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视阈中的中日画中妻故事研究

2019-12-16 14:09:21陈嘉音毕雪飞
民间文化论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羽衣民间故事难题

陈嘉音...毕雪飞.

在中日同母题故事中,画中妻故事是极为典型的一例。它在中国流传的主要情节如下:孤儿因缘巧合娶了美貌的妻子——妻子的画像遗失——妻子被掳——妻子凭借智慧战胜困难——夫妻终得团圆。日本画中妻故事一般称为“妻子的画像”(绘姿女房),情节与中国的大致相同,通常被分为“难题型”①难题型故事:丈夫找回妻子时受到了权势者的刁难,他们往往会给丈夫提出许多难题。丈夫只有都克服了这些难题才能与妻子团聚。和“卖桃型”②卖桃型故事:在妻子被掳走时,丈夫得到了三枚桃核,后来用其种出来的桃子扮作卖桃人接近妻子。。画中妻故事在东亚流传的过程中衍化出多个版本,叠加了多个母题,它既有“天鹅处女”型故事的结构,又有“画中人”情节的嵌入,累加形成了内容丰富的故事类型。

随着学科交叉融合发展,中日学者对画中妻故事的研究也逐渐由肌入理向纵深发展,历史学视角重视故事流传脉络辨析,民俗学视角重视故事各个关键因素的文化解读,人类学视角侧重整个故事背后的意义追寻和理论探讨,社会学视角侧重故事反映的社会变迁和宏观文化背景。由此,画中妻故事的研究呈现出多元化倾向。

一、中国的画中妻故事研究

中国的画中妻故事类型主要有羽衣型、龙女型、螺女型和百鸟衣型,分布极为广泛。在中国故事中,画中妻故事被划入异类婚型故事类型中,它既有“天鹅处女”型故事的骨骼,又有“画中人”情节内容,蕴含着动物崇拜、成年仪式、万物有灵等相关信仰与观念,也体现了邪不压正、善恶有报的深刻思想内涵。

20世纪初,周作人、钟敬文等学者率先开启了中国民间故事研究之门,异类婚恋故事由此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周作人在1912年发表的《童话研究》中用“物婚”来指称人与异类的婚恋,并指出物婚故事包括“毛衣女”一类动植物化为人后与人的婚恋和未化为人的动物抢亲之类的故事。③周作人:《童话研究》,《教育部编撰月刊》,1912年第7期。周作人的研究首次定义了“物婚”的概念,又对故事的情节模式进行了粗略的分析与概括,将物婚归入“童话”类来确定其归属,并从文化人类学的视角进行了阐释,研究中所引的是异类婚恋故事中的“天鹅姑娘”“蛇郎”等故事。①李丽丹:《18—20世纪中国异类婚恋故事的叙事学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1932年,钟敬文作《中国的天鹅处女型故事——献给西村真次和顾颉刚两先生》开启了中国天鹅处女型故事研究。此文的缘起是因为受到日本学者西村真次的影响与中国史学大家顾颉刚研究的启发②顾颉刚热心研究民间艺术,1924年发表了《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开启了他对孟姜女故事的研究。他用史学的方法来研究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传说,给钟敬文很大的启发。,贡献在于补充了20世纪初敦煌文献中的田昆仑故事以及中国当时口头资料中的故事,将日本学者提出的“白鸟处女”单一类型,发展为25个类型。董晓萍在《钟敬文留日研究:东方文化史与民俗学》③董晓萍:《钟敬文留日研究:东方文化史与民俗学》,《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中这样写道:

战前西村真次有很多著述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或发表,引起中国民俗学界关注的有5篇,对钟敬文影响最大的有《世界文化史》《文化移动论》和《日本文化史概论》。西村真次为钟敬文建设中国民俗学理论输入了文化史理论与知识系统,补充了文化史方法,促使他开展文化史学与民俗学的交叉研究,摆脱欧洲文化人类学的进化论影响。钟敬文的突出成绩是发表了《中国的天鹅处女型故事——献给西村真次和顾颉刚两先生》的重磅长文,论文的问题是从西村真次那里来的,钟敬文补充了20世纪初敦煌石室中新发现的《搜神记》中记载的田昆仑故事和其他大量中国历史文献,还补充了中国现存的口头资料,并将西村真次提出“白鸟处女”1个类型,发展为25个类型。如小岛璎礼所说,他“从中国的实际情况出发,同时一直具有吸收世界学问的成果的态度”,“民间故事的研究很早就具有了一门学科的体系,其原因在于它开始就是从文化史角度出发的”。

