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凤
(西北大学 关学研究院,西安 710127)
关中书院是晚明时期与东林书院、江右书院、紫阳书院齐名的著名书院,据《洛闽源流录》记载:“海内书院最盛者四,东林、江右、关中、紫阳,南北主盟,互相雄长”。书院位于西安市书院门街,由关中大儒冯从吾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创建。时移世易,关中书院几经兴废,数度修葺,时至今日,只留下了明、清时期的部分建筑,见证着书院四百年的历史。关中书院作为西北地区的高等学府、明清时期理学重镇,为关中地区造就了大批优秀人才,对关中地区的思想文化、民风民俗等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然而,对于这样一所闻名遐迩的书院创建过程,以往仅能依据冯从吾所撰《关中书院记》(以下简称“冯《记》”)[注]《关中书院记》一文,被收录于冯从吾撰《冯少墟集》(明万历壬子毕懋康刻本)卷15,亦被何载图《关中书院志》(明万历四十一年刻本)卷5收录。等极其有限的资料略知一二,关于其创建原因及其具体过程、建制格局,以及书院的教学内容、文化精神等概莫能详。中国台湾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明代何载图所撰《关中书院志》[注]国家图书馆亦珍藏有《关中书院志》,为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何载图所撰《关中书院志》的缩微胶片,然其损毁较重,字迹模糊。(以下简称“何《志》”),全书共分公移、建造、学约、讲章、文、诗、公田、书籍、器物等九卷,为我们了解关中书院初创时的情况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大大补充了冯从吾《关中书院记》等文献资料之阙略,可与《关中书院记》等文献相互补充、相互印证。本文拟围绕《关中书院志》的主要内容展开分析,以揭示《关中书院志》独特的史料价值和文化意义。
冯从吾(1556—1627),字仲好,号少墟,学者称“少墟先生”,长安人。明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后出任监察御史。为官清正廉洁,敢于直言劝谏。因上奏《请修朝政疏》,劝诫皇帝“勿以天变为不足畏,勿以人言为不足恤,勿以目前之晏安为可恃,勿以将来之危乱为可忽”[1]362而触怒神宗。冯从吾辞官回乡后,潜心治学,身任纲常,以阐明理学为己任,与友人萧辉之、周淑远等在西安南门内宝庆寺进行讲会。“自孝廉、文学以及宗室之杰,凡民之秀与医术之有志者,约数百人为之徒,月三请益焉。”[2]116冯从吾等在宝庆寺的讲会活动盛况空前,连地方官员也前去听讲,“彬彬乎真棫朴之遗也”[2]116。然宝庆寺地方狭隘,讲堂又无专所,一应坐具及茶饼之费往往由冯从吾自备,苦力撑持。据冯从吾《关中书院记》所载,万历三十七年十月,陕西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宪副陈宁、学宪段猷显在西安城南宝庆寺联镳会讲,“同志几千余人相与讲心性之旨”。深感讲会于人心教化为功甚大,却维持甚难,诸公临别时告诉冯从吾说:“寺中之会第可暂借而难垂久远,当别有以图之”。第二日,“即以寺东小悉园檄咸、长两邑,改为关中书院,延余与周淑远诸君子讲学其中”。这是我们此前从冯从吾《关中书院记》所知的书院创建过程的简略情况。然而,随着万历四十一年(1613)何载图所撰《关中书院志》珍贵史料的出现,关中书院初创始末得以清晰呈现。
