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洋
莫泊桑在《我的叔叔于勒》中这样描写两位太太吃牡蛎:“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其实两位太太应该庆幸那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法国。如果她们是在21世纪的美国加州海岸这样吃,那么很可能已经有一批弓形虫在她们体内安营扎寨了。好在对于健康人来说,感染弓形虫不过是轻微的感冒症状,有的人甚至没有症状。但倘若她们怀孕了,那就有她们头疼的了:肚子里的宝宝很难健康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同样头疼的还有生活在加州海岸的南方海獭:弓形虫感染会在海獭身上引起脑炎症状,严重的海獭会死亡,而症状轻微的则可能更容易丧生在鲨鱼口中。命途多舛的海獭曾大量生活在环太平洋海域,但因为柔软致密的毛皮被猎杀至几近灭绝。1911年多个国家联合禁止了猎杀海獭,它们的数量才开始回升。但是生活在美国加州海域的南方海獭依然处于危险边缘,全球仅有约2800只,而造成它们如此濒危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弓形虫——每年死亡的南方海獭中有17%都是由于这种寄生虫感染。
弓形虫能感染多种动物,但猫科动物是弓形虫已知的唯一终宿主,只有在猫科动物体内弓形虫才会进行有性繁殖,产生大量虫卵随着猫的粪便进入外界环境中。在实验室中,体内有弓形虫的猫能有长达20天的排出虫卵期,总共能排出5亿个虫卵。而猫的天性是将便便埋起来或在阴凉僻静处“便便”,这也延长了弓形虫卵的感染期至18个月。
我们知道弓形虫最恐怖的地方在于被感染的老鼠会失去对猫的恐惧,因此更容易被猫捕食,弓形虫也就更容易进入终宿主体内繁衍生息。但海里又没有猫,毕竟水对大部分猫来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海里怎么会有弓形虫呢?难不成这种单细胞寄生虫还真能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上面说到这些带有感染性的虫卵藏在猫“便便”中进入了环境,它们可能会留存在土壤中,也可能随着雨水进入淡水系统,进而汇入海中。而现在海岸沿线的湿地生态系统正逐步缩减,它们对于弓形虫卵的过滤作用也逐渐减弱,导致越来越多的虫卵进入了海洋生态系统。在海水中,虫卵至少能够存活2年,并感染那些用鳃过滤海水取食的动物们,比如以蚌和牡蛎为代表的贝类,以及凤尾鱼、沙丁鱼等鱼类。然后这些鱼类又将弓形虫传播给海洋哺乳动物。
但是这依然不能够解释为什么挑食的南方海獭成为了弓形虫的猎物。海獭爱吃海蜗牛,而海蜗牛并不是靠过滤海水取食的,它们是靠齿舌(上面附着着上千个朝内的小牙齿)舔刮附着在岩石、海草等表面的食物微粒为生。研究者们发现食物中海蜗牛占超过10%的海獭比其他海獭的弓形虫感染率高12倍。它们是怎么吃进弓形虫卵的呢?
海獭主要生活在海底的森林里——海草林。说起海中生产力最强的生态系统,大家可能会想到珊瑚礁。实际上海草林也是最多产的海洋生态系统之一,它由岩石海岸沿线生长的大型棕色海草组成,一束束海草为各种海洋生物提供了居所和食物。这种海草的表面有一层黏糊糊的生物被膜,里面有多种细菌和藻类。当虫卵被海水带入海草林时,它们并不是随波逐流地漂着,而是粘在了海草的生物被膜上。海蜗牛在海草林中舔海草,把虫卵也舔进了肚子里。海獭吃海蜗牛,虫卵又跑进了海獭的肚子。
还有研究发现弓形虫卵的物理特征使它们更易在淡水和海水交汇的地方絮凝和沉降,而那里也是海蜗牛和海獭经常捕食的地方,同时还是人类最喜欢进行水上活动的地方——是的,玩水的人类也暴露在弓形虫的阴影中。
很多人类弓形虫感染病例都与被污染的水有关。人们已经知道废水处理和加氯消毒并不能有效杀灭弓形虫卵,大量病原体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入了海洋,又通过海鲜回到陆地,感染人类。在一项包括148位弓形虫感染者的研究中,食用生的牡蛎、蛤蜊或其他贝类会增加感染弓形虫的风险。
仅在美国,就有7800万只家猫,此外还有7300万只野猫。这么多猫,这么多猫“便便”,里面弓形虫卵的数量可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但实际上,如果这些虫卵被排入了大海,并且没有任何聚集效应,任何人或动物遇到虫卵的可能性是很低的。正如我们通过无限稀释的方法处理垃圾,将垃圾丢入大海——然而垃圾并没有完全进入广阔的海洋,它们被聚集在了近海,比我们预想的近得多。病原体也是如此,我们认为它们消失在了海洋中,但是实际上它们离我们相当近,并且暗暗躲进了食物链,寻找时机回到人类社会。
当然,这个问题被发现后,人们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来减少被排入海洋的弓形虫卵,例如将猫“便便”妥善包装并丢弃在(没有渗漏问题的)垃圾填埋场,而不是被冲进马桶中。当时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还签署了一项法案,要求所有加州售卖的猫砂必须注明禁止将其冲入厕所或下水道。还记得上海实行垃圾分类时的笑话吗?清理猫砂时猫砂是干垃圾而猫“便便”不在分类中,所以要挑出猫砂并将便便冲入马桶。听这个笑话时,谁能想到将猫“便便”冲进马桶可能会给海洋中的动物和人类自身带来如此严重的健康影响呢?
我们人类产生的种种,从猫便便到家里用的化学物质再到药品,最终都免不了进入海洋。曾经我们认为海洋动物的健康与人类距离甚远,但现在看来,两者之间的连接越来越清晰。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中的两个物种尚且如此,哪一种动物与我们会是完全割裂的呢?或许,除了气候变化等重大的环境议题,除了“碳足迹”,我们应该开始注意我们的“病足迹”。毕竟同样生活在地球,我们与所有动物面临共同的环境问题,也终须面对同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