实际上,钟敬文撰写此文还有另外的原因。此前西村真次的天鹅处女型研究中忽略了中国的故事,④日本学者西村真次在《白鸟处女故事的研究》(载于《神话学概论》,早稻田大学出版部,1927年)中搜集了近50篇天鹅处女故事,只有一篇是中国蒙古族的,不足以展示中国天鹅处女故事的丰富蕴藏。为此,他要说明中国天鹅处女型故事实际上是一个丰富的宝藏。

钟敬文先生其后,类型学方面的研究取得了极大的发展,天鹰、汪玢玲、丁乃通、金荣华、祁连休、陈建宪等学者均对画中妻故事进行了分类研究。1981年,天鹰将画中妻故事命名为“孤儿娶妻故事”,并将其大致分为动物女故事、龙女故事、百鸟衣故事,指出了此类故事在多个民族之间流传,基本情节大体一致,社会根源在于“人类自从分出了穷富和阶级压迫之后,各个社会发展阶段的劳动者阶级的命运总是一致的。”⑤天鹰:《中国民间故事初探》,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1年。汪玢玲指出,天鹅处女型故事在纳西族、傣族、彝族、壮族、苗族、蒙古族、藏族、朝鲜族、达斡尔族、赫哲族、汉族等20多个民族中都有大同小异的口头传说存在,并将这些异文归纳为创世始祖型、孔雀公主型、百鸟衣型、牛郎织女型、千羽锦型五个亚型。⑥汪玢玲:《天鹅处女型故事研究概观》,《民间文学论坛》,1983年第1期。按照国际通用的故事类型分类,美籍华人丁乃通运用“AT分类法”,以AT313A“白鸟少女”型故事为中心,从主题、母题、情节方面分析了中国与日本民间故事的主题学关联,研究两国民间故事的相近性以及在传播过程中的变异与特点,并分为400丈夫寻妻、400A仙侣失踪、400B画中女、400C田螺姑娘、400D其他动物变成的妻子、465妻子慧美丈夫遭殃、465A寻找“无名”、465A1百鸟衣、465C上天入地等多个类型,共收录近300篇故事,其中有许多篇为画中妻故事异文。①[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在丁乃通分类梳理中,百鸟衣故事是脱离于画中妻故事之外的。20世纪80年代,台湾的金荣华先生将六朝志怪小说按中国古代类书的方式进行类别划分,取其情节相近相似者归类。在画中妻故事的归类和划分中,金荣华将其归类于“神奇的妻子”(包含400凡夫寻仙妻、400B 画中女、400C 田螺姑娘、400D 动物变成的妻子、400D.1 植物或物品变成的妻子)此外,金先生将百鸟衣故事独立于“神奇的妻子”一类,将其归类于“其他难题”(包含465.神奇妻子美而慧老实丈夫受刁难、465A.1(百鸟衣)→742)。

陈建宪将该故事分为六个亚型:毛衣女型(原型)、难题求婚型、妻美遭害型、族源传说型、鸟子寻母型、动物报恩型。②陈建宪:《论中国天鹅仙女故事的类型》,《民族文学研究》,1994年第2期。2001年,刘守华以广西毛南族的《螺蛳姑娘》为例,明确指出画中妻故事中的田螺型与百鸟衣型往往会相互混合,使情节更曲折繁复,反映的家庭与社会生活内容更深广,意趣更丰富。③刘守华:《从<白水素女>到<田螺姑娘>——一个著名故事类型的解析》,《古典文学知识》,2001年第3期。2007年,祁连休先生的《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④祁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一书正式出版。在此书中,祁连休对春秋战国时期以来那些存在于古代文献中的民间故事类型进行了梳理,其中包含了诸多画中妻故事,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羽衣仙女型”“牛郎织女型”“田螺女型”“画女钉心型”和隋唐五代时期的“画中人型”等都是历代文人记录的异类婚恋故事。

上面所列举的分类方法虽然给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可按图索骥的资料库,但分类的标准却复杂多样,难以统一。面对形态多样的画中妻故事,没有一个确定的、统一的分类方法,也没有人敢断言有一个完美的分类。

随着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的问世,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用功能学的方法来分析民间故事。李扬在将画中妻故事分成多个情节单元并一一进行功能学上的分析。⑤李扬:《中国民间故事形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