何《志》卷首为陕西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崔应麒所撰《关中书院志·序》,追溯了汉、唐儒学因“牵拘于章句之末而不能自骋”,导致自身理论难有突破,亦不能抑制佛教在中国的蔓延。认为自北宋理学的兴起,“始能尽扫汉儒之弊”,儒学方走出困境。此外,崔氏回顾了自张载创立关学以来,不绝如缕,代有赓续,“尽传其业”。明代大儒吕泾野,“绍明横渠之学而光大之”,关中理学遂得复兴。自冯从吾出,不仅在理论上“以独集其大”,且颇有“嘉惠后学之心”,为关中书院的创立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
何《志》卷1《公移》详述了关中书院成立前后关中地区的学术风气。诉陈作为礼乐文明发祥地的关中,隆礼重教的传统遭到严重破坏,特别是晚明,读书人大多以应试为目的,滞心于章句之末,弱于义理,不重致用,“帖括自喜,颛门耀之,终其身牵拘于章句之末而不能自骋”[2]113,学术风气沉寂,缺乏创造活力。与其时的学术风气相对应,政治上也极为淆乱,轻视德治,不注重真才实学,“惟是时制之所拘,治民者未免以政刑先德礼,取士者亦难以文艺辨器识”[2]116,即受当时政治之影响,统治者“以政刑先德礼”,科举取士也难以真正“以文艺辨器识”,以致“鄙吝之习”泛滥流行。面对这样的现状,一批有识之士积极谋求挽救社会世风的办法。地方行政长官、陕西布政使汪可受等深刻意识到“教化之责,固吾有司任之”[2]116,然欲实现“渐民以仁”“节民以礼”的良好风气,必须仰赖“乡士大夫以道德仁义为士民倡”,以“使士与士相摩,民与民相效,日积月累”,方能“尽彻性命之精,断可潜消鄙吝之习”[2]116。由此可知,关中书院的创建,乃是为了纠正晚明关中学术风气空寂,匡正人心之失,消除鄙陋世气,恢复关中隆礼重教传统的重要举措。
何《志》卷1《公移》详细披露了书院创建的详细过程。据载,万历三十七年十月初七日始,陕西布政司支持冯从吾创建关中书院的建议得以具体实施。令有司“堪置讲会之公田,拟合就行。为此牌仰该府官吏即将发去银三百两,收寄府库,知会冯、周二先生,听其自择有行弟子领置公田,少资讲会”[2]116。至十月二十六日,长安杨县令查奉汪可受、李天麟之命,会同督粮道陈(宁)、商洛道熊(应占)、提学道段(猷显)、分巡道闵(洪学)共同商议,“将城南小悉园别业改立关中书院,听冯、周二先生主盟,以为关中人士讲学之所”[2]117。小悉园在宝庆寺东面,“原系税珰买民地造盖游戏之所,前司移为会议大政之所”[2]117,因该地涉及长安、咸宁两县,故“一旦改为书院,合行檄下两县,将前后地基、房屋一一丈查明给付,听其管理,以便关中人士将来永为遵守,与有司毫不相干,庶几一成不变,有其举之,莫或废之矣”[2]117。也就是说,由布政司亲自给咸宁、长安两县下达檄文,让其将前后地基、房屋一一“丈查”,交付冯从吾、周淑远二人主持,“听其管理”,为永久使用之所。从其檄文内容可以看出,书院自主独立,“与有司毫不相干”,政府官员对书院只能襄助促成,不得推诿废置。具体事宜,多由咸宁、长安二县委员操办。正是在陕西各府道县长官的共同促成下,布政使汪可受再造书院讲堂之盛举得以顺利落实,使本为游戏之所的小悉园“再变至道矣”[2]117,成为近于大道、羽翼教化的高等学府。从十二月十五日、十六日所颁发的两道檄文内容得悉,经布政司与咸、长两县反复磋商,终于解决了书院用地用房和添置书院器物家什之类事宜,使书院教具略备。
另据长安县令郑一宁所行公文得知:到万历三十八年(1610)四月十三日,巡抚延、绥等处地方赞理军务都查院右副都御史涂宗浚照会长安县乡宦:冯从吾“潜心理学,明道淑人,续横渠之遗风,提儒门之正印,近闻司道已辟书院为会讲之所”[2]119,要求对其“所有公会之资相应量助”,为此该县官吏“即将本院发来官银五十两,择好常熟田地,平价置买,连契送与本宦管业,以为诸生会讲供茶之资,完日俱由缴查”[2]119,在都御史及长安县的共同扶持下,书院的日常资用得以解决。
