱼,而龙舟由于自身的限制,仅能在近岸划行,因此已无法适应这种捕捞作业范围的拓展及生产环境的变化;二是随着渔船建造技术的发展,1980年代以后,当地陆续出现了舢板船、机动船、钢质渔船等,由此使得龙舟在现实生产生活中的使用价值逐渐淡去。据报导人说,由于渔船技术的不断改进,20世纪80年代初村中的渔民开始从九龙江出海口驶向厦门渔场捕鱼,到了80年代末,捕鱼范围甚至已延伸到更远的渔场——金门渔场。由此可见,龙舟最终因自身造型的限制,随着村落生产技术的发展而逐渐退出村民生产生活的舞台,最终成为端午节民俗竞技专用的“龍船”。从田野访谈可知,从1980年代末起,人们便在村中公有土地上搭建了一个船棚,专门停放龙舟。每年赛龙舟活动结束后,龙舟便被统一抬进棚子中,待明年端午节时再拿出来用。
作为一门具有深厚社区文化传统的技艺,紫泥龙舟钉造技术发展至今,已经历多次改良。据报导人说,明末清初时期,村中龙舟钉造技艺的一个重要技术改进是工匠已懂得在龙舟底部留凹糟,便于空气流通,从而减轻龙舟自身的重量,进而增加划行速度。时至今日,传承人吴福来在前人的基础上又进行创新,使得龙舟钉造技艺获得新的发展。从报导人吴福来处得知,他通过一边观看龙舟在比赛中的实际划行情况,一边考察其他龙舟加工厂制造的造型,结合两者不断摸索,对自家的龙舟进行改革与创新。现在龙头从1米减至0.6米,龙尾从1.3米减至0.9米。此外,由于村落与村落之间攀比成风,龙舟也出现了越造越长的态势,其最长的长度从昔时的8米发展到32米。据吴福来说,70年代末,最长的龙舟至多18米;到了80年代初,最长达20米;80年代中则发展到22米;1995年,当地最长的龙舟增至26米;近几年则达到32米。就现在的长度而言,14米以下的龙舟算小型,14米至20米之间的算中型,20米以上的才算大型。而在过去20米的龙舟已算大型龙舟了。
为什么龙舟越造越大,龙舟赛越办越隆重?这是因为近年来乡村节庆过程逐渐转变为一种乡村间的文化竞争。赛龙舟,不仅仅是水上竞技,同时也是一种社区权力的集中展示。在乡民观念中,一个村社的龙舟规格越大,参加划龙舟的队伍越多,比赛的成绩越好,也体现该村人丁更兴旺,财力更大,村落的凝聚力更强。因此,各村都对赛龙舟十分重视。据报导人说,有龙舟赛的村落,家长一般都会要求男孩在8岁左右学游泳,以便将来成为龙舟赛的选手,为村社增光。
而龙舟规格及需求的变化,一定程度上对乡村社会网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例如,因为长型龙舟需要采用特殊的木材,当地社区已无法提供相应的材料需求,由此使得村落采购木材的范围逐渐向更远的闽北地区发展。据报导人说,传统龙舟都是用杉木制造,因为这种木材轻便、耐用。20世纪80年代,最长龙舟还停留在20米左右,附近能提供20米长度木材的公司比较多,船厂可以在漳州的南靖、华安等地购买到合适的木材;90年代后,由于龙舟长度发生变化,邻近地区已经无法提供适用的木材,船厂需前往稍远的龙岩地区采购木材;目前则因为龙舟的长度动辄达到20-30米,工匠需亲自到武夷山林区中广泛寻觅,才能采购到合适的木材。木料采购的范围扩大,与此同时也是村落网络的扩展,木材的流动,将九龙江平原流域与闽北山区联系在一起。近年来,随着森林砍伐过度,20米以上的杉木即使在武夷山林区也比较难找,由此也增加了制造龙舟的成本。据吴福来说,要钉造32米长的龙舟,需10日完工,光是木材的成本就在12万元左右。此外,还要请四个工人帮忙,总计须付8000元左右的工资。而这样的龙舟一般卖给客户,价格在15万至16万之间,因此利润并不大。此外,现在到山里采购杉木十分麻烦,山民要卖树,须到村、镇、县层层审批;若不经审批擅自砍伐,则视为违法行为,大大增加了龙舟制造的难度。
从上述田野口述可以大致勾画出吴福来家族龙舟钉造技艺的传承谱系图(见图2)。据吴福来说,其叔父吴耀盛仅略懂一些龙舟钉造方面的知识,而且其后代也无人再学习这门技艺。其弟吴福宁现在帮他一起经营龙舟加工厂,也只是略懂一些制造技术,龙舟加工厂的师傅还是由他一人担任。由此可知,吴氏家族的龙舟钉造技艺系由长子这一脉在继承与发展,这与不少民间技艺中普遍存在的传承法则相类似。由于龙舟钉造技艺主要依靠口口相传,属于秘传的技艺,⑧令吴福来担忧的是,龙舟钉造技艺到他这一代之后,恐怕无人继承,因为其子对这门技艺毫无兴趣,而且也未有学徒跟他学习。因此,如同绝大多数手工技艺一样,龙舟钉造技艺目前也面临着传承危机。
三、问神、开眼、下水:龙船交付仪式与文化传统
