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广义60年代的美国家庭现实主义小说流派

2019-12-16 08:51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作家家庭

顾 悦

在战后美国历史上,或许没有什么时间段比20世纪60年代更加激荡起伏。被1969年的《生活》(Life)杂志称为“动荡变化的年代”(Decade of Tumult and Change)的60年代,无疑是美国战后史上最戏剧化的时代,尤其与“沉寂的50年代”①Jamison, Andrew and Ron Eyerman, Seeds of the Sixtie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4, p.1.形成鲜明对比。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反文化运动、妇女解放运动、性革命运动以及难以计数的暴乱、缤纷繁杂的标语和歌曲,共同塑造了轰轰烈烈的60年代。

“尽管这个年代的社会如此动荡不安”,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在《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中说,60年代“这些作家的小说却都不带政治性,没有一部作品——除了贝娄(Bellow)的《萨姆勒先生的行星》(Mr. Sammler's Planet)——涉及激进主义(radicalism)、青年或者社会运动”。②Bell, Danie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137.汤姆·沃尔夫(Tom Wolfe)也认为,“没有哪个小说家会因为记录60年代的美国人而被人记住”,如同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那样。③Klinkowitz, Jerome, The New American Novel of Manners: The Fiction of Richard Yates, Dan Wakefield and Thomas McGuane,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6, p.5.这不禁让我们想到了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也曾质疑在美利坚新大陆创作小说的可能性。“在美国,神话总是比现实更有力,浪漫主义比现实主义更强大”,①Scholes, Robert, Fabulation and Metafiction,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9, p.209, p.124.现实主义总是受到怀疑。事实上,在20世纪60年代,小说的概念本身就备受质疑。1967年,约翰·巴斯(John Barth)出版了著名的《枯竭的文学》(The Literature of Exhaustion),对小说的可能性提出挑战,尤其是其现实主义传统的可能。约翰·巴斯、约翰·霍克斯(John Hawkes)、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eon)和柯特·冯尼格特(Kurt Vonnegut)等作家致力于尝试后现代的先锋小说(avant-garde fiction),寻求新的叙事形式;“在20世纪60年代,小说创作的试验达到了顶峰”,②Scholes, Robert, Fabulation and Metafiction,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9, p.209, p.124.形成了文学创作的后现代主义巅峰(High Postmodernism)。③Bercovitch, Sacvan,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Vol 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p.451.但是与此同时,许多著名的美国作家却在坚持创作更加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他们拒绝像后现代主义小说那样“把小说变成认识论(epistemological)探寻和纯粹美学发现的避风港”。④Ruland, Richard and Malcolm Bradbury, From Puritanism to Postmodernism: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Penguin Books, 1, p.386, p.384, p.386.《纽约客》(New Yorker)作家如约翰·契弗(John Cheever)和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等“用写实的笔法生动记录了美国从富裕的50年代,到放纵的60年代,再到自恋的70年代的变化”。⑤Ruland, Richard and Malcolm Bradbury, From Puritanism to Postmodernism: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Penguin Books, 1, p.386, p.384, p.386.厄普代克尤其“几乎……痴迷的……关注着……历史到虚构、虚构到历史的融合”。⑥Ristoff, Dilvo I., Updike's America: The Presence of Contemporary American History in John Updike's Rabbit Trilogy, New York:Peter Lang, 1988, p.1.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在她形形色色的长篇与短篇小说中描绘了“美国生活的现代全景图”。⑦Milazzo, Lee, ed., Conversations with Joyce Carol Oates,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89, p.xi.其他坚持现实主义传统的作家包括约翰·欧文(John Irving)、安妮·泰勒(Anne Tyler)、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丹·维克菲尔德(Dan Wakefield)、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等。他们用令人信服的文字细节记录了60年代的美国生活。这些作家“拒绝这种潮流:遗弃小说的人文主义功能并进而抛弃了小说在一个可知的世界里代表真实行为的能力”。⑧Ruland, Richard and Malcolm Bradbury, From Puritanism to Postmodernism: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Penguin Books, 1, p.386, p.384, p.386.他们用写实的笔法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了美国社会方方面面的细节,尤其是家庭空间中的生存状态。在后现代主义的狂热浪潮中,现实主义小说的兴盛繁荣值得我们的关注。大体而言,丹尼尔·贝尔算是正确地把握了60年代美国小说的基本图景,而那些从各方面来看属于“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也大抵确实是在回避当时的真实生活;然而,见证60年代历史的小说并不是不存在,尽管出现得稍晚了一些。1968年前后的小说作品开始触及60年代躁动的现实。阅读这些作品,能帮助我们最大程度地了解那段时期的真相。巴斯《枯竭的文学》出版的后一年起,一大批现实主义小说开始问世。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有钱人》(Expensive People)讲述了一个60年代发生的故事,这部小说是60年代现实主义小说的中心文本。约翰·厄普代克的《夫妇们》(Couples)和菲利普·罗斯的《波特诺伊的抱怨》(Portnoy's Complaint)尽管备受争议,出版后却都受到热烈的追捧。《夫妇们》名列1968年畅销书排行的第二名,而《波特诺伊的抱怨》赢得1969年畅销书排行第一名。这里有一个叙事滞后性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60年代初的小说的背景经常设立在50年代,例如大卫·杰罗姆·塞林格(J. D. Salinger)的“格拉斯家族系列小说”(Glass Family Series);直到1968年,小说作品才着力于记叙60年代的生活。此中原因不难理解。正如菲利普·罗斯所说,“20世纪中叶的美国作家为了理解、描写美国的现实并让这现实看起来可信,忙得不可开交”,使作家们几乎“江郎才尽”;“文化本身就天天都能抛出个人物来,简直让作家们嫉妒”。①Klinkowitz, Jerome, The New American Novel of Manners: The Fiction of Richard Yates, Dan Wakefield and Thomas McGuane,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6, pp.4-5.60年代一切都变化得如此之快,因此作家通常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加以理解。托德·季特林(Todd Gitlin)认为60年代现实主义小说并没有将自己的时代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也许原因之一,正如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所说,是因为小说需要真实感。当历史挣脱束缚,当真实充满幻觉,而幻觉获得生命,小说家的想象力失去了搭建合理表象的平台”。②Gitlin, Todd, The Sixties: Years of Hope, Days of Rage, New York: Bantam, 1987, p.235.