此外,在万历三十九年(1611)八月七日长安县所行公文中,记有陕西布政司照会长安县,谓关中书院“中堂庑虽备,而先师之殿独缺”,拟由该司出资兴建中天阁的情况。万历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都察院又照会长安县,“即动本院修理公衙银三十两书封,并发去刻书十三册,同礼帖径送乡宦侍御冯号少墟处”[2]119。可见,由于当时陕西各级地方官员鼎力资助书院,不断为其筹措相关后续资金,才保证了书院的创建、完善和日常维持经费。
经过三年增修的关中书院,“涣然成一大观矣。松风明月,鸟语花香,令人有春风舞雩之意。而刘郡丞孟直复为《八景诗》以壮之。一时同志川至云集,吾道庶几兴起”[1]271。从此,关中书院得与东林、江右、徽州等并称为晚明“海内书院最盛者”[3]。清初学者翟凤翥在《重兴关中书院序》中说:“书院与白鹭、弘运并著,堂构岿然,号舍布列,前开泮沼,后起中天阁。肖至圣像于其上,岁时祀之。从先生游者,至五千余人。关中书院之盛,近古未有也。”[1]573足见书院初创时的盛况。
关于关中书院初创时的规制格局,冯《记》记载:书院讲堂六楹,诸公扁曰“允执”,盖取关中“中”字意也。书院整个布局为:“左右各为屋四楹,皆南向若翼;东西号房各六楹。堂后假山一座,三峰耸翠,宛然一小华岳也。堂前方塘半亩,竖亭于中,砌石为桥。偏西南不数十武,掘井及泉,引水注塘,井覆以亭。二门四楹,大门二楹,旧开于南,缘邻官署,冠盖纷还,深山野人不便厕迹,因改于西巷,境益岑寂,且不失吾颜氏陋巷家法也。”[1]271这基本勾勒出了关中书院的建筑风貌。不过,除了记述“允执堂”是“借关中‘中’字阐‘允执厥中’之秘”[1]272外,其余建筑的名称及其扁额,冯《记》并未涉及。而颇值得注意的是,何《志》载有《关中书院图》一幅,对此有着较为详实的记载。按照由外及里的顺序,从所形书院建筑物的主体建筑分别为“继往开来”坊牌、关中书院大门、“道义之门”(二门)、天光云影(方塘)、“允执堂”(讲堂)、斯道中天阁(祀孔)等。现就其重要建筑布局及扁额所彰显的文化意义分别加以阐述:
据何《志》卷2《建造》记载:关中书院有“‘继往开来’坊牌一座”。这条史料虽甚简略,却直指关中书院的文化使命及其透射的关学精神。从《关中书院图》可以清楚地看到,“继往开来”坊牌位于关中书院大门外西巷口,由咸宁知县、长安知县及其同僚斥资共建。崔应麒在《关中书院志·序》中回顾了明季以前关学发展史之后,说:“迨于今而又有我少墟冯先生云……以为关中始未尝不极其盛,而后稍陵迟衰微也。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是在兴之者耳。于是谭性命则称天,著功令则语圣,以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群英杰而教之。”[2]113崔氏一语道出了我关中乃文献之邦、学问之薮,“文武之道”倡兴于此,横渠之学创建于此,由先哲们开创的礼乐文明与关学思想,在后世得到了不断的继承与弘扬。尤其在明代中期,关学得到了吕泾野先生的发扬光大,关中大地“文献彬彬始出,与西周同风”[2]113,文风昌盛,关学再度勃兴。至晚明,“士风日偷,素所目为善类者,亦皆雷同附和,以学为讳。吾人尚栖栖未即逃避,真处堂之燕雀耳。仕途如烂泥坑,没入其中,鲜易复出,吾人便是失脚样子,不可不鉴”[4]卷4。在这样一种士风浇薄、以学为讳的社会风气影响下,上下相徇、雷同附和之声不绝于耳,学不切于实用,才不附于实学,斥儒而贱之者,绝非少类。在此境况下,儒学的前途命运令人堪忧。冯从吾以道自任,力维纲常,倡明正学,黜斥异端。“论学溯渊源所自起”[2]113,力图以孔孟儒学就正人心,拯救时弊,挽救日渐颓废的社会世风。因此,关中书院牌坊所书“继往开来”四字,体现了书院承传张载关学“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使命意识与道德自觉。所谓“继往”即“继往圣”[5]卷52,亦即张载所倡的“为往圣继绝学”;“开来”即“开来学”[5]卷52,其中蕴含着以祀先贤、以启后学之意,然其最终目标是要实现“为万世开太平”的宏大愿景。