如同所有水上人群在制造“船”这一社区最重要“物”一样,九龙江流域的龙舟制造也充满了当地社区的“习俗、仪式和巫术”[3]71。在整个造船过程中,这种地方文化仪式贯穿始终,依据仪式的社会性及背景主要可分为两个阶段,即龙舟制造与完成阶段,这一点,与太平洋岛屿的独木舟建造仪式文化十分相近。上文中我们已经探讨了“开斧”“安龙骨”等龙舟制造过程中所存在的专门仪式,而在龙舟完成及交付阶段,也要举行巫术仪式,主要包含问神、开眼与下水等。
(一)“问神”仪式
新龙船完成以后,紫泥造船厂的负责人吴福来便会告知下订单的客户龙船已完成。这时造船的客户便会与村社的老家长联系,由老家长选出黄道吉日、吉时,然后向村中宫庙供奉的妈祖、水仙尊王“掷杯”,⑨一般是掷三次,其中两次为圣杯(即一正一反)即意味着两位神明同意;而一些讲究的老家长们则会掷一次,如果没有通过,则要等到明天再重新掷杯。最终掷到圣杯,方可准备开眼仪式。
(二)开眼仪式
在九龙江流域的造船习俗规则中,眼睛是龙舟最重要的部位,因此有关“龙船”眼睛的制作与装饰就特别讲究。紫泥村钉造的龙船,有一个显著之处就是其形似“鹰眼”的龙舟眼,正如马林诺夫斯基描述特罗布里恩德岛独木舟的细心装饰充分体现了当地土著对于船的赞美与钦佩一样,[3]68紫泥人对于龙船装饰也具有同样的情感与审美,这一点尤其表现在龙舟眼的绘制上。鹰式的龙舟眼弧度优美的轮廓诠释了紫泥村民的审美情趣,尖细弯长的眼型透露着雄鹰的傲慢锐气,边上镶嵌的精细灵巧小物件彰显着龙舟“看得远,跑得快,飞得高”的气魄。
正因为龙舟眼所具有的独特性,因此紫泥人在龙舟制造过程中要安排一个专门的开眼仪式。这一仪式一般在早上举行。如果龙船是放在造船厂加工制造,则需要造船师傅专门派车将龙船送到客户家中;如果龙船是在订造龙船的村落制作,则直接在其加工地进行开眼仪式。开眼仪式前,必须由造船师傅将船舷两侧的龙舟眼贴上由三根红布条加小方块金箔组成的物件,再钉上三根“目周钉”。三颗钉子从左至右分别代表顺风耳(上边)、千里眼(前边)与妈祖(后边),顺序不能改变。未开眼的龙舟禁忌十分严格,尤其不能见红,更不能让女人看见,而且开眼人只能是造船师傅本人,所以每一艘紫泥所造的“龙船”都要由吴福来亲自用红布将龙眼蒙住。尽管随着时代的发展,九龙江流域许多仪式场合中女性已可以参加,但“龙船”开眼仪式中女人不在场的规则始终未变。开眼时,老家长须准备丰厚的祭祀礼品,主要包括三牲、水果、饯盒等。作为祭品的水果颇有讲究,只要由龙眼、苹果和火龙果组成。龙眼是九龙江一带非常普遍的水果,果期长,又有“龍眼”之意,寓意让龙舟看得更远,自古便成为开眼仪式中必不可少的供奉品;另一种必备的水果是苹果,一般以底层三个,上层一个的形式摆放于香案之上,代表团圆、平安之意;火龙果因其名中带有“龙”字,近年来也被添加进贡品行列。所谓“饯盒”,是当地人的一种叫法,由糖果、饼、冬瓜条、冰糖组成。饼有荤素之分,根据村落户数确定饼的个数。若一个村落有300户人家,老家长则需要置办荤饼与素饼共计300个,开眼仪式后,将饼分发给每家每户。冬瓜条则包含有邀请村落供奉的诸神明吃甜品之意。冰糖因其有粘性而寓意龙舟的凝聚力。此外,香案桌上必不可少的还有造龙船时用的斧头、尺子、墨斗,斧子有开斧成金之意,尺子与墨斗代表鲁班崇拜。有时香案限于空间小,老家长则只会象征性地放一些贡品,比如放饯盒时,可放8盒、10盒等,待至分饼时,则按户加以分配。
开眼时开眼师傅吴福来要说一些吉利话,大意是今天是个好日子,要开眼;接下来是希望龙舟划得快;全村人顺利平安健康,最后祈愿全村兴旺发达。此类吉利话类似一种巫术文本,具有抚慰社区心理需求的功能。开眼完成之后,造船师傅将船交付给船主,该村落紧接着举行新龙舟的下水仪式。
(三)下水仪式
这里所说的下水,也就是新龙舟的试水,可以说,直至这一刻,才真正意味着龙舟制造的最后一步完成。在九龙江流域,龙舟下水也是社区的一种节庆活动,其仪式场合呈现出一种神圣性及性别边界,只有村中18岁以上的男性可参与下水仪式,大家分成两排站在龙舟的两侧,将龙舟推至村中的港口。一般龙船头上要放置斧头、尺子、墨斗;岸边摆上香桌,将角落神恭请上香桌,并设净炉,点禅香;摆放“三牲”、水酒、饯盒供品等;岸边站满村中的男女老少观看下水仪式,老家长持香对着龙船祭拜,然后手捧净炉绕着龙船转一圈进行“净香”仪式。随后,燃放鞭炮、烧金纸。仪式结束后,几十名壮汉抬、推龙船下水,船头则坐一人打鼓助威,渲染喜庆氛围。大家人手一把桡桨,浩浩荡荡地滑行四五百米,而后将龙船划回岸边,放置在村中专门停放龙舟的船棚中,以备每年端午赛龙舟之用。
