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雁雁
如今,垃圾分类不仅成为全民话题,更是举国行动。个人、家庭、社区、环保组织、村庄和城市都在不同程度地实践中。
北京市昌平区兴寿镇,这个位于京北的小镇从 2016 年开始,在辛庄村探索农村垃圾分类的技术和方法,形成了一套接地气、可操作、易推广的农村垃圾分类的“辛庄模式”,目前已经在全镇21个村得到有效的推广和实施。垃圾减量达到60%左右,村民参与率、知晓率达到95%,正确投放率达到80%以上。
被写入美丽乡村文件的“辛庄模式”背后有怎么的故事?高知妈妈唐莹莹如何自下而上地推动村庄开展垃圾分类?“乡土重建”意味着什么?
卸下学者身份的唐莹莹与垃圾分类结缘于2015年。在做环保之前,她在北京联合大学工作,从事政治学和法学方面的决策咨询研究,从未接触环保议题。
2015年10月,因为要做“临终关怀的立法研究”的博士论文,唐莹莹去台湾调研一个月。那时她住在朋友家,看到他们每天在家里把垃圾分好类,投放到放着音乐的垃圾车。她记得每晚7点25分垃圾车到小区楼下,她兴奋地下楼体验,提前5分钟拿着分好类的垃圾,等着垃圾车过来,台北垃圾车放的音乐是《少女的祈祷》,这些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她心里飘过一个声音,如果在北京能找到合适的社区,就尝试做垃圾不落地和垃圾分类。
2016年3月,唐莹莹到北京辛庄村休养身体,跟住在村里的妈妈们开展读书会等活动。4月的一天,大家聊起村规民约,她建议做垃圾分类。于是妈妈们找到村长李志水,聊得挺有成效。唐莹莹分享台湾垃圾分类的见闻,建议把村里的垃圾桶撤掉,改为放音乐上门收垃圾。李村长担心,没有垃圾桶大家会不习惯。她说,做垃圾分类,环境变好了,对大家都有好处,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意气风发的李村长愿意尝试新的事物。那时他们聊到放什么音乐比较好,李村长找出一位艺术家为辛庄写的村歌,一听风格、歌词都挺合适。有音乐的陪伴,让上门收垃圾变得有仪式感,更正式了,还有一种集体行动的感觉。之后他们准备培训、动员。当时村里七位妈妈成立环保志愿者小组,一开始对环保不了解,不懂就请教老师专家。就这样摸着石头过河,逐渐形成本地化的方法,比如“两桶两箱”分类法,垃圾不落地,放音乐收垃圾等,现在看来是挺有价值的开端。
唐莹莹回想,最初的环保种子是儿子无意中种下的。2014年,她搬到辛庄村。有一天去接孩子,路过家门口附近的垃圾堆,孩子看到有只小狗死了,很伤心,问我们能做点什么。当时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很多时候,成人看到垃圾遍地,通常都会抱怨:怎么没人管?政府去哪里了?保洁员为什么那么不负责任……可是孩子想的是他们能做点什么。那一刻她很惭愧,作为一个母亲,能身体力行给孩子带来什么。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有一天她能做点什么一定会做的。自从住在村里,垃圾的问题每天都在眼前,唐莹莹希望居住环境干净,孩子不要生病,食物更健康,所以才有后面一系列的行动。
初次见到唐莹莹的人都会被她温柔的笑容感染,认识她的人都会惊叹她小巧的身体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唐莹莹是70后,广西壮族人,是家族同辈中唯一远走他乡的人。本科就读于重庆西南政法大学,她毕业后在宁波事业单位工作一年多,收入高,且稳定,前景好,但是没有归属感,找不到人生价值。唐莹莹毅然辞职到北京考研,经历了外地人北漂的艰难与混乱,一年之后考上北京大学法学院硕士,毕业后她在北京联合大学工作十几年。外乡人在北京工作、成家立业、实现梦想都不容易。她觉得自己挺幸运,现在北京有很多朋友,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和做事的平台。
唐莹莹参加万科基金会组织的欧洲堆肥考察之旅。
2016年以来,唐莹莹作为环保志愿者在辛庄推动垃圾分类。后在朋友的鼎力帮助下,于2017年夏注册成立一家机构——北京泽乡惠众生态环境科学研究院,更多时候用“乡土重建”,简洁明了。创业初期有很多不确定性,团队也不稳定。2018年11月,唐莹莹从北京联合大学辞职,全身心投入这个机构做农村垃圾分类。
在大学做决策咨询研究的经历对唐莹莹做垃圾分类很有帮助,这些年她把辛庄模式以及现在的兴寿模式总结提炼出来,推动政府在更大范围推广垃圾分类。因为她过去经常跟政府部门合作,了解其中的运作机制和政治话语体系,也清楚官员愿意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唐莹莹进入垃圾分类领域后,除了一线模式探索之外,更重视的是把探索过程中总结提炼出来的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形成书面报告,通过某些渠道提交,以此影响政府。在社会治理的背景下,垃圾分类这件事通过民间自下而上的努力,转变为政府自上而下的推广。垃圾分类离不开政府部门,需要建立信任关系,共同面对垃圾的问题。目前她协助政府在全镇推广垃圾分类,未来可能影响到整个北京的农村垃圾分类。