在画中妻故事的叙事类型和地域性特点方面,李丽丹在博士论文《18—20世纪中国异类婚恋故事的叙事学研究》“空间类型”中将画中妻故事归类于“寄身于版画、器皿等其他异类空间”,并指出此类故事在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方面的差别:“文人叙事多以妖视之,且祸害男子,或女亡后男子画像而拜,求异寻鬼妻。而民间叙事则以仙视之,为男子之妻且贤。”⑥李丽丹:《18—20世纪中国异类婚恋故事的叙事学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同样以民间叙事与文人叙事为切入点来分析此类画中妻故事的还有许彰明,他选取的异文类型为龙女故事,他认为宋代以后的龙女故事是文人文言小说和市民话本小说合流的证明。⑦许彰明:《宋代龙女报恩型故事的世俗化演变及其小说史意义》,《民族艺术》,2007年第4期。王晶红通过几个有代表性的中国民间异类婚故事类型为具体研究对象,主要探讨其活态的、口头传承的叙事文本的地域性问题。王晶红虽然侧重于地域性研究,但是与日本学者的追本溯源式地域性研究不同,她侧重阐释其地域性表现特征及成因,兼论地域民俗文化空间的整体性问题,在研究方法上,主要借助了符号学理论进行故事“母题”层面上的比较分析,并运用历史地理方法进行时空结合的文化研究。⑧王晶红:《中国异类婚口传叙事类型的地域性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

难题型故事是画中妻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有许多学者将目光放在难题型求婚背后的文化内涵研究上,从心理学上进行分析的有漆凌云和马翀炜两位学者。漆凌云运用精神分析理论对难题求婚型故事进行解析,指出仙女帮助男子解决各种难题的母题不只是成年礼的曲折反映,同时还满足了男性潜意识中对父权阶层的反抗心理,并表现了男性期盼母亲原型帮助其获得父权世界认可的财富和地位的愿望。①漆凌云:《精神分析视域下的难题求婚型故事》,《求索》,2006年第10期。马翀炜则以心理学中的爱列屈拉情结来分析难题求婚故事。②马翀炜:《难题求婚故事与爱列屈拉情结》,《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0年第1期。黄大宏从社会制度角度分析难题型故事③黄大宏:《中国“难题求婚”型故事的婚俗历史观——与母系氏族社会晚期婚姻制度的关系假说》,《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从叙事角度对难题型故事进行细致剖析的有朱风华④朱风华:《难题求婚:生成与转换——兼论文学作品中的爱情—婚姻模式》,《丽水师专学报》,1994年第1期。、安国梁⑤安国梁:《<聊斋志异>的“难题求婚型”叙事模式》,《十堰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谭学纯⑥谭学纯:《一个同源假说及其验证——“难题求婚”故事和“郎才女貌”俗语的深层结构》,《民间文学论坛》,1994年第2期。等多位学者。傅光宇则侧重从神话学角度对故事的比较研究进行了分析。⑦傅光宇:《“难题求婚”故事与“天女婚配型”洪水遗民神话》,《民族文学研究》,1995年第2期。在目前流传的画中妻故事中,西南地区故事传承文本丰富。为此,龙仙艳通过对西南地区丰富的故事文本分析,指出了该故事的出题者可以分为两重类型三种角色,即“姑娘的父辈或长兄、姑娘自己;有权势者”,并以这三种角色的出题者为核心来分析该故事传达出的苗族女性婚恋观。同时,她指出少数民族民间故事中最典型的择偶方法是通过难题求婚来实现的。⑧龙仙艳:《从难题求婚透视苗族女性的婚恋观》,《民族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

中国画中妻故事同样吸引了日本学者的关注。1997年,高木立子师从钟敬文先生,在北师大的中国民间文化研究所学习中国民间文学研究。她不仅了解中国民俗,而且翻译了一些日本学者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成果。她最为突出的学术成果是对中国异类婚类型故事研究。她将天鹅处女型故事和猴娃娘故事的发展情节分为三个阶段进行比较研究,认为二者故事结构基本相同,都是层次不同的共同体成员之间的婚姻。同时,她认为故事中的女性属于上层共同体,男性属于下层共同体,两类故事中均有的“抢婚”情节与男娶女嫁制度的确立有很大关系。高木立子将画中妻故事归类于“其他器物和鬼”,认为此类故事比较固定的类型是由器物担当异类,还指出其中有“画中美人型”和“人偶妻子型”两类,并将画中妻故事的主角身份作了进一步的划分和分析。⑨[日]高木立子:《中国中原地区仙妻故事研究》,《河南社会科学》,2007年第1期。高木立子的博士论文《河南省异类婚故事类型群初探》将“龙女系列”分为三个基本类型:a单纯结婚型(+);b克服危机型(+);c离别型(+)。⑩[日]高木立子:《河南省异类婚故事类型群初探》,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 2000年。