恰恰是到了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执政时期,60年代的现实主义小说开始全面涌现。尼克松时期,作家们正全面经历60年代的高峰,而反思60年代的火候也刚好成熟。60年代并不止于1969年;它的浪潮一直席卷到20世纪70年代初。因此从文化意义讲,60年代大约终结于1973年到1975年。③例如特里·H·安德森(Terry H. Anderson)的《60年代》(The Sixties) 把这段时期定义于1960—1973年, 而阿瑟·马威克(Arthur Marwick)的《60年代》(The Sixties) 认为60年代是1958年到1974年这段时期。20世纪60年代早期相对平静,而其高潮是在后期出现的。正如特里·安德森(Terry Anderson)认为的,“真正让这个年代特别的,是在1968年前后涌现的形形色色的‘运动’,它们一同构建了‘60年代文化’”。④Anderson, Terry H., The Sixties, 2nd ed., New York: Longman, 2004, p.viii, 103.在1968年之后,越来越多的政治示威运动出现,社会及文化激进主义繁荣发展,使60年代在突然衰落前划上了一个精彩的句点。“广义60年代”(the Long Sixties)的定义由此产生,它是指整个动荡的20世纪60年代以及70年代初期。广义60年代终结于美国总统尼克松。正如大卫·法布尔(David Farber)所说的,“60年代以尼克松的竞选失败拉开序幕,又以其黯然离职而落下帷幕”。⑤Farber, David, ed., The Sixties: From Memory to History,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4, p.222.尼克松时期大体以其竞选成为美国第37位总统的1968年开始。作为60年代最动荡不安的一年,1968年“彻底改变了社会、文化与政治的现实”。⑥Anderson, Terry H., The Sixties, 2nd ed., New York: Longman, 2004, p.viii, 103.“春节攻势”、民权运动与反越战运动的巅峰在这一年发生,马丁·路德·金与罗伯特·肯尼迪在这一年遇刺。不仅美国局势不稳,整个世界都动荡不安。在欧洲,“布拉格之春”运动爆发,学生暴动此起彼伏。正逢此多事之秋,尼克松上台执政。他为国家带回秩序和美德的承诺成了一场笑话,美国从越南狼狈撤退,他自己也在卑鄙欺诈的行为后走下政坛,悻悻而去。尼克松1974年辞职后,动荡的60年代有了一个收梢,而历史则继续向前。尼克松时期是“广义60年代”的最后年月,见证了其从光辉巅峰走向没落的历程。这一时期不仅政治上风起云涌,文学浪潮也毫不逊色。