做垃圾分类以后,唐莹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发生挺大的改变,包括出门带“五宝”:水杯、手帕、环保袋、筷子、饭盒;在旅途用自己的餐具吃饭;住旅店,用自带的牙刷、毛巾、拖鞋等,不用一次性用品。购物变得慎重,三思而行。当家里确实需要某样东西,先想到去社区二手群寻找是否有人转让,或者在群里发出她们的需求。她也会把家里不需要的东西放在二手群里处理,比如孩子的玩具、穿不了的衣服等,赠送或低价转让。不需要的东西到了其他家里继续发挥作用,因此认识新朋友,生活更温暖。现在,家里的物品越来越精简,空间越来越宽松,心情更好。
唐莹莹笑着说,现在有点职业病,有机会就宣传环保生活方式:从源头减量,出门带“五宝”,少用一次性……像个婆婆妈妈的人,挺开心的。只要说了,尽了一份心就好,就像播下一粒种子,在合适的条件下就会生长,不必要求马上见到结果,说不定哪天会发生改变。这些年最大的收获是,身边人发生变化,自己做到了,潜移默化影响身边人。
唐莹莹在家中不仅做垃圾分类,还有源头减量,比如不用塑料袋或者重复使用已有塑料袋。一开始这些对家人比较困难,他们买东西回来一堆塑料袋,就会被她提醒、批评。她坦言,自己做到少产生垃圾,慢慢影响家人的行为转变。
前段时间,儿子的笔袋坏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要买新的,而是让她找一块布缝好。她没有时间,姥姥找来一块旧布缝好了,儿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这个笔袋变得好温馨,比买了新的还开心一百倍。因为这是奶奶亲手缝补的独一无二的笔袋。这样的小事让她自豪,也有了更多力量。
北京昌平区兴寿镇环卫中心主任小高是个80后,他的转变令唐莹莹挺意外。有一次他们在村子做垃圾分类的培训,举办启动仪式,村民大姐表演手语舞——留给孩子一个干净的地球,她看到他眼睛里含着泪,结束后他认真地对她说,他被感动了。不久后,有个领导跟唐莹莹说,小高跟你们在一起,整个人都变了。她问,最大的变化在哪里?他说,眼神里多了真诚。现在她跟小高的关系就像战友,因为共同奋斗产生紧密连结,还有很多像家人一样的志愿者。唐莹莹说这是她做垃圾分类最欣慰的地方。
唐莹莹把自己定位为生命陪伴者,陪伴自己、家人、朋友以及生命路上的每个人,全心全意对待生命中出现的人和事。活在当下,全然地跟人在一起,尽心尽力做好每一件事,不去期待结果,无所谓成功失败。这是她幸福的源泉,也是她的处世智慧。她笑着说自己不是佛系,只是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也不要把事情太当回事儿。在当下该做什么就尽力去做。做成了,不必居功;做不成,也不必太沮丧。尤其在公益领域,面对复杂的社会问题、环境问题,学会以轻松宽容的心态,跟各方合作。
这几年对唐莹莹影响极深的一句话是做他人所需,而不是自己所想。她看到不少公益机构满怀热情进入农村和社区做事情,陷入自己的角度,没考虑对方的需求。
曾经有位北大教授问她,辛庄当时做垃圾分类论证过吗?做过预算吗?她笑着说,当时她们没有钱,所以没有预算;她们也没有相关的经历和经验,所以也没什么论证,就在现实中摸索。教授很疑惑,你们没有任何环保专业的背景和知识,居然做成了。她们是环境专业出来,几年前带着预算到村里做垃圾分类,没做起来。
她当时的回应是:有可能最大的原因是你们只是做你们想做的事情,没考虑村民们的需求。你们只是想做垃圾分类,并不知道在那个阶段村民是否需要垃圾分类,来帮助他们的村庄。
第二点,可能你们不会说“人话”,她曾经也是这样,高校做研究的学者有这样的毛病,拿一套套理论、概念跟人对话,不会把语言体系转化为大白话,好让村民、村干部听懂。高高在上到村里指导垃圾分类,这样的角色定位会招来反感,何况并不了解村民的需求,只是想在村里实现自己的需求。
唐莹莹喜欢读社会学家费孝通的两本书《乡土中国》和《乡土重建》,吸引她的是里面的故事和乡土人情。但她在乡村生活的经历不多,感受不深。2014年她住到北京辛庄村后,因为做垃圾分类,开始跟村民、村干部、乡镇领导接触。她发现在高校学的理论概念体系等知识大都是西方化的思维,对乡村工作不是帮助,而是障碍。在乡土社会,所谓规则边界不是那么清晰,最大的挑战是语言的转换。知识分子通常不会说“人话”,用自以为高级的语言,别人听不懂,自她感觉良好。其实最高境界是,把高深的道理用卖大白菜的话讲出来。在乡土社会工作生活的第一关就是学会说人话,跟村民打成一片。现在唐莹莹偶尔也会说几句粗话,喝点酒,吃点肉,活得更真实,更接地气。
乡土重建对她来说,意味着回归常识,回归土地,回归自然,回归生活。唐莹莹心里有一个图景,重建的乡土是自给自足的生态村,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很安心,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怀有这样的希望,她充满力量地过每一天。
谈到未来,唐莹莹的近期目标是推动农村垃圾分类的兴寿模式在更多村庄落地实施。此前,她把辛庄模式推动写进北京昌平区美丽乡村的文件,把探索中总结的经验转化为政府话语体系,由政府主导的力量在更多地方更快落地,帮助乡村把环境治理好。未来几年也会在城市社区做垃圾分类的探索。她希望政府、基金会、企业支持一线机构开展工作,共商共建共治共享。
当我们对自己产生的垃圾负责,当垃圾分类成为日常习惯,我们生活的地方就会变成美好的、永续的家园。每个人的力量都重要,一如唐莹莹发出明洁之光,温暖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