在人物形象与艺术特征方面,刘守华指出,“它是一个着重表现女性以勇敢叛逆精神追求爱情幸福的故事……叙说中回荡着女子对封建礼教强有力的叛逆之音。再加上故事讲述人对其法力与神通的渲染,她们作为理想中女强人的形象便显得十分突出鲜明了”⑪刘守华:《“离经叛道”的奇好到——“仙女救夫”型故事的内涵及其渊源,《思想战线》,2001年第1期。。康丽的多篇论述都是通过分析由巧拙、两性共同构建的关系网络中各类角色间特殊的行为互动,来探讨民众赋予巧女故事中各类角色的文化蕴意。此外,康丽通过巧女故事研究还提出了“类型丛”的概念,并进行了学理解析。她发现集合整个巧女故事类型丛的特征性“结点”,即通过辨析巧女故事类型的组合形式来勾描出整个类型丛的基本叙事构架。①“类型丛”的优点在于:不仅能够缓解其文本储量与研究成果之间的严重失衡,而且也更迭了以往研究对这一故事集群属性界定的简化和一贯秉持的平面分析方法。在反思类型学基本理论与研究方法的基础上,致力于发现集合整个巧女故事类型丛的特征性“结点”,即通过辨析巧女故事类型的组合形式来勾描出整个类型丛的基本叙事构架。参见康丽的《民间故事类型丛及其丛构规则——以中国巧女故事的类型组编形式为例》,《民族文学研究》,2009年第4期。

此外,画中妻故事中画像母题背后的图像崇拜也是学者研究的要点之一,如张岚岚的《明清传奇“写真”母题研究》,张楠、张瑞平的《论明清传奇中画中人意象》,王立的《图画崇拜与画中人母题的佛经渊源及仙话意蕴》,以及臧卢璐比较分析戏剧《牡丹亭》和民间故事中的“画中人”故事形成原因和影响。②臧卢璐:《 “画中人”型故事探析》,《长江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

二、日本画中妻故事研究

画中妻故事在日本被称之为“绘姿女房”,流传也极为广泛。矢代静一编写的《媳妇的画像》被收录在中学课本中,说明画中妻故事在日本具有典型性与民族特性。故事内容如下:

1.年轻人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因为被其美貌所吸引而变得懒惰,妻子把自己画像送给年轻人,让他去工作;

2.那幅画像被风吹走,被老爷、土司、领主、王等权势者获得,妻子被夺走;

3.为此,根据妻子的指示,年轻人去官府、王宫夺回妻子;

4.借助妻子的超自然力量平安地克服了难题,夺回妻子;

5.王和领主灭亡,年轻人取而代之。

关敬吾“卖桃型”的内容大体是年轻人按照妻子的指示去挑战,三年后以挑战的果实为卖点,来到老爷的房前叫卖,被囚禁的仙女(妻子)听到叫卖声,三年来第一次笑了,年轻人取胜;“难题型”则是老爷出了难题,年轻人凭借妻子的才智解决难题。