新新闻小说(New Journalism)和非虚构小说关注的是社会运动本身,例如诺曼·梅勒的《夜幕下的军队》(The Armies of the Night)、《迈阿密和芝加哥之围》(Miami and the Siege of Chicago),以及汤姆·伍尔夫(Tom Wolfe)的《令人兴奋的“酷爱”迷幻派对》(The 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而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小说则把目光转向了私人领域,尤其是家庭空间,其中的极端情感汹涌澎湃。这些作品都明显的聚焦于家庭,大部分情节发生在家庭之中,这颇为有趣也引人深思——当国内抗议升级、冲突加剧,这些作家们反而执着于描写家庭。“家庭小说”又称“感伤小说”,在19世纪的美国十分流行。它从多个方面帮助塑造了现代美国文化和个人,例如强化家庭价值观,以及“确定符合女性地位的精神品质”。①Cohen, Paula Marantz, The Daughter's Dilemma: Family Process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Domestic Novel, 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1, p.151.19世纪60年代见证了美国家庭小说的兴盛,例如路易莎·梅·阿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的《小妇人》(Little Women)等作品。100年后的20世纪60年代,本是一个站在家庭对立面的时代,家庭与家庭生活的主题却出乎意料地占据了美国文坛。在20世纪60年代末,动荡不安的局势让卢斯(Luce)提出的“美国世纪”(American Century)与其中的家庭理念备受挑战。②Zaretsky, Natasha, No Direction Home: The American Family and the Fear of National Decline, 1968-1980,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7, p.9.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现实主义小说挑选家庭作为中心主题,大量小说的主要关注点都在家庭。19世纪的家庭小说赞美家庭,视家庭为港湾;而20世纪60年代的家庭叙事中则充斥着迷惑、幻灭和“末日感”。③Ruland, Richard and Malcolm Bradbury, From Puritanism to Postmodernism: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Penguin Books, 1991, p.183.在这些描写美国生活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家庭主题的普遍性,这一点虽然尚未引起学者们的足够重视,但它对文化与历史的阐释有着深远的启迪作用。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可以说是50年代“垮掉派运动”的延续;然而“反文化运动期间并未出现一个像‘垮掉的一代’那样统一的文学运动”,④MacFarlane, Scott, The Hippie Narrative: A Literary Perspective on the Counterculture, Jefferson: McFarland, 2007, p.10.即艾伦·金斯堡(Alan Ginsberg)和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novac)所代表的那种意义上的文学流派。麦克法兰(Scott MacFarlane)在他的《嬉皮叙事:反文化运动的文学视角》(The Hippie Narrative:A Literary Perspective on the Counterculture)中讨论了一系列被称为“嬉皮叙事”的文本,从《飞越疯人院》(One Flew Over the Cuckoo's Nest)、《夜幕下的军队》(The Armies of the Night)到《第五屠场》(Slaughterhouse-Five),但这些作品基本上既不是关于60年代的小说,抑或压根不是(至少从传统意义上而言的)小说,更不能说是一场“统一的文学运动”了。另一方面,60年代现实主义小说又确实具有相当程度上的统一性;虽说不足以构成60年代“统一的文学运动”,但也汇聚成了一股潮流。尼克松时期的小说是60年代的小说,它遵循了小说的传统。具体而言,它是透过家庭这一主要镜头来描写60年代。