何《志》卷2《建造》记载:“二门三间,扁‘道义之门’。”“道义之门”是关中书院的二门,位处关中书院中轴线正南,其建筑共三间四楹,较之二楹一间的“关中书院”大门规模略大。书院大门原本开于正南,因与官署相邻,为肃静门庭,便于学子修业,故将大门修在西巷,“且不失吾颜氏陋巷家法”,彰显了儒家的道德境界与高远情操。
“道义之门”出自《周易·系辞》:“知崇礼卑,崇效天,卑法地,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成”通“诚”,“成”就是真心、诚心;“存”就是保存、持守。意即能够保存道德本心,持守仁义之诚,就是道义所由之门户。张载《横渠易说·系辞上》说:“天地设位,故易行乎其中;知礼成性,则道义自此出也。道义之门者,由仁义行也。”将礼仪通过道德自觉而内化于人心,变成人的自觉实践,如《孟子·离娄下》所说“由仁义行,而非行仁义也”。也就是说,要自觉恪守儒家的仁义之道,方可进入“道义之门”。由此可知,高悬“道义之门”的关中书院,目的就是为国家培养一批有使命意义、有理想情怀、有道德节操的中坚力量。
何《志》卷2《建造》记载:关中书院拥有“讲堂五间,扁‘允执堂’,藩臬诸公题;又扁‘喻义’,方伯静峰汪公题。”讲堂位于关中书院中心轴线,是书院的核心建筑,是书院羽翼教化的圣地。何以取名“允执堂”?冯从吾在《关中书院记》中说:“书院名‘关中’,而扁其堂为‘允执’,盖借关中‘中’字阐‘允执厥中’之秘耳。……盖中之为德,庸德也;中之为言,庸言也,喜怒哀乐中节、子臣弟友尽道是也。于此一一中节,一一尽道,直至中和致而位育臻,然后可以合无声无臭之妙,然后可以语尽性至命之学。”[1]271这段文字前半段是在说明“允执堂”的得名,即借关中之“中”阐发“允执厥中”之义;后半段是对“允执厥中”的意蕴进行解释,贯穿着冯从吾对儒家思想的参透与融通,将日用伦常的践履工夫与尽性至命的本体认知结合在了一起,将喜怒哀乐中节和子臣、弟友尽道的道德修养与士阶层的理想境界结合在了一起。指出“喜怒哀乐中节固也,若必待已发而后求中节;子臣弟友尽道是也,若必待既感而后求尽道,则晚矣。故必当一念方动之时而慎之,而后能中节尽道也,此慎独之说也,故曰其要只在谨独。”[1]272“一念未起,则涵养此心;一念方动,则点检此心。于此‘惟精’,于此‘惟一’,庶乎有不发,发皆中节,有不感,感皆尽道矣!”[1]272谆谆告诫人们加强道德修养,不断涵养、点检自己的身心,学会防微杜渐、慎独慎微,只有精心一意,诚恳地持守中正之道,才合乎人间大道。
在冯从吾为关中书院所作《书允执堂屏》中,也对“允执厥中”的含义做了诠释:“纲常伦理要尽道,天地万物要一体。仕止久远要当可,喜怒哀乐要中节。辞受取与要不苟,视听言动要合礼。存此谓之道心,悖此谓之人心。‘惟精’,精此者也;‘惟一’,一此者也。此之谓‘允执厥中’,此之谓尽性至命之实学。”[2]130这段话,贯穿着冯从吾对本体与功夫、道体与礼法、修养与体悟、道德与境界之间体用不二关系的融会贯通,寄托着关中一代大儒对人生、社会以及学问道德的透彻领悟。“允执堂”因其承载着创建者们赋予的文化使命,其后成为关中育才之薮、人文化育之地。正如《关中书院志》卷6所载陕西提学副使段猷显在其诗序中所说:“冯少墟先生倡道西安,藩臬诸公为立关中书院,一时问业者无远弗届,正学大明,斯文有赖。”这也是对“允执堂”远溯洙泗、近法横渠的教化功能的赞美。