日本画中妻故事类型研究,始于柳田国男的《日本昔话名汇》③[日]柳田国男:《定本柳田国男集》第八卷,筑摩书房,1977年,第192—193页。一书。在日本学者中,最早将画中妻故事独立分类于天人妻故事之外的是柳田国男。他将日本的“仙人妻”(日语为“天人女房”)归在“幸福的婚姻”里。在划分异类婚故事时,在“幸福的婚姻”一条中,他又列出了仙人妻、画中妻、鹤妻、鸭妻、雉妻,鸟妻、狐妻、鱼妻、龙妻、蛇妻、蛙妻、蛇婿、鬼婿、河童婿、猿婿等20多个类型。由此可见,柳田国男将画中妻故事独立分类于天人妻故事之外,是与仙人妻故事处在同等地位而不是包含关系。关敬吾的《日本昔话大成》(以下称“大成”)中的“异类婚”部分将日本的“绘姿女房”故事划分为“120A卖桃型”和“120B难题型”。①[日]关敬吾:《日本昔話大成第二卷》,角川书店,1978年。稻田浩二《日本昔话通观》②[日]稻田浩二、小俊夫编:《日本昔话通关北海道》,京都:同朋舍,1909年。又将(以下称“通观”)将画中妻故事归类在“217A画中妻(难题型)”与“217B画中妻(卖桃型)”。之后,池田弘子在《日本民间故事类型与母题索引》中亦有“400丈夫寻妻”和“561B百鸟衣”。③[日]池田弘子:《日本民间文学类型和母题索引》(A Type and Motif of Japanese Folk-literature),池田弘子是利用AT分类法对日本民间故事进行分类的第一人,但由于其著作《日本民间文学类型和母题索引》是由英文撰写的且出版年份较为久远,因此中国学者多用董晓萍翻译的打印稿版本。目前,基本学界普遍认为,画中妻故事为“难题型”和“卖桃型”这两个类型。

在日本画中妻谱系研究方面,三浦俊介将画中妻故事中的“难题型”“龙女妻”“笛吹婿”和“观音妻”故事做了横向的对比。除共同的画像母题以外,通过比较,我们能看到故事的几个类型都有各自独立的开头、展开和结尾,比如在结尾有的是致富型,而有的是别离型,“难题”母题是这类故事的重要标志。三浦俊介在论文中额外增加了一种“鸟转生型”。“鸟转生型”实际上就暗示了其与羽衣故事的渊源关系,可以说“鸟转生型”诞生于羽衣传说。此外,三浦俊介还针对日本北部特别是奈良地区流传的画中妻故事,尤其是鸟转生型故事进行单独的分析,探讨其与日本本土的《簠簋钞》和《三国物语》的源流关系。在文章中,三浦俊介提到了在日本贺名生村流传的画中妻故事与中国的杨贵妃传说存在着渊源。④[日]三浦俊介:《<妻子的画像>(鸟转生型)的展开》,《故事:研究与资料》,2003年,31卷,第131—147页。

在功能学方面,关敬吾对高木敏雄、西村真次等人的文献进行了回顾,例举了此类故事在日本的流传地与要素,并对故事内容及其形式进行分析。此外他对画中妻故事的每一个亚型都进行了整理和介绍,在难题型故事中,他将这类故事与龙女故事和螺女故事进行比较,然后进一步指出故事的构造与矛盾的展开,最后指出难题型画中妻故事是与羽衣故事相结合的。⑤[日]关敬吾:《羽衣考》,《关敬吾著作集》第四部《日本昔话比较研究》,京都:同朋舍,1980年,76页。荻原真子⑥[日]荻原真子:《在欧洲大陆起舞的<画中妻>:关于普罗普的<青年与白鸟妻>》,千叶大学欧亚学会期刊,1998年,第一卷,第139—157页。关注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对画中妻故事的分类,并认为画中妻故事是覆盖欧亚大陆的一个巨大故事圈。此外,她更加关注中国北部的内蒙古和蒙古布里塔特地区流传的孤儿与白鸟妻故事与日本画中妻故事的关系。在故事的构成中,她为故事情节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这个故事以主人公的孤儿青年为中心来看的话,其开端=地面世界的经历,白鸟少女=与天上世界相接,绘画姿态=对王权的吸引,难题=作为新王的倡导,结局=排除原来的王,大团圆=即位。而且,年轻人的阅历,可以解释为宇宙中地面世界的人生价值及其意义。

在节日研究与民俗内涵方面,三浦俊介的研究中涉及到日本正月初七采春之七草的习俗。山村桃子的《六日的菖蒲考》则介绍了岛根县松江市出云町流传的画中妻故事——《大江美人》,从妻子的特点、卖物母题和画像母题、六日菖蒲的植物母题等几个部分,来论述出云町五月六日挂菖蒲的民俗和传说故事形成的复杂性。⑦[日]山村桃子:《六日的菖蒲考》,岛根县立大学短期大学部研究纪要,2016年,55卷,第11—20页。