尼克松时期,以家庭为主题的当代现实主义小说蓬勃发展,敏锐地捕捉到60年代的内在机理。对于特定的社会、文化、政治和历史环境中的家庭系统,作家不但是洞见深刻的观察者,也是全身心投入的亲历者;他们创作的文学作品,为这些家庭的模式和程序提供了珍贵且可信的记录。正如新历史主义者所言,文学文本和历史文件的可信度不相上下,并实际上构建了一种“主观性历史”。①Baritono, R. et al., Public and Private in American History: State, Family, Subjectivit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Torino: Otto Editore, 2003, p.3.在这样的历史中,家庭的真相得以留存。欧茨说过,“父亲、母亲、一些亲爱的人们——这就是情感的宇宙。这个小小宇宙如果出了什么岔子,那么任何事情都不能妥当了”。②Milazzo, Lee, ed., Conversations with Joyce Carol Oates,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89, p.25.小说将家庭与更大的语境连结,用新的线索解释60年代的历史。小说能够“通过个人语境”和文本“来重塑文化记忆”。③Vickroy, Laurie, Trauma and Survival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2, p.5.当丹尼尔·贝尔声称缺少描写60年代的文学时,他也确实意识到自己“完全忽略了那10年许多杰出的小说家”,④Bell, Danie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137, p.137.即那些现实主义作家。然而,他认为只有实验主义小说才“对这10年的情感状况有着不同凡响的叙述”。⑤Bell, Danie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137, p.137.但是,尽管实验主义小说偏爱历史小说的形式,这些小说通常叙述的却不是当代的历史(例如,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与冯内古特的《第五屠场》都设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另一方面,那个时代的现实主义小说则记录了60年代的私人历史。事实上,现实主义小说不仅没有忽略其所在的时代,反而是触及了60年代更深层次的心理。现实主义小说公正地对待了60年代,正如欧茨在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时所说:

无韵文(prose)作家都是历史学家,都与过去打着交道。我们最感兴趣的便是过去的那种传奇色彩,刚刚经历的过去,神秘而悠远,汇入未来。是作家创造了历史。⑥Grant, Mary Kathryn, The Tragic Vision of Joyce Carol Oate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78, p.163.

60年代现实主义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讲述的正是那个“刚刚经历的”60年代,如欧茨所言,“神秘而悠远”。尼克松时期恰恰为描写这段转瞬而逝的历史提供了理想的时机。