据何《志》卷3所记,书院讲堂“又扁‘喻义’,方伯静峰汪公题”。然在《关中书院图》中,则未能看到其位置所在,可能此扁悬于堂内。“喻义”当取孔子“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6]之意。强调学子要“义以为上”,处事始终把道义原则置于首位。对此,因何《志》中未见更多的阐发,兹不赘述。
“斯道中天阁”位于允执堂之后,是关中书院中心轴线上最后一座大型建筑。据《关中书院志·建造》记载:“先师阁三间,扁‘斯道中天阁’,方伯云阳汪公题。时方议建。”从这段文字可以得知,时任陕西布政使的汪道亨(号云阳,南直隶怀宁人)曾为书院亲题扁额,时“斯道中天阁”尚在“议建”中,后得汪公巨额资助,终于建成。《关中书院志·公移》完整保留了中天阁创建始末:“陕西布政司为礼仪事,照得关中丰镐盛地,贤哲挺生,近于南门左创修书院一所,诚育才之薮,且得有道为之依归,将见豪杰蔚起,但此中堂芜虽备,而先师之殿独缺。本司已捐俸百金径送冯宅,少资修葺外,所有置完扁额,相应发送,为此仰县官吏即将发去字扁,用彩楼鼓吹,同来役导送书院悬挂,完日具由缴查。须至票者。右仰长安县准此。万历三十九年八月初七日。”[2]119正是这份难得的史料,得知中天阁乃于万历三十九年八月筹得资金,其扁额时已置备,然其建筑则从万历三十七年至三十九年间不断筹建。中天阁的创建,映证着孔子及其儒学是书院的核心文化精神,是书院的灵魂,名“中天”亦喻义孔子及其儒家文化如日中天,普照大地。事实证明,此后四百年中,关中书院始终是西北地区理学重镇,为儒学的弘扬与传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何《志》卷4《讲章》中收录了陈宁对《孟子》中“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一章的“训诂”。陈宁是历城(今属山东济南)人,壬辰进士,万历年间曾为陕西副使。其“训诂”对孟子“尽心知性”章做了颇有新意的阐发。此文是该《志》中保存的极有思想史意义的文献,由此可管窥关中书院的学术思想及其学术主张。
首先,陈宁对“心、性、天、命”四字做了独特的阐发。我们知道,张载曾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7]3张载所讲的是“天、道、性、心”四个概念,其以太虚言天,以气化言道,以虚、气结合言性,以性与知觉言心。而陈宁则把上述概念顺序做了改变,且把道改为“命”。说:“身之灵觉,有心之名;灵觉所有之理,有性之名;主宰此理,有天之名;理气妙合,有命之名。”[2]125陈宁在这里以心体为最高,并对后儒把“天”过于抬高的做法提出了批评,说:“学人每每以天为高,以心为小,以性为虚,以命为有。裂道术、坏身命,每从此起”[2]125。即认为世人之所以“裂道术、坏身命”[2]125,就在于其无意间抬高了天的地位,而降低了心的本体地位,同时没有看到心与理为一,这样也就“以性为虚”了。在他看来,只要“尽心”就能“知心”,由此心中之“万理毕具”,“所有之理,烛照无遗,绝无障碍。四海俱在目前,万古直一瞬息”[2]125。也就是,心为至大,尽心就知心,知心,则宇宙万物之理全然朗现,此理超越“四海”“万古”之时空,成为一绝对的存在。所谓“知性”“知天”,即“今既知性,则天之化育,一动一静、一阴一阳,生人生物的真体,神天神地的妙用,当下透彻了”[2]125。天化育万物,阴阳、动静,万物生成,一切神妙的变化,即可参悟透彻。可见,其一,所谓“知天”,不是在价值论的意义上,而是在生成论的意义上。其二,仅仅“知天”“知性”,不一定能“尽性”。他把“尽性”落脚到“存心”“养性”上面,只有存养此心,使心无放逸,则“性体斯在”,故“性是实理”,不为“虚”。他批评时儒“以心为小,以性为虚”[2]125,正出于此。在他看来,“心性原非两物,心存而后性可养,是即所以事天也”[2]125。这就把孟子所说的“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8]的话做了新的阐释。在这一阐释中,“性”作为天与心之间的中介是关键的一环,由此他从宇宙论遂转而为价值论。这样,心、性、天就成为一体的了,这就是天人合一。这是对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新解。