社会历史背景也是该故事研究中的一个方面,如阪本一郎在其《昔话觉书》“日本昔话的沿革”一节中讲述了日本自古以来民间故事形成的历史背景,在论述到室町时代后期,即日本的战国时代时,他以画中妻故事为例分析揭示当时突出的社会矛盾,指出“这个时代社会有了阶级,那些底层的农民被迫劳动,或者被迫上缴高额的税款,一旦有了战事,无论向哪边有了压力,底下的农民都受到很重的压迫。正是那时,他们自己幻想成为虐待者,并暗自感到轻松。他们喜欢当领主,以慰藉自己的不公正待遇。因此在这个被称为民间故事的黄金时代,劳动人民创造了多种多样的民间故事。譬如《妻子的画像》,这是一个从强权夺回妻子的故事。”①[日]阪本一郎:《昔话觉书》,《保育论业》,1978年,13卷,第6—17页。

关于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关系,山下宏明的《<天平记>与中世和歌》涉及了小说中的画中妻情节,即因为权贵贪恋画像美人而巧取豪夺的故事,这也是日本少数研究画中妻故事在文人创作上的影响的文章。②[日]山下宏明:《<天平记>与中世和歌》,《中世文学》,1978年,23卷,第1—7页。还有一些学者对该故事进行东西比较,如梅山秀幸把画中妻故事与“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故事进行比较,指出东西文化异同。另有中国学者毕雪飞对日本羽衣故事进行了学术史梳理,其中涉及了画中妻故事,为日本画中妻故事研究以及中日比较研究提供了基础。③毕雪飞:《日本七夕传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

三、中日画中妻故事比较研究

季羡林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即强调:“在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最早流传而且始终流传的几乎都是来源于民间的寓言、童话和小故事。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民间文学,就不会有比较文学的概念。”④季羡林:《比较文学与民间文学》(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丛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众所周知,日本的民间故事研究发端于江户时代末期。20世纪后,日本的民俗学研究明显出现了更细化、多学科渗透的趋势,不仅仅民俗学与别的学科交叉研究课题,研究的眼光也更关注周边国家和地区,中国则是他们研究的主要对象。⑤陈勤建:《20世纪中日民俗学学术倾向及前瞻》,《民俗研究》,2001年,第1期。由此,日本学者较早地注意到了中日故事异同,画中妻故事研究即为其中的一例。

高木敏雄于1904年出版了他的神话学代表作《比较神话学》⑥[日]高木敏雄:《比较神话学》,武藏野书院, 1924年。,他用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篇幅介绍了西欧的神话理论。同时,还在书中充分使用了中国和日本的古代神话资料群作为论证,其中,中国的毛衣女故事最为典型。针对中日难题型求婚故事的比较,关敬吾对难题求婚型故事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分析,将日本与中国同类故事进行比较,分别指出其分布地区和内容,并进一步指出故事的构造与矛盾。⑦[日]关敬吾:《关敬吾著作集》,京都:同朋舍,1981年。当然,早期的研究因为各种限制,基本都停留在文献比较研究层面。

日本在中国的田野调查的真正兴起是对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调查,源于日本的文化寻根。二战结束后,随着裕仁天皇《人间宣言》的发表,天皇从此走下神坛,日本旧有的国家体制也随之崩溃。为重建日本国民的民族认同,探明日本民族文化起源遂成为日本学术界首要的重大课题。中尾佐助、上山春平、佐佐木高明等学者提出的“照叶树林文化论”和“照叶树林文化圈”为中心而展开的各项日本民族文化寻根研究,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进一步证实了日本民族文化与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相似性及同源性。在此背景下,不少日本学者把目光投向了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神话(传说、故事),展开了诸多比较研究,希望藉此找到日本民族文化的起源及其形成的线索,君岛久子、伊藤清司等学者是这方面的主要代表学者。

伊藤清司主要致力于中国民间故事与日本民间故事比较研究,从中探索中日两国历史上的渊源,中日“百鸟羽衣”型故事比较研究是他的重要成果之一。伊藤清司早在1961年的《西南中国诸族故事·传说向关研究与出版动向》①[日]伊藤清司:《西南中国诸族故事·传说相关研究与出版动向》,《民族学研究》,1961年,25卷,第191—193页。中就已提出苗族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阿秀王》与日本《媳妇的画像》在根本上是一样的。伊藤清司在《绘姿女房的系谱》②[日]伊藤清司:《中国古代文化与日本——伊藤清司学术论文自选集》,张正军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中梳理了中日关于画中妻民间故事的谱系分类。他从各个故事中妻子不同出身的角度,来论证画中妻故事和龙宫故事以及羽衣故事的源承关系。他的研究不仅从故事情节发展和流变来分析推断,而且在故事情节中找出问题,然后进行分析。他的比较内容如下:首先,日本妻子的来历多是仙女、龙女或是富豪之女,而中国的仙女许婚故事也就是羽衣型故事如“百鸟衣”“龙女和樵哥”等画中妻的来历也不外乎是这三种,并且故事发展情节有很大相同之处。其次,对于故事情节的发展,不仅对掌权者得到美人画的经过进行分析,并且注意到,在丈夫去探妻之时,中国的故事中总会强调或妻子会事先约定好丈夫必须穿什么样的衣服来相见,最典型的就是“百鸟衣”的故事,而日本故事却并没有强调这一点,这点是中日两国故事的显著差异之一,也许正因为此,中国的这类故事都被称为“羽衣型故事”。在文献资料方面,他同样收集了很多中国少数民族流传的画中妻故事,如丽江地区纳西族流传的龙女与樵夫的故事。