家庭问题在美国小说中频频出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在很大程度上就讲述了一个充斥着酗酒与虐待的不健康家庭的故事。然而,我们可以看到,60年代的小说中,功能紊乱家庭的出现频率与密度极大,并且遵循着可识别的规律与模式。60年代小说文本中几乎找不到一个运转良好的家庭。家庭动力系统障碍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史无前例地普遍和严重。罗纳德·苏克尼克(Ronald Sukenick)认为,“小说优于历史、新闻或‘纪实’作品的一点在于,它是一种表达的媒介”“传达着情感、能量与兴奋”。①Klinkowitz, Jerome, The New American Novel of Manners: The Fiction of Richard Yates, Dan Wakefield and Thomas McGuane,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6, p.3.60年代的小说叙事让我们有了关于动荡年代美国家庭的细节与洞见,这些是人口统计数据所不能提供的。一直以来,美国家庭是否在“崩溃”的争论持续不休。艾琳娜·斯科尔尼克指出,60年代美国家庭发生改变并不是因为道德沦丧,而是“因为那些改变了美国以及其他发达国家的人口、经济和社会变革”。②Skolnick, Arlene S., Embattled Paradise: The American Family in an Age of Uncertaint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1; The State of the American Family, Susan J Ferguson, Shifting the Center: Understanding Contemporary Families, 2nd ed., Mountain View: Mayfield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45.她觉得对这些改变的担忧是一种“未来冲击”(future shock),③Skolnick, Arlene S., The State of the American Family, Susan J Ferguson, Shifting the Center: Understanding Contemporary Families, 2nd ed., Mountain View: Mayfield Publishing Company, 2001, p.45.亦即对新生事物的不适应。然而在60年代的这些小说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一些新奇的未来家庭愿景,而是严重的功能紊乱与令人窒息的不幸福。精神错乱肆虐,人们变得疯狂、病态。人们与最亲密的伙伴斗争,谋杀家人抑或被家人谋杀。这个时期的小说揭露了美国家庭传统的堕落与瓦解。60年代的家庭,正如我们在文学作品中所见的,是无秩序的,甚至可以称为“高熵值”(entropic)的。小说捕捉到了60年代的情绪与情感。在这些小说文本中,我们能够感受到那个时代的社会思潮,其中杂糅着沮丧、毁灭、绝望、空虚、荒诞和迷惘。这些作品同时也表达了对人际关系的热切呼唤。我们在文学文本中所见的是一种对失去的东西(如果曾经拥有过的话)的渴求。现实主义小说,通过对家庭领域的描写,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末世气息”。④Bell, Danie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137.

60年代的现实主义作家们颇有远见地预言:“20世纪60年代最深刻而持久的影响将体现在‘个人的’层面而非‘政治的’层面。”⑤Isserman, Maurice and Michael Kazin, America Divided: The Civil War of the 1960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5.我们也会发现,“当20世纪60年代公共领域的动荡结束之后,改变最多的其实是私人生活”。⑥Skolnick, Arlene S., Embattled Paradise: The American Family in an Age of Uncertaint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1, p.97.于是,这些作家们不再着眼于记录社会政治领域喧嚣的激进主义,而将目光转向了私人领域,尤其是恰好可以代表60年代精神特质的家庭。这个年代的小说,通过对“美国家庭的黑暗”⑦Oates, Joyce Carol, Expensive People, London: Panther, 1972, p.127.的描写,展现了一段私人历史,把私人领域与公共的领域相连结,并且证明了60年代的真正精神不是渴望毁灭家庭,而是渴望重建家庭。所以我们也会明白为什么现实主义作家们在写作60年代的时候会首选家庭这一主题,因为家庭是60年代的母体与缩影。罗宾·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曾说过:“如果你现在还记得60年代,那说明你当时并不在那里。”⑧Updike, John, Self-Consciousness: Memoir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89, p.148.固然60年代所特有的多变性与流动性可能会阻碍记忆,但是小说提供了记忆那个年代的方式,让人们避免了习惯性的失忆。60年代的作家们保存了那个年代的生活经历,构建了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所说的“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这些小说记住的不仅仅是那些耀目的政治运动,更是那个时代真实的生活与情感。面对着小说已经过时的质疑,这些现实主义作家不仅证明了文学的可能性,也证明了文学是不可或缺的。一如约翰·契弗所言:

如果一个人说当代生活的复杂性已经超越了小说可以企及的范畴,那他一定对小说的历史以及小说的变化本质一无所知……我不认为当代生活的复杂性已经超越了小说,相反,我认为小说是我们所拥有的艺术形式中唯一可能把握好这暴风雨般的当代生活的。①Waldeland, Lynne, John Cheever,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79, pp.10-11.