下水仪式结束后,全村要一起吃“龙舟饭“,通常是白米饭,三菜一汤,有卤肉、红烧鱼、青菜、汤(绿竹笋、排骨汤、鱿鱼汤等)。比较富裕的村落里,晚上还要举办酒宴。这一点与太平洋岛屿地带颇为相似,从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调查可知,特罗布里恩德岛人在完成独木舟的建造后,也要举行隆重的下水仪式,在下水试航仪式完成后,也要举办宴会。这类宴会一般都具有食物共享性质,既表达对造船过程中造船师傅、工匠及村人给予帮助的报答,同时也借以塑造社区认同感。
可以说,类似上述紫泥这类九龙江流域村落造船过程中的仪式文化,是当地巫术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随着社会的发展,当地一些信仰和习俗遭到破坏,但有关造船的神圣体系却仍然顽强地存留下来,并仍然在支配社区行为规范方面发挥不可忽视的作用。如同马林诺夫斯基笔下的特罗布里恩德岛人在建造独木舟时要遵守巫术传统一样,九龙江流域的龙舟制造也浸染在本地社区的这种巫术文化体系中,几乎每一艘被制造出来的龙舟都要恪守上述的巫术及其相关仪式,没有哪一个村社和造船师傅敢违背这种仪式规定。这深刻体现了东南一带水上族群在对待社区独特的物质文化——“船”所具有的神圣感。
四、结论
总之,有关九龙江流域的船筏制造及使用习俗和技术问题,是理解当地社区结构过程的一项重要内容。紫泥龙舟制作所包含的技艺与仪式,无一不与当地社区文化传统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近年来,随着技术人类学的兴起,使得技术从单纯的工艺层面脱围出来而被赋予更广阔的文化视角。正如技术人类学家Bryan Pfaffenberger指出的,技术活动中的巫术与仪式,可以帮助我们洞察技术的社会要素,[5]以紫泥村为代表的九龙江流域的龙舟制造,就生动地呈现出物的制造技术、仪式及其所包含的这种社会性,在这个水域社区,造船技术和巫术仪式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本文有关龙舟的民族志学,所要展示的正是这个意义。
注释:
①有关技术人类学,可见Schiffer M.B.,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on Technology,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2001.
②有关紫泥民族志资料,得自本人2016年在当地的田野调查。
③对吴福来先生的田野访谈,访谈时间:2016 年10月28日,地点:紫泥耀福造船厂。
④龙海市公布的第四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吴耀南父子的“紫泥龙舟钉造技艺”榜上有名。吴家住在紫泥岛上的紫泥村,屋后就是九龙江边的“造船工业走廊”。100多年前,吴家祖上就学会了造龙舟的技术。吴家制作的龙舟重量轻,吃水浅,舟速快,每年总能接到不少的订单。
⑥在当地,老家长一般是村落中公认的有着极高声誉名望,儿孙满堂,家庭完整的老人。
⑥当地人称为“大波”。
⑦对吴福来先生的田野访谈,访谈时间:2016 年10月28日,地点:紫泥耀福造船厂。
⑧据吴福来先生讲述,在文革以前,吴氏祖辈手中曾经留有一本手工造船图册,但其关键技术仍然依靠口传。今人惋惜的是,这本手工图册在文革时期因“赛龙舟”习俗被视为“四旧”而被烧毁。
⑨指一种问卜的仪式,又称掷筶、跋杯,普遍流傳于华南民间社会,所掷筊杯,多用竹、木等材质做成,两个为一对,分别以平、凸代表正反。
参考文献:
[1]黄浦江.漳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M].合肥:黄山书社,2008.
[2](民国)新修丰顺县志(卷十六),“岁时”)[M],1943年铅印本.
[3]马林诺夫斯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 张云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65.
[4]洪莉萍.漳州龙船钉造技艺的传承探析[J].大众文艺,2010(19):186.
[5]Bryan Pfaffenberger. Fetishised Objects and Humanised Nature: Towards an Anthropology of Technology[J].Man, New Series,Vol. 23,No. 2 (Jun.1988),pp. 236-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