君岛久子是羽衣故事研究的大家,她多次著述探讨中日天鹅处女型故事的相似性和可比性。羽衣是画中妻故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她在论文《羽衣纪要——飞翔与变身》③[日]君岛久子:《羽衣纪要——飞翔与变身》,《艺文研究》(The geibun-kenkyu: journal of arts and letters), 1969年第27期,第411—421页。中是通过《吕氏春秋》《山海经》等多部中国文献来对“羽衣”进行了历史和文化方面的阐释。她还着重提到天鹅处女型和百鸟衣型的故事中,故事的最大区别在于羽衣的功能和角色发生了变化。她从口头传承和故事类型的分布、文献上的谱系、天女的原型和羽衣的功能三个方面进行了探讨。④[日]君岛久子:《中国的羽衣故事——分布与谱系》,《日本中国学报》二十四号,1967年。后收录于《日本昔话研究集成》(编者:福田晃)第二卷昔话的发生与传播,名著出版,1984年4月,第183—210页。《苗族的羽衣故事——系谱和展开》同样也是她关于谱系研究考察的又一力作。⑤[日]君岛久子:《苗族的羽衣故事——系谱和展开》,《在云南的照叶树下》(编者:佐佐木高明),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86年5月,第207—226页。关于中日羽衣故事比较方面,她的成果集中在论文《中国的羽衣故事——与日本的羽衣故事比较》⑥[日]君岛久子:《中国的羽衣故事——与日本的羽衣故事比较》,《中国大陆古文化研究》(第一集——中国少数民族特集),中国大陆古文化研究会,1965年,第17页。。在关敬吾的同类故事研究基础上,君岛久子对中国和日本的羽衣故事进行了分类,绘制了故事分布的主要地区,梳理分析了中国相关文献。⑦[日]君岛久子:《东洋的天女们——以羽衣故事为中心》,《民话与传承——世界的民族》,朝日新闻社,1978年2月25日。君岛久子关于羽衣故事的研究详实有力,但学理层面的解析关注不多。福田晃以君岛久子等人的研究为例,又进行了细致的阐述。他较为关注故事的传承性与地域性,在《仙人妻故事始源传承》一文中,不但对故事类型做了重新思考和分类,在地域性和传播性方面也做了明确的标识和研究。①[日]福田晃:《仙人妻故事始源传承》,《南岛故事的研究》,法政大学出版局,1992年3月,第279—316页。

从母体位置的分析来研究中日画中妻故事区别的有日本学者千野明日香。她将《日本昔话大成》划分的“难题型”画中妻故事与中国多个民间话本(如《吴堪》《娇红记》百鸟衣故事)进行了比较,从母题位置的角度得出日本画中妻故事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从中国大陆流传而来的结论。②[日]千野明日香:《<妻子的画像>与中国类话》,《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研究报告》,2003年,第37—50页。

中国方面,1991年,钟敬文发表《中日民间故事比较泛说》一文,指出流行于中日两国并属于同类型的民间故事有53种,其中第7种便为“画中妻子”。通过中日多地不同文本的比较,我们能发现画中妻的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衍化出多个版本,即在具体情节不发生改变的情况下,故事的开头、具体情节和影响故事发展的关键道具都会发生不同的变化。在钟敬文的《中国民间故事型式》45式中,有“百鸟衣型”和“吹箫型”这两类画中妻故事。可以看出,钟敬文作为民间文学研究的先驱,很早就注意到了画中妻故事处于中日民间故事的交叉地带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③钟敬文:《民间文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