60年代现实主义作家有其各自的关切或者说主题,比如厄普代克关注婚外恋,契弗关注权力结构,欧茨关注代际联盟,泰勒关注年轻一代的决裂等。他们从不同角度创造了各自的现实主义文学。欧茨的哥特小说中,到处都是60年代人的“病历”,②Watanabe, Nancy Ann, Love Eclipsed: Joyce Carol Oates's Faustian Moral Vision, Lanham: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98, p.5.不仅展示了“人类灵魂与人类社会中隐藏的黑暗”,③Fiedler, Leslie, 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92, p.27.更展示了人类家庭系统中隐藏的黑暗——在这样的系统中,人们成为了“无法控制与无法理解之力的受害者”,成为了“黑暗、破坏性环境中的居民”。④Gray, Richard,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Malden: Blackwell, 2004, p.625.厄普代克复兴了战后美国中产阶级风俗小说,并以此“令人信服地捕捉到了美国的集体人格(collective American personality)以及它所搏斗的困境”。⑤Searles, George J., The Fiction of Philip Roth and John Updike, 1st ed., 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4, p.2, p.2.他“通过平凡之处洞悉了现代世界的本质”,⑥Galloway, David D., The Absurd Hero in American Fiction: Updike, Styron, Bellow, Salinger, Rev. ed.,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70, p.48.借由“描绘日常生活的表象,特别是一些家庭的小事件和小时刻”,准确地把握了“20世纪美国人的生活感受”。⑦Olster, Stacy,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John Updik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47.契弗则写就了一系列“关于郊区风俗与道德的故事,或者说没有风俗与道德的故事”;⑧O' Hara, James Eugene, Cheever: A 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 Boston : Twayne Publishers, 1989, p.x.通过幽默讽刺的写作技巧,他试图“把广告中美好单纯的美国与事实上无处不在的疯狂相结合”。⑨Oates, Joyce Carol, Cheever' s People: The Retreat from Chaos, Bosha, Francis J., ed.,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John Cheever,Westport, Conn.: Greenwood Press, 1994, p.108.安妮·泰勒好莱坞式的情节剧——泰勒的几部小说也的确被改编成了电影——探讨了年轻人的内心世界。而罗斯这个“本质上的社会现实主义者”⑩Searles, George J., The Fiction of Philip Roth and John Updike, 1st ed., Carbondale: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4, p.2, p.2.也加入了现实主义潮流,描绘了60年代的亲缘关系。所有这些作家都共同传承了现实主义的传统,“他们投身于小说家更为传统的关切——报道一个社会框架中个人的所作所为”。11Bell, Daniel,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8, p.137.通过对60年代文化历史的如实记录,他们回答了“如何同时表现现代美国的表象与灵魂这一重要问题”。①Ruland, Richard and Malcolm Bradbury, From Puritanism to Postmodernism: A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Penguin Books, 1991, p.385.王杰:《审美幻象研究》,第236页。这些作家给后世留下的文学遗产,推进了当代美国小说的发展;肯尼思·米勒德(Kenneth Millard)在讨论70年代以后的美国小说时,就认为“家庭价值观”是其第一主题;②Kenneth Millard,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An Introduction to American Fiction Since 1970, Beijing :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6.也有学者提出,在当代的美国,家庭小说仍然存在,尤其是在80年代之后。写这种新式小说的作家男女都有,只是他们不再单纯地赞美传统的家庭观念,而是展示了美国家庭生活的新趋势。这种“新家庭小说”③Jacobson, Kristin J., Domestic Geographies: Neo-Domestic American Fiction, Diss.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汇集了一大批优秀作家,诸如芭芭拉·金索夫(Barbara Kingsolver)、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安妮·普劳克丝(Annie Proulx)、安妮·比蒂(Anne Beatie)、简·斯迈利(Jane Smiley)、鲍比·安·梅森(Bobbie Ann Mason)、李昌来(Change-rae Lee)、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与谭恩美(Amy Tan)等。可以说,家庭现实主义从60年代起一直兴盛到21世纪。从这一角度而言,60年代家庭现实主义小说开创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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