其次,陈宁对孟子所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一句,也做了很有特点的解释。他解释说:“至于存之久而心纯,养之熟而性定,到乐天知命不忧的地位,何殀何寿,足贰其心。”[2]125强调只要存心养性,则能达到“性定”,能定性则可“到乐天知命不忧”的地位。到了这一地步,就没有必要谈论殀寿之事了,因为“有生即无殀,有殀即无寿,何必于贰”?也就是说,有持久的生命就不可能殀折,反之如果有殀,也就没有所谓的“寿”可言,故寿殀不二。只要去除个人的私欲贪求以存心养性,则“修身以俟大化之去来,则命虽在天,实自我立”。其修身所待乃宇宙之大化,所以个体的生命虽由天,但从“仁者寿”的角度来说,寿则取决于自身的道德修养,从这个意义上说,命“实自我立”。由此,他把张载所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7]53-54一句,解释为“生,顺吾自顺也。殁,宁吾自宁也”,也就是说,存顺、殁宁,盖取决于自我的心,取决于自我的修养。也就是命实由我心而立。既然我命来自天而实由我心而立,那么“我即是天,天即是我,学到立命地位,才是尽心,才是知性”[2]125,到了人自己主宰命运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尽心、知性。在他看来,“心”只可“尽”、只可“存”;而“性”只可“知”、只可“养”。我们的身体也只可通过“修”而“立命”。所以他说:“理气妙合,有命之名”。陈宁以“理气妙合”为“命”,以修身为立命,这一学术主张,在思想史上还不多见。
从陈宁的“训诂”,并结合何《志》所收录的《学规》等,可以清楚地看出,关中书院在晚明初创时的教学内容,基本上贯穿着冯从吾承继张载关学,吸收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思想理念。这也是何《志》重要的文化意义之所在,陈宁对《孟子·尽心章》的“训诂”,也为我们研究儒家心性论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的思路。
《关中书院志》内容宏富,还包括与书院相关之诗文以及公田、书籍、器物等内容。诗文着重摘录了当时社会各界为关中书院而作的诗文等,包括《关中书院八景》等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寄托了当时贤达对关中书院的殷切期望。《公田》则主要记载了万历三十七年至四十一年陕西布政使汪公、延绥抚院涂公、陕西按院毕公等发西安府、长安县丝银为书院置买长安县木塔里三门口、双磨里双水磨等地方民地约145.6亩,作为书院师生膏火之资。此外,书籍、器物则主要记载了书院所属之财物,一一备书,细微至极,兹不赘言。
总之,《关中书院志》是一部记载关中书院创建始末的专著,集中阐述了关中书院创建的社会背景、规制格局、书院规模及其学术思想、文化精神等,为我们呈现了一部系统全面的关中书院早期发展史,极大地弥补了关中书院早期历史文献资料之不足,对深化关学及书院文化研究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