于长敏④于长敏:《中日民间故事比较研究》,吉林:吉林大学出版社,1996年。在《中日民间故事比较研究》中对中日多个民间故事进行了比较研究,其中,他把画中妻故事与田螺姑娘故事归为天女婚一类,分“起承转合”四个部分对中日画中妻故事进行了比较。他用表格的形式列出了日本《画上的媳妇》、汉等民族的《羽毛衣》、高山族《螺狮变人》的异同,指出中日故事有三点不同,并分析背后的历史文化渊源,指出中国对日本的影响。

刘九令则从佛教思想在此类故事中的影响入手,分析了《生爱欲恋吉祥天女感应示奇异表缘》与中国的《旧杂譬喻经》中《颜色复故喻》的开头在情节与主题上都极其相似,并以《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在时间上要晚于《日本灵异记》的事实证明了画中妻故事东传日本的历史源流。⑤刘九令:《<日本灵异记>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研究——以中卷13成立考释为中心》,《山东外语教学》,2012年,第33期。

另有利用结构学的方法分析中日画中妻故事的学者,如徐磊从282则中日难题型龙女故事的母题差异入手,利用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分析法⑥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分析法是,在对文本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围绕中心函项对四个函项进行赋值,再对各个已赋值的函项进行整合。通过这一矩阵,可以对人物形象进行深入分析,进而联系文本所处历史文化语境,挖掘文本的深层内涵。进行了比较分析。徐磊认为中国该类型故事体现了“爱与美女神”的功利化以及独特的龙女信仰,而日本该类型故事则折射出源于“原彼世观”思想以及追求“整体性”的女性意识。⑦徐磊:《中日“解难题”型龙女故事比较——以格雷马斯矩阵分析为中心》,《文化遗产》,2015年第2期。

在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差异性上,皮听雨指出,“随着中国古代志怪之书传入日本,如日本民间故事《画上的媳妇》与《搜神记》当中的《毛衣女》的情节有不少类似之处”⑧皮听雨:《日本学者研究中国民间故事述评(1970至2000年)》,湘潭大学硕士论文,2016年。。

关于中日画中妻的异类妻身份的研究,有郭富光的《异类婚故事的中日比较——围绕中国辽宁省的流传》①郭富光:《异类婚故事的中日比较——以中国辽宁省传承为例》,《论究日本文学》,1993年,第59卷13—23页。,他在第二部分“异类妻”中提到了中国的龙女故事与仙人妻故事都是画中妻故事异文,并且具有特殊性,因为这些故事的异类并不是动物,而是超自然的存在,而日本的同母题故事则不同。赵静认为故事寄寓着某种血缘关系,同时暗示着人类原始的认知方式。她通过对异类婚故事的比较,分析不同民族在伦理观念和宗教信仰上的异同,以及故事的传播对民族的心理影响,从而探究中日两国在东亚文化圈内的民族文化心态特点。②赵静:《中日“异类婚”民间故事的比较研究——以兽妻型为中心》,《赤峰学院学报》(汉文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2期。

总 结

画中妻的故事在东亚流传的过程中衍化出多个版本,实际上是多个母题影响下的产物,它既有“天鹅处女”型故事的结构,又有“画中人”母题的嵌入,形成了情节丰富的新故事类型。中日画中妻的比较研究作为一个个案,可以为中日同类母题故事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也为汉字文化圈内的文化流动提供一定的价值。

我们可以发现,对于画中妻故事在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中的差异性和共同性一直是中国学者研究的重点。此外,中国学者往往关注画中妻故事的叙事学研究和社会学研究。画中妻故事的众多异文,无论是“田螺姑娘”“龙女”还是“百鸟衣”研究都取得了众多成果。文人叙事研究主要侧重于故事的源流、分布、框架、民俗内涵等民俗学、民间文艺学的研究;以古典文献中的异类婚恋故事为主的研究主要侧重于分类、人物形象的特征研究等。然而,中国在跨越国家的比较叙事学研究和横向的异文对比研究方面还有待于丰富补充。日本方面的研究多侧重于文本本土化研究和故事的源流框架梳理,从民间故事的相近性以及在传播过程中的变异与特点中找出民间文学特征现象及具体表现,探讨民间故事在各国历时与共时的文化背景下产生、流传、演变的规律,揭示特定的文化现象与文化价值。

总的来说,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关于画中妻故事的研究成果不断丰富,无论是在民间文学界,还是在古典文学界都广泛关